荆州,南郡,公安城。
官署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醇厚的酒香混合着鼎中炙肉的焦香,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
主位之上,碧眼紫髯的孙权,手执玉杯,面上是掩不住的志得意满。
他微微眯着眼,看着堂下心腹爱将们——白衣渡江的奇谋者吕蒙、沉稳持重的陆逊、勇猛善战的潘璋等人——正轮番向他敬酒祝贺。
“至尊运筹帷幄,吕都督神机妙算,白衣渡江,兵不血刃而取荆州,此乃不世之功!臣等为至尊贺!为江东贺!”
潘璋声如洪钟,满面红光。
吕蒙亦含笑举杯:
“全赖至尊洪福,将士用命。荆州在手,江东基业稳固,吴侯雄图大展,此诚可喜可贺!”
他语气谦逊,但眼底深处也闪烁着完成夙愿的光芒。
孙权捋着保养得宜的紫髯,开怀大笑。笑声在梁柱间回荡,带着一种夙愿得偿的酣畅淋漓。
荆襄九郡,这块他父兄孙坚、孙策乃至周瑜都未能真正握在掌心的战略要地,如今终于匍匐在他的脚下!
这岂止是开疆拓土?这是完成了父兄的遗志,登上了他们未曾企及的高峰!
他仿佛看到了江东的版图在他手中无限延伸,那份成就感让他心潮澎湃,连饮数杯,碧眼之中豪情四溢。
“好!好!诸卿同饮!荆州既得,孤心甚慰!”
孙权声音洪亮,举杯与众人同饮,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宴饮的欢腾。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在侍卫引领下,几乎是扑入堂中,双手高举一份密封的军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启禀至尊!淮南急报!武卫都尉孙桓将军……”
孙权脸上的笑容微敛,放下酒杯:
“孙叔武?他有何事?”
心中掠过一丝不快,这个擅离职守、抗命北上的宗室子弟,此刻提起,多少有些煞风景。
信使深吸一口气,大声道:
“孙桓将军在淮南,得濡须口丁奉、历阳蒋壹等数支援军相助!丁、蒋二将皆不过二十年纪,锐气正盛!孙将军趁势挥师,已于日前……”
“一鼓作气,攻克合肥!阵斩魏将张虎!缴获堆积如山!至此,合肥、堂邑、江都三城俱入我手!淮南……淮南局势,一片大好!”
“什么?!”
“合肥……拿下了?!”
“张虎……那可是张辽的儿子!”
堂下瞬间炸开了锅,惊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潘璋瞪大了眼,连吕蒙也放下了酒杯,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拿下合肥?这可是江东多少年梦寐以求却屡遭挫败的目标!逍遥津的耻辱仿佛还在昨日,如今竟被那个“抗命”的孙桓完成了?
然而,主位之上的孙权,那刚刚还洋溢着胜利喜悦的脸庞,此刻却如同被寒霜覆盖。
碧眼之中,豪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阴翳和……强烈的忌惮。
他捻着紫髯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几乎捻断了一根。
拿下合肥……他竟真做到了!孙权心中翻江倒海。
这份功绩,太大了!大到足以震动整个江东,大到足以让一个原本只是宗室旁支的年轻将领,声望瞬间飙升到令人不安的高度!
更让他心头警铃大作的是,孙桓在淮南竟能如此轻易地聚拢起力量——丁奉、蒋壹,这些名字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但显然都是年轻气盛、敢打敢拼的少壮派。
他们为何会追随孙桓?仅仅是因为那所谓的“北伐大义”?还是因为孙桓这个人本身……已经有了某种他未曾察觉的号召力?
“此子……在淮南竟有如此根基?!”
孙权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危机感攫住了他。
孙桓的胜利,此刻在他眼中,非但不是喜讯,反而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下首的吕蒙,敏锐地捕捉到了孙权脸上那细微却冰冷的变化。
他心中了然,立刻起身,拱手道:
“至尊,孙叔武虽克合肥,实乃侥幸!丁奉、蒋壹之辈,皆不过弱冠之年,血气方刚,行事冲动。蒋壹更是在其父新丧之际,不顾孝道贸然北上。”
“此等年轻气盛、未经世故之徒,最易被一时激愤或虚名所蛊惑,这才被孙桓的‘北伐’之言煽动,聚于其麾下。非是孙桓真有统御群雄之能也。”
吕蒙的话语,如同一阵冷风,吹散了孙权心中些许的迷雾。
孙权眯起眼睛,细细咀嚼着吕蒙的话。年轻气盛,易被蛊惑……
不错,丁奉、蒋壹,包括孙桓自己,都太年轻了。他们的成功,更像是一群愣头青凭着血勇和运气撞出来的,缺乏根基,更缺乏真正的政治智慧。
淮南局势虽一片大好,但这片大好,如今却挂在了孙桓的名下!这声望……必须立刻加以控制!
“子明所言甚是。”
孙权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但那份深沉的目光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算计。
“淮南得手,确是可喜。此乃雪我逍遥津之耻,拓土开疆之良机!”
他眼中闪过一丝炽热,那是开疆拓土的帝王雄心在燃烧。但随即,那光芒又被警惕覆盖。
“然,荆州新附,百废待兴,刘备必怀切齿之恨,伺机报复。此乃心腹之患,不可不防。”
至于孙桓……孙权心中冷笑。
一个靠着运气和煽动年轻人成功的毛头小子,就算有了点声望,又能翻起多大浪花?只要釜底抽薪……
他目光如电,扫过堂下众人,最终定格在另一侧。
那里,一位面白无须、气质儒雅沉稳的中年将领,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坐着,仿佛喧嚣宴席中的一片静水深潭。
此人,正是助吕蒙白衣渡江、智取荆州的陆逊陆伯言。
“伯言!”
孙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陆逊闻声,从容起身,躬身行礼:
“臣在。”
孙权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命令道:
“孤命你,即刻点齐一万精锐,星夜兼程,北上合肥!名为‘支援北伐’,助孙桓稳固淮南战果,防备张辽反扑……”
他微微停顿,那碧绿的眼眸中锐利的光芒几乎要刺破陆逊的平静:
“实则,抵达之后,以孤之诏令,接管合肥、堂邑、江都三城防务及所有缴获!”
“统合丁奉、蒋壹等部兵马!孙桓所部,尽数收归你节制!务必确保淮南之土,牢牢握于孤手!你,明白了吗?”
“支援北伐”四字,被孙权咬得极重,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夺权!
陆逊垂首,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
那精光中,有对局势的洞悉,有对孙权心术的了然,或许也有一丝对那位搅动风云的年轻宗室将领的复杂思量。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是深深一揖,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绝对的服从:
“臣,领命!定不负至尊所托!”
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孙权重新变得深沉莫测的脸庞,也映照着陆逊领命时那儒雅外表下深藏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