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浇透。
顾言深从墓园回来时,西装外套的肩线还在往下滴水。司机撑着伞想送他到单元门口,被他摆摆手拒绝了。雨水砸在脸上,带着深秋特有的寒意,却没能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半分。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线洒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他略显狼狈的倒影。这里是他和苏晚住了三年的房子,此刻却空旷得像是个巨大的回音壁。
他随手将湿漉漉的外套扔在沙发上,动作里带着惯有的随意,甚至没去想苏晚看到这一幕会怎么说——以前她总会蹙着眉把他的衣服拿去挂好,嘴里念叨着“又乱扔,回头该皱了”。
想到这里,顾言深顿了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念叨他了。
苏晚死了。
这个事实像一颗冰冷的钉子,从葬礼那天起就楔在他的意识里,却迟迟没有真正钉进心里。他像个按部就班的演员,完成了所有该有的流程:致悼词、接待宾客、看着她的棺木缓缓沉入地下。周围人的眼泪、叹息,甚至苏母那几乎晕厥过去的悲痛,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冰块撞击玻璃杯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像某种不合时宜的节拍。他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依然驱散不了那股莫名的空落。
这房子太大了。
当初苏晚选这里时,兴奋地跟他说:“言深你看,这个阳台可以种满多肉,客厅的落地窗早上能晒到太阳,还有那个小书房,我可以在里面画画……”她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而他当时正忙着看一份并购案的资料,只是随口应了句“你喜欢就好”。
现在想来,那间被苏晚称作“小画室”的房间,他似乎很久没进去过了。
威士忌喝到第三杯,胃里泛起一阵熟悉的灼痛。顾言深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苏晚……”
声音出口的瞬间,他自己先愣住了。
空旷的客厅里,只有他的声音撞在墙壁上,又微弱地反弹回来,成了一声短促而尴尬的回响。没有那个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回应,没有脚步声从厨房或者书房传来,只有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和冰箱运行时轻微的嗡鸣。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那个总是在他需要时出现的身影,那个会为他准备温胃粥、会在他胃痛时默默递上温水和药片的女人,真的不在了。
顾言深烦躁地扯了扯领带,走到沙发边坐下。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体,他低头,看到是苏晚常放在茶几上的香薰机,里面还残留着她喜欢的白茶香薰精油,味道清淡,像她这个人一样,安静得容易被忽略。
他以前总说这味道太淡,不如他办公室里的檀香提神。苏晚每次都只是笑笑,说:“白茶味安神,你睡眠不好。”
那时他觉得她啰嗦,现在这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却让他莫名地心慌。
他起身,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走。客厅、餐厅、厨房……每一个角落都有苏晚的痕迹。冰箱里还贴着她手写的购物清单,字迹娟秀,最后一条写着“顾言深的胃药”;餐桌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快要凋谢的洋桔梗,那是她上周买的,说这种紫色像他某次开会时领带上的花纹;就连他随手丢在玄关的拖鞋,旁边也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双女士拖鞋,粉色的,鞋面上还缀着小小的兔子装饰——那是她去年生日时,他嫌幼稚不肯陪她去买,她却自己偷偷买回来的。
走到书房门口,他停住了脚步。
书房是他的禁地,他不喜欢家里有太多工作以外的东西,而苏晚的“小画室”,就在书房隔壁那个被他称为“杂物间”的小房间里。他从未进去过,甚至不知道她在里面画些什么。
鬼使神差地,他拧开了“杂物间”的门。
一股淡淡的颜料和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靠窗放着一张画架,上面盖着一块防尘布。墙边有个小小的书架,上面堆满了画册和画材,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手工材料的东西。房间中央的矮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颜料盒,几支画笔随意地插在水杯里,仿佛主人只是临时离开,下一秒就会推门进来。
顾言深的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在书架角落的一个旧木盒上。
盒子是原木色的,样式很简单,甚至有些陈旧,上面用细麻绳系着。他从未见过这个盒子,苏晚也从未提起过。一种莫名的好奇心驱使着他走过去,解开了麻绳。
盒子里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有一叠厚厚的信,还有一本封面磨得有些发白的笔记本。
他拿起那本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图案,只在角落用钢笔写了一个小小的“晚”字。翻开第一页,是苏晚熟悉的字迹,娟秀而工整,只是落笔处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20XX年,3月12日,晴。
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言深说晚上有重要的客户要陪,让我不用等他。其实我知道,他大概是忘了。早上我煮了他喜欢的溏心蛋,他匆匆吃完就走了,连我新换的桌布都没看一眼。
没关系,他忙。
我把纪念日蛋糕放在冰箱里,想着等他回来,就算冷了,应该也还能吃吧。”
顾言深的手指停在纸页上,指腹能感受到纸张细微的纹理。他努力回想那个日子,却只记得那天确实有个重要的应酬,席间喝了很多酒,回来时已经是凌晨,家里黑着灯,他以为苏晚早就睡了,径直回了卧室,甚至没去看一眼冰箱。
原来那天,冰箱里有一个她等了很久的蛋糕。
他继续往下翻,一页页,一行行,全是苏晚的日常,琐碎,平淡,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她会写他今天皱了几次眉,会写他随口说的某句话,会写她为他挑领带时的犹豫,也会写她一个人去看电影时,身边空着的那个座位。
“7月5日,雨。他今天又因为林薇薇的事情跟我吵架了。他说我不懂事,说薇薇只是妹妹。可我看到他看她的眼神,和看我的不一样。雨下得很大,我站在阳台看了很久,突然觉得有点冷。”
“9月16日,阴。我好像病了,总是睡不好,胃也不舒服。想跟他说,可他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出门了,说林薇薇那边有点急事。算了,等他有空再说吧。”
“11月3日,多云。他今天夸我做的汤好喝了,虽然只是随口一句。我偷偷高兴了很久,把那道菜的做法抄在了菜谱的最后一页。”
顾言深的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急促。他从未想过,那些被他忽略的瞬间,那些他以为理所当然的付出,在苏晚的笔下,竟然藏着这么多细微的情绪。
他一直以为她是快乐的,满足的,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围绕着他的世界旋转。他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她的照顾,甚至习惯了在她偶尔流露出失落时,用一句“别多想”或“你太敏感了”来打发。
直到此刻,在这个没有她的空房间里,在这本摊开的日记面前,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看过她。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顾言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日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胃里的灼痛又一次袭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剧烈。他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里的胃药,却摸了个空。
以前,他的胃药总是苏晚提前备好,放在他常穿的外套口袋里,或者公文包的侧袋中。他从未担心过会忘记带药,因为她总会记得。
而现在,那个永远记得他胃不好的人,已经不在了。
空房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日记本纸页被风吹动的,轻微的“哗啦”声。那声音像一声又一声无声的嘲笑,提醒着他,那个被他弄丢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终于抬起头,望向窗外一片模糊的雨幕,眼眶里第一次有了湿意。
苏晚……
这一次,他低声唤出这个名字,回应他的,只有满室的寂静,和自己心底,那声迟来的、破碎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