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砸在落地窗上,扭曲了窗外庭院里精心修剪的灌木轮廓,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别墅内,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暖融辉煌的光,空气中浮动着昂贵香槟的微醺气泡和馥郁的玫瑰芬芳,轻柔的爵士乐流淌其间,衣香鬓影,笑语晏晏。
一场专为林晚意举办的接风洗尘宴,正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
沈念初站在二楼卧室的阴影里,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与楼下的喧嚣格格不入。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软的旧棉布睡裙,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边,指尖冰凉。楼下大厅中央,那个被众星捧月的女人——林晚意,穿着一身华美的珠光色晚礼服,巧笑倩兮,正依偎在陆砚深身边,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陆砚深微微侧着头,听她说话,素来冷峻的侧脸线条,此刻竟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温和专注。
那是沈念初三年婚姻里,从未得到过的温度。她存在的全部意义,似乎就是这一刻,作为林晚意不在时的影子,填补那片空白。如今正主归来,她这个劣质的替代品,自然该退场了。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绵密的痛。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梳妆台角落那个小小的白瓷花盆上。里面,曾经栽着一株精心照料的小玫瑰,如今却只剩下几根枯槁的灰黑色枝桠,绝望地指向天花板。那是陆砚深某次出差,或许是出于一丝对她这个“赝品”的怜悯,又或者仅仅是不想她这个摆设太过碍眼,随手买给她的。她视若珍宝,最终却没能养活。
脚步声沉稳地从楼梯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碾碎了卧室内死水般的寂静。陆念初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却没有回头。
陆砚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铁灰色高定西装,衬得肩宽腿长,眉眼深邃,只是此刻,那深邃里淬满了冰,没有丝毫暖意。他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目光扫过沈念初单薄的身影和她面前那盆枯死的玫瑰,唇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收拾好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沈念初的耳膜,“晚意不喜欢这里留着别人的痕迹。今晚就搬出去。”
沈念初缓缓转过身。暖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如雕塑的身影,也清晰地映照出他眼中那份急于将她剥离的冷漠。她看着他那双曾让她沉溺、此刻却只余寒冰的眼睛,心底最后那点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彻底熄灭了。也好,这场荒唐的扮演,该落幕了。
“知道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她绕过他,走向衣帽间。那里,属于她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就足够装下。她只拿了几件最常穿的衣物,一些必要的证件,还有那个装着枯枝的花盆。其余那些陆砚深或是管家置办的、价值不菲的衣物首饰,她碰都没碰。
她拖着那个轻飘飘的行李箱,抱着那个冰凉的花盆,像个幽灵一样穿过灯火通明、充斥着欢声笑语的一楼大厅。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她挺直着背脊,目不斜视,任由那些好奇的、探究的、或是带着了然轻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
她能感觉到一道特别强烈的视线,带着胜利者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是林晚意。沈念初没有回应,只是抱着花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别墅沉重的雕花大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瞬间将所有的光、所有的暖、所有的喧嚣彻底隔绝。冰冷的、带着土腥气的雨水,毫无遮挡地兜头浇下,瞬间打湿了她单薄的睡裙,刺骨的寒意立刻包裹了她,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身后是金碧辉煌的牢笼,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粘稠的黑暗雨幕。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腥冷的空气,胸腔里那股积压了三年的浊气似乎也被这冰冷驱散了一些。没有犹豫,她抱着那盆早已死去的玫瑰,拖着小小的行李箱,一步一步,决绝地走进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雨幕之中。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一周后,陆氏集团顶层总裁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天际线,阳光穿透玻璃,在光洁如镜的深色胡桃木办公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顶级咖啡豆的醇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冽雪松气息,属于陆砚深的味道。
沈念初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对面,脊背挺得笔直。她换了一身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洗去了铅华,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半点波澜。那份离婚协议就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纸张白得刺眼。
陆砚深靠在他那张象征权力巅峰的高背皮椅里,长腿交叠,指尖夹着一支尚未点燃的烟。他锐利的目光落在沈念初脸上,带着审视,似乎想从她这份过分的平静里挖出些什么——委屈?不甘?愤怒?或者……留恋?
然而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神清澈得让他心头莫名烦躁。
“签了字,钱会立刻到你账户。”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沉稳淡漠,公事公办,“这套市中心的公寓,也会过户给你。算是……这三年的补偿。”“补偿”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意味,轻飘飘的。
沈念初的目光掠过协议上那串令人咋舌的补偿金额和那套顶级公寓的地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钱,房子……这些能买回她浪费的三年青春和那些被碾碎的自尊吗?她不需要他的施舍。
“陆总客气了。”她拿起桌上那支昂贵的签字笔,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些条款,目光直接落到签名处。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沈念初”三个字,清秀却带着一股斩断一切的决绝,清晰地落在乙方签名栏上。
放下笔,她抬起头,迎上陆砚深探究的视线,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完成一件与己无关的工作:“陆总,后会无期。”
说完,她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就在她转身的瞬间,那张被她小心折好、藏在针织衫内袋边缘的孕检单,仿佛感受到了她剧烈的心跳,微微滑出了一角。B超单上那个模糊的、小小的孕囊影像,一闪而逝。她的手指几不可查地一颤,迅速而自然地将那露出的一角塞了回去,指尖冰凉。这个小小的秘密,是她唯一、也是最后能从这桩荒唐婚姻里带走的东西。
她没有再看陆砚深一眼,挺直着背脊,走向那扇厚重的、象征着彻底离开的门。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断裂的琴弦上。
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陆砚深坐在宽大的椅子里,指间那支烟被他无意识地捏得有些变形。他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看着协议上那抹清冷决绝的签名,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非但没有随着她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那句“后会无期”,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莫名地刺耳。
他烦躁地“啪”一声将打火机点燃,幽蓝的火苗窜起,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烟雾缓缓升腾,模糊了他冷峻的轮廓。
五年时光,足以冲刷掉许多痕迹,也足以让一些生命顽强地破土而出,绽放出全新的光芒。
伦敦,苏富比拍卖行亚洲艺术珍品预展现场。
这里没有拍卖大厅的紧张喧嚣,更像一个顶级的艺术沙龙。柔和的聚光灯精准地打在每一件展品上,空气里流淌着舒缓的古典乐,衣着考究的收藏家、鉴赏家们低声交谈,步履从容。展柜中陈列的瓷器、书画、玉器,无一不是跨越时空、价值连城的瑰宝,散发着沉淀了千年的静谧光华。
然而,最吸引人驻足的,无疑是展厅中央独立展柜里那件刚刚被神秘修复师“Shen”修复完成的明永乐青花缠枝莲纹梅瓶。灯光下,瓶身线条流畅饱满,釉色温润如玉,钴料发色浓艳沉稳,那繁复而灵动的缠枝莲纹仿佛活了过来,在纯净的白釉地上舒展蔓延。瓶身上那道曾经狰狞的裂痕,如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若非展牌上特意标注的“经Shen大师修复”,无人能看出它曾遭受重创。它静静地立在那里,跨越六百年的时光,雍容华美,气韵天成,引得无数行家啧啧称奇,流连忘返。
“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起死回生!”
“这位Shen大师,技术堪称化境!听说这次修复后,这件梅瓶的估值至少翻了三倍……”
“真想见见这位大师的真容……”
低低的赞叹声在展柜周围萦绕。
展厅入口处一阵轻微的骚动。一行人簇拥着一个身着深色定制西装、气场强大冷峻的男人走了进来。正是陆砚深。五年时光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沉淀出更深的威严和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他此行是为陆氏集团旗下的艺术基金会挑选重量级藏品。助理低声向他介绍着几件重要拍品,他的目光沉稳地扫过展厅,带着评估与审视。
当他的视线触及中央展柜那件焕然新生的永乐梅瓶时,脚步微微一顿。那精湛绝伦的修复技艺,那古老瓷器重新焕发的、震撼人心的生命力,让他这位见惯珍宝的顶级藏家,眼底也掠过一丝真实的惊艳。
“那就是‘Shen’的作品?”他低沉的声音响起,目光并未从梅瓶上移开。
“是的,陆总。”助理立刻回答,“这位Shen大师非常神秘,极少露面,技术却是业内公认的顶尖。这件梅瓶的修复堪称教科书级别。”
陆砚深微微颔首,迈步向中央展柜走去。越靠近,那件瓷器的美越加摄人心魄。他停在展柜前,隔着玻璃,目光近乎贪婪地描摹着瓶身上每一处流畅的线条和生动的纹饰。修复痕迹?他凝神细看,竟真的一丝也找不到,完美得如同神迹。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这件艺术杰作时,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展柜侧后方,一个略显熟悉又极为陌生的侧影。
那是一位女士。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利落的烟灰色亚麻西装套裙,身姿挺拔如修竹。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优雅的低髻,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和一小段白皙的耳廓。她正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倾听身旁一位白发苍苍、明显是资深鉴定专家的老者说话。她的侧脸线条清晰而柔和,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淡粉,未施过多脂粉,却自有一种沉静专注、不容亵渎的知性光华。
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谬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陆砚深的心脏!像一道闪电劈开记忆的迷雾!
沈念初?!
这个名字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怎么可能?那个苍白、温顺、在他记忆中早已模糊成一道影子的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带着这样一种……脱胎换骨、耀眼夺目的气场?
他几乎是失态地猛地转头,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个身影。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撞击,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直冲头顶。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过于灼热、过于锐利的注视,正与专家交谈的女士微微蹙了下眉,随即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陆砚深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褪去了五年前的怯懦与苍白,眉眼依旧熟悉,却如同被打磨过的美玉,散发出温润而坚韧的光泽。那双眼睛,清澈依旧,但不再是记忆里温顺的溪流,而是深邃平静的湖泊,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失态,却没有丝毫波澜。
是她!真的是沈念初!
巨大的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翻江倒海般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他。那个被他弃如敝履、以为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替身”,竟然以这样一种耀眼夺目的方式,重新撞入了他的视野!带着一身他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沈……念初?”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两人之间死寂的空气。
沈念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过一秒。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擦肩而过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随即,她极其自然地转回头,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更没认出他是谁,继续用流利的英语与身旁的老专家低声交流着某个专业术语,唇边甚至还带着礼貌而疏离的浅笑。
她竟然……无视他?!
一股被彻底轻视的怒火混合着强烈的不甘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猛地窜上陆砚深的心头,烧得他理智几乎崩断!这五年来,他从未刻意想起她,甚至偶尔想起,也不过是记忆中一个模糊的、无关痛痒的影子。可此刻,她这份彻头彻尾的漠视,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他从未设防的领域!
他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冷静,几个大步绕过展柜,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直接挡在了沈念初和那位老专家面前。
“沈念初!”他沉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探寻的目光。
老专家被打断,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个气势迫人的东方男人。
沈念初终于再次抬眸,看向他。那眼神,清澈见底,平静无波,仿佛在问:先生,我们认识?
“是我。”陆砚深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他心慌气躁。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她:“这五年,你去了哪里?”
沈念初唇边那抹极淡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更深的疏离。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颔首,用无可挑剔的、对待陌生客户的礼仪语气开口,声音清越而平静:“抱歉,这位先生,如果您对展品有任何疑问,可以咨询现场的工作人员。我这边还有事,失陪。”
说完,她竟真的侧身,准备绕过他离开。那份视他如无物的态度,彻底点燃了陆砚深压抑的怒火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恐慌。
“等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她的手腕,比他记忆中更加纤细,皮肤微凉,细腻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她脉搏平稳的跳动。陆砚深像是被这真实的触感烫到,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力道不自觉地加重,指节泛白。
沈念初被迫停下脚步。她低头看了一眼他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那骨节分明、曾经象征着她所有卑微渴望的手,如今只让她感到冰冷的禁锢。她缓缓抬眼,看向陆砚深,清澈的眸子里终于不再是完全的平静,而是淬上了一层薄冰,带着清晰的警告和不耐烦。
“先生,请放手。”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像冰珠落在玉盘上。
陆砚深却像是没听见,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的脸,试图穿透她此刻的冷漠,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刚才那惊鸿一瞥带来的冲击,她此刻冰冷的眼神,还有手腕上传来的微凉触感……种种信息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激烈碰撞。
一个念头,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某种可怕诱惑力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钻了出来!他想起刚才在展厅入口处,匆匆一瞥间似乎看到她和一个小男孩在一起……那个小男孩的侧脸……
“那个孩子……”陆砚深的声音因为某种急切和疯狂的猜测而变得异常紧绷沙哑,他盯着沈念初的眼睛,一字一句,带着孤注一掷的逼问,“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孩……他为什么……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两人之间轰然炸响!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低低的交谈声彻底消失了。附近几位关注着他们动静的宾客,脸上都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和好奇。沈念初身旁的老专家也惊得张大了嘴。
沈念初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有极其细微的僵硬。但仅仅是一瞬,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她眼中那层薄冰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诞不经的笑话,又像是被触及了某个深藏的禁忌,最终都化为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嘲讽。
她用力,一点一点,却异常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铁钳般的大手中抽了出来。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清晰刺目的红痕。
她轻轻抚了抚被捏痛的手腕,动作优雅,仿佛在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然后,她抬起眼,迎上陆砚深那双燃烧着惊疑、愤怒和某种疯狂希冀的眸子。
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句清晰、缓慢,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淬毒的轻描淡写:
“陆总怕是最近操劳过度,眼花了?”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我儿子……长得像您?呵。”
她顿了顿,欣赏着陆砚深因她的话语而骤然剧变的脸色,唇边的笑意加深,冰冷刺骨,一字一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下:
“他的父亲,早就死了。”
“轰——!”
陆砚深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紧接着是尖锐的耳鸣和灭顶的愤怒!“死了”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脏,瞬间麻痹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在辉煌的灯光下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总是掌控一切、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此刻只剩下暴风般的震惊、狂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这轻描淡写的“死亡宣判”刺伤的剧痛!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试图从她冰冷的笑容里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
沈念初却不再给他任何机会。她脸上那抹冰冷而残忍的笑容倏然收起,恢复成一潭深水般的平静。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空气,对着身边惊愕的老专家微微颔首,用流利的英文说了句“抱歉,我们继续”,便从容地转身,踩着高跟鞋,步伐稳定地朝着展厅深处走去。烟灰色的西装套裙勾勒出她挺直决绝的背影,很快融入其他观展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留下陆砚深一个人,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塑,僵立在原地。周围那些探究的、好奇的、甚至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拍卖行高级香氛的味道混合着沈念初最后那句冰冷的话语,如同毒气般钻入他的肺腑,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恶心感。
死了?他的孩子……像他的孩子……父亲死了?!
“陆总?陆总您……还好吗?”助理小心翼翼地靠近,看着自家老板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和眼中骇人的猩红,声音都带着颤。
陆砚深猛地回过神,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股想要毁灭一切的狂暴冲动。
“查!”他猛地转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骇人的戾气,眼睛死死盯着沈念初消失的方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锁定了猎物的凶兽,“给我查清楚!她这五年所有的一切!尤其是那个孩子!立刻!马上!”
助理被他眼中那股择人而噬的狠厉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应声:“是!陆总!”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下来,浓得化不开。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以倾盆之势疯狂地泼洒下来。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落地窗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爆响,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将窗外花园里精心打理的景致彻底扭曲、吞噬。
别墅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巨大空间里的死寂和压抑。价值不菲的水晶灯投下冰冷的光,照着昂贵却空荡的家具,像一个华丽而冰冷的坟墓。
陆砚深像一头困兽,在空旷的客厅里焦躁地来回踱步。昂贵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急促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濒临爆炸的神经上。助理刚刚发来的加密文件还停留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几张偷拍的照片,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照片有些模糊,显然是远距离偷拍。画面里,是沈念初和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
女人穿着简单的米色风衣,侧着脸,神情是面对他时从未有过的温柔宁静。而她牵着的那个小男孩……
陆砚深的呼吸猛地一窒!
即使隔着模糊的像素,即使只是侧脸和背影,那孩子的轮廓、那眉宇间的神韵……像!太像了!像得让他心脏都为之骤停!尤其是其中一张,小男孩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和沈念初说话,那个角度……简直就是他自己幼年照片的翻版!
“父亲……早就死了……”
沈念初那冰冷淬毒的声音,混杂着窗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再次在他脑海中尖啸!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每一根神经!
愤怒!被欺骗的狂怒!被轻蔑的屈辱!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的孩子!他陆砚深的孩子!却被那个女人轻描淡写地宣判了“父亲”的死亡!她怎么敢?!
一股狂暴的、毁灭性的冲动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猛地抓起手边一个沉重的黄铜摆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
“哐当——!!!”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钢化玻璃承受了巨大的冲击,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却没有立刻碎裂。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震耳欲聋。
“沈念初——!!!”
陆砚深双目赤红,如同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对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咆哮的雨幕,发出困兽般的嘶吼!那吼声里充满了滔天的怒火、被背叛的痛楚,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深入骨髓的恐慌和绝望。
“你出来!你给我出来说清楚——!!!”
他像疯了一样,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冲向玄关。沉重的实木大门被他一把拉开!
狂暴的、裹挟着寒意的风雨瞬间倒灌而入,将他昂贵的西装打湿,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他却浑然不觉,像一头发狂的狮子,一头冲进了那片能将人吞噬的、白茫茫的雨幕之中!
冰冷刺骨的雨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进骨髓。沉重的雨点砸在脸上、身上,生疼。狂风卷着雨水,抽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脚步踉跄。
但他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别墅庭院中央,猛地停住。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疯狂流淌,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仰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二楼那个唯一亮着灯的房间——那是主卧的方向!他知道她在里面!
“沈念初——!你出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穿透狂暴的雨声,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绝望,“你看着我!你出来看着我——!!”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疯狂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二楼的窗户紧闭着,窗帘纹丝不动,像一个冰冷的、拒绝沟通的堡垒。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我的!是不是?!”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暴雨中仰天长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你说话啊!沈念初——!你回答我!!”
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却浇不灭他心头那团焚毁一切的烈火。他死死盯着那扇窗户,仿佛要将它烧穿。
“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他嘶喊着,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什么死了?你告诉我!他父亲怎么死的?!啊?!你告诉我——!!!”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被彻底掠夺的恐慌,如同这漫天的暴雨,将他彻底淹没。支撑着他的那股狂怒似乎被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抽走,高大的身躯在风雨中摇晃。他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湿透、泥泞不堪的草坪上!
“噗通!”
泥水飞溅。昂贵的西裤瞬间被泥泞浸透、染污。
他就那样,毫无尊严地、像一座崩塌的山岳,跪倒在了瓢泼的暴雨之中!冰冷的雨水和泥浆包裹着他的膝盖,寒意刺骨,却远不及他心中那灭顶的冰冷和绝望。
他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惨白的脸,那张曾经令无数人敬畏的、冷峻无情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和不顾一切的哀求。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那扇依旧沉默的窗户,发出了最后的、如同泣血般的嘶吼:
“那孩子……那孩子左耳后面……那片小小的银杏叶胎记……是我陆家……隔代遗传的标记啊!念初——!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真相——!!!”
最后一句嘶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一种摧心裂肺的绝望,在狂暴的雨夜里回荡,然后被无边的风雨迅速吞噬。
他像一尊被雨水浇透的泥塑,颓然地跪在那里,肩膀垮塌下去,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沉重的喘息。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将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冷酷、所有的不可一世,都践踏在泥泞里,只留下一个被真相和失去折磨得支离破碎的男人。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冰冷和绝望如同这无边的黑夜,一点点将他吞噬。
突然——
“咔哒。”
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极其轻微地响了一声。
一直如同雕塑般死寂的窗帘,动了一下。
陆砚深如同濒死的人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扇窗户,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
窗帘,被一只纤细而稳定的手,缓缓地向两边拉开。
沈念初的身影出现在明亮的窗后。她没有开窗,只是隔着那层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玻璃,静静地看着庭院中那个跪在泥泞暴雨里、狼狈不堪的男人。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像一潭冻结了万年的寒冰,映照着陆砚深此刻的狼狈与绝望,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她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陆砚深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惨白、写满痛苦与哀求的脸上,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寒。
然后,在陆砚深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她缓缓地、极其平稳地,抬起了双手。
她的怀里,捧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通体漆黑、泛着冰冷幽光的……骨灰盒。
纯黑的漆面在室内灯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无情的光泽。没有任何花哨的纹饰,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肃穆。
沈念初的目光,从陆砚深身上移开,落在了她怀中那个冰冷的黑色盒子上。她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不再是完全的漠然,而是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专注。
她抬起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如同抚摸最珍贵的易碎品,拂去了骨灰盒光滑顶盖上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温柔得近乎诡异。
接着,她微微俯下身,红唇靠近冰凉的玻璃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狂暴的雨声,如同冰锥凿进陆砚深早已冻结的心脏:
“陆砚深。”
她叫他的名字,平静无波。
“真巧。”
她的唇角,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当年捐出来的骨髓……”
她的目光再次抬起,隔着模糊的雨幕和玻璃,精准地刺入陆砚深骤然失焦、被巨大恐惧攫住的瞳孔深处。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最终审判的落锤:
“……就在这里。”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瞬间照亮了沈念初毫无表情的脸,和她怀中那个反射着冰冷幽光的黑色骨灰盒。紧随而至的炸雷,震得整栋别墅都仿佛在颤抖,也彻底击碎了陆砚深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
他跪在泥泞里,身体猛地一僵,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彻底褪尽,惨白得如同他身后被雨水冲刷的冰冷石雕。那双赤红的、充满了狂怒、哀求、痛苦和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睛,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光,骤然涣散、放大,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洞般的绝望和……灭顶的恐惧。
骨髓……在这里?
在……这个……盒子里?
“呃……嗬……”
一声短促而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他剧烈颤抖的喉咙里硬生生挤了出来。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黑色的盒子,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痉挛、筛糠般剧烈抖动,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心脏。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铁锈腥甜的液体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混入冰冷的雨水,在惨白的闪电映照下,刺目得惊心!
高大的身躯如同被瞬间抽掉了所有筋骨,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前一栽,重重地、无声无息地,彻底扑倒在冰冷刺骨、泥泞不堪的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失去意识的身体,冲刷着那刺目的鲜红。二楼窗后,沈念初依旧静静地站着,怀里抱着那个冰冷的黑色骨灰盒,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沉默地俯视着暴雨庭院中那具一动不动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