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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云裳阁内,浮光掠影。

蜀锦的流光,苏缎的柔腻,湖绸的滑润,交织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华彩。贵妇千金们穿梭其间,纤指拂过层层叠叠的料子,或挑剔,或赞叹,空气里弥漫着名贵熏香、新布气息与女子脂粉混合的馥郁。

沈知微步履从容,月白色的裙裾在光滑如镜的水磨青砖地上无声滑过。她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价值千金的锦缎,仿佛眼前这满室的繁华锦绣,不过是过眼云烟,激不起丝毫波澜。前世椒房殿里堆砌的奇珍异宝,早已让她对浮华有了足够的免疫力。

“二小姐,您瞧瞧这匹雨过天青的云锦?多衬您的气质!”掌柜的满脸堆笑,殷勤地捧上一匹料子,水润的青色如雨后初霁的天空,在明亮的烛光下流淌着细腻的光泽。

青黛在一旁看得眼睛发亮,低声道:“小姐,这颜色真雅致。”

沈知微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滑润的缎面,触感极佳。她微微颔首,声音清淡:“尚可。包起来吧。”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喜爱,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般的采买。这匹云锦,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件合宜的衣裳,一个身份的象征,仅此而已。

掌柜的喜笑颜开,连声应下。沈知微的目光却似不经意地,再次投向云裳阁临街的轩窗。窗下,便是熙攘的朱雀大街。

那个靛蓝色的、沉默而倔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滚滚人流之中。但沈知微的视线,仿佛能穿透时空的阻隔,清晰地落在那少年紧握的拳头上,落在他一丝不苟擦拭衣袖的动作上,落在他挺直如青竹的背脊上。

顾砚舟。

这个名字在她心底无声地烙下印记。一个被家族放逐、被世人轻视的商贾庶子,一个在不久之后,即将于血与火中淬炼出惊天锋芒的潜龙。前世,他最终成为连帝王都不得不倚重的财神与暗夜之王,那份翻云覆雨的手段,那份深埋于卑微之下的狠戾与坚韧,都让她印象深刻。

沈明姝抢走了所有的“明牌”,抢走了那些看似金光闪闪的“机缘”。那么,这张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暗牌”,就是她沈知微此局真正的胜负手!

“掌柜的,”沈知微收回目光,转向身边殷勤侍立的掌柜,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听闻贵阁不仅布料精良,与江南织造局的采买也有几分门路?”

掌柜的一愣,随即笑容更深了几分,腰弯得更低:“二小姐消息灵通。小店确实薄有门面,能弄到些织造局新出的花样,或是贡品级别的料子,只是这价格……”

沈知微抬手,轻轻打断他,指尖在柜台上随意划过:“价格无妨。只是,我想要的,不止是料子。”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掌柜,“我听闻,南境顾家在北地的商路,近来似乎颇有些阻滞?尤其是……某些押送特殊货物的路线?”

掌柜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飞快地左右瞥了一眼,压低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二小姐……您……您问这个做什么?这……这可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事情!”南境顾家,那可是跺跺脚江南都要震三震的巨贾!他们内部的商路秘辛,岂是能轻易打听的?更何况,这沈二小姐一个深闺女子,怎会知晓这些?

沈知微对他的惊惧视若无睹,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笺,轻轻推了过去。素笺上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行娟秀却带着一丝冷硬的小楷:“九月初三,落鹰峡。”

掌柜的颤抖着手接过,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落鹰峡!那是帝都通往西北的一条险峻峡谷,也是顾家一条重要但相对隐秘的货运通道!这个日子……这个地点……

“掌柜的不必惊慌,”沈知微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同在谈论天气,“我只是偶然听闻了一些风言风语,似乎那几日,落鹰峡附近的山匪颇为猖獗。顾家商队若走此路,恐有血光之灾。我沈家虽不涉商贾,但也不忍见生灵涂炭,商路断绝。烦请掌柜的,若有机会遇见顾家那位……在帝都‘历练’的砚舟公子,不妨将这张纸交予他。至于他信与不信……”她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仿佛洞悉一切的弧度,“……全凭天意了。”

她说完,不再看掌柜那惊疑不定、如同见鬼般的表情,对青黛道:“青黛,付定金。我们走。”

留下那张写着致命预言的素笺,沈知微带着青黛,如同只是随意买了匹料子般,从容地离开了云裳阁。只留下掌柜的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如同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浑身冰凉,冷汗涔涔。

马车重新驶动,车厢内弥漫着新布料的淡淡馨香。青黛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小姐……您刚才给掌柜的那张纸……上面写的什么呀?看把他吓的……”

沈知微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精致的缠枝莲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意:“没什么。不过是……给一位迷途的困兽,指一条生路罢了。至于他有没有本事闯出来……”她睁开眼,眸底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就看他的爪牙,够不够利了。”

她将目光投向车窗外。秋日的帝都,天高云淡,一派繁华盛景。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有多少暗流已经在悄然涌动?

沈明姝,此刻,应该正得意洋洋地清点着她抢来的“宝藏”吧?

沈府,沁芳院。

与前厅刻意营造的凝重气氛不同,沈明姝的闺房内,此刻弥漫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香炉里燃着昂贵的龙涎香,却压不住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沈明姝的狂热气息。

她换上了一身簇新的、用最上等云锦裁制的鹅黄色缕金百蝶穿花宫装,繁复的发髻上插满了赤金点翠的步摇和珠钗,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在明亮的烛光下熠熠生辉,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脖颈压弯。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掩盖了之前癫狂留下的憔悴,精心描绘的眉眼带着一种用力过猛的艳丽,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亢奋和神经质,让这份精心打扮的“端庄”显得格外僵硬和虚假。

她坐在梳妆台前,面前的菱花铜镜映照出她盛装的身影。她一遍遍抚摸着袖口精致的刺绣,一遍遍调整着头上的步摇,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对“手下败将”沈知微的刻骨轻蔑。

“成了!终于成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沈知微!你看到了吗?你的位置!你的凤冠!都是我的了!这辈子,你只配在我脚下摇尾乞怜!”想到沈知微那张苍白惊恐的脸,想到她怯懦无助的样子,沈明姝心中涌起一阵扭曲的快意。

然而,这份狂喜之下,却始终盘踞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源自前世记忆的冰冷恐惧。椒房殿的绝望,冷宫的阴寒,被废黜时的屈辱,如同跗骨之蛆,时时啃噬着她的神经。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行!光有太子妃的位置还不够!远远不够!前世沈知微那个贱人能爬上去,靠的绝不仅仅是太子侧妃的身份!她那些“机缘”,她那些“贵人”,才是她能一步步登顶的关键!

沈明姝眼中爆发出狠厉的光芒。她猛地站起身,对着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心腹大丫鬟红芍厉声道:“去!立刻给我备车!我要出门!”

“小姐?”红芍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明姝那张因亢奋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这……夫人刚吩咐过,让您今日好好在屋里……静心养性,过几日宫里可能会有嬷嬷来……”

“闭嘴!”沈明姝厉声打断她,眼神凶狠,“让你备车就备车!啰嗦什么!再敢多嘴,小心你的皮!”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件事——必须赶在沈知微那个贱人之前,把那些“机缘”牢牢抓在手里!一个都不能少!

红芍吓得浑身一抖,再不敢多言,慌忙应声退下。

不多时,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从沈府后门悄然驶出,七拐八绕,避开繁华的主街,最终停在城西一条偏僻、甚至有些破败的巷子口。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垃圾酸腐气。

沈明姝在红芍的搀扶下,用一方厚厚的丝帕掩住口鼻,皱着眉,一脸嫌恶地下了车。她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鹅黄宫装,与这污浊破败的环境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小姐,就是这里了。”红芍指着巷子深处一扇油漆剥落、门板都有些歪斜的木门,低声道,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确定和畏惧。她实在不明白,大小姐放着好好的太子妃不当,跑到这种腌臜地方来找一个穷酸老翰林做什么?

沈明姝看着那扇破门,眼中却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周文博!就是这个看似清贫、迂腐的老翰林!前世沈知微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这个老古板对她言听计从!后来这老东西官拜御史中丞,手握重权,在几次关键的风波中都坚定地站在了沈知微那边,替她扫清了不少障碍!他手里,一定捏着那些足以扳倒政敌的铁证!

抢过来!必须抢过来!

沈明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厌恶,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自认为亲和端庄的笑容,走上前,用力拍了拍那扇破旧的木门。

“笃笃笃!”

沉闷的敲门声在寂静的陋巷里显得格外突兀。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神情淡漠、带着浓浓书卷气的老者脸庞。正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周文博。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袖口还沾着几点墨渍。浑浊的老眼透过门缝,打量着门外这个衣着华丽、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子,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丝被打扰清净的不耐:“姑娘找谁?”

沈明姝连忙堆起最甜美的笑容,微微屈膝,声音刻意放得温婉动听:“周老大人安好。小女子是户部侍郎沈崇山之女,沈明姝。久仰老大人清名,今日冒昧登门拜访,实乃慕名而来,想向老大人请教些学问上的疑惑。”她姿态放得很低,语气也足够谦卑。

然而,周文博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精心堆砌的笑容,看到内里的浮躁和功利。他淡淡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沈小姐客气了。老朽才疏学浅,当不起‘请教’二字。且老朽年迈体衰,精神不济,实在无力接待访客。小姐请回吧。”说完,竟是要直接关门!

沈明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邪火直冲脑门!这个老东西!竟敢如此不识抬举!她可是未来的太子妃!他算个什么东西!

“周老大人!”沈明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急切和强硬,她猛地伸手抵住即将关闭的门板,“老大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小女子是真心仰慕您的学识人品!况且……小女子即将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日后,或许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老大人这样的清流砥柱扶持一二!”她特意加重了“太子妃”三个字,试图用未来的权势地位来压人。

她以为,抛出“太子妃”的身份,这个寒酸的老翰林必定会诚惶诚恐,纳头便拜,感恩戴德地献上忠诚。

然而,周文博的动作只是微微一顿。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敬畏或谄媚,反而掠过一丝极其清晰的……嘲弄和了然。那眼神,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太子妃?”周文博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沈小姐尚未册封,便以此自居,恐有失体统,更非为妇之道。老朽虽微末,却也知礼义廉耻。攀附权贵之事,恕老朽不能奉陪。请回。”

“砰!”

话音未落,那扇破旧的木门在沈明姝面前,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板撞击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震得沈明姝耳朵嗡嗡作响,更震得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难堪!极致的难堪!

她堂堂未来的太子妃!竟然被一个穷酸老翰林,像赶苍蝇一样拒之门外!甚至还被他用“失体统”、“非为妇之道”、“攀附权贵”这样刻薄的话羞辱!

“他……他竟敢!”沈明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紧闭的木门,指尖都在哆嗦,精心描绘的妆容也因愤怒而扭曲,“一个酸腐老穷鬼!装什么清高!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她尖声咒骂着,哪里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红芍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拉住她:“小姐息怒!小姐息怒!这地方腌臜,别气坏了身子!咱们……咱们走吧!”她真怕大小姐发起疯来,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沈明姝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不甘。她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其烧穿。周文博!好!很好!你给我等着!等我成了太子妃,成了皇后,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你这个老不死的!

“走!”她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猛地转身,裙摆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差点把红芍带倒。她怒气冲冲地钻回马车,胸口那股邪火无处发泄,憋得她几乎要爆炸。

“去城南!三柳巷!”沈明姝喘息着,厉声命令车夫。周文博这条路暂时走不通,那就换下一个!秦烈!那个被家族排挤、流落江湖的将门弃子!前世沈知微能收服他,靠的不就是在他最落魄潦倒的时候施舍了一碗饭、几两银子吗?这种廉价的恩惠,她沈明姝给得起十倍!百倍!

马车在沈明姝的催促下,飞快地驶向城南更为混乱、龙蛇混杂的区域。三柳巷,名字听着雅致,实则是一片破败的窝棚区,污水横流,气味刺鼻。

沈明姝强忍着恶心,让马车停在巷口。她依旧用丝帕捂着口鼻,在红芍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寻找着记忆中那个挂着“秦记铁匠铺”破旧招牌的铺面。

终于,在一堆散发着臭味的垃圾旁,她看到了那个摇摇欲坠的铺子。铺子里传来沉闷的打铁声,“铛!铛!铛!”一下下,单调而有力。

沈明姝深吸一口气,再次努力调整表情,摆出她认为的“礼贤下士”的姿态,示意红芍上前叫门。

红芍硬着头皮上前,敲了敲那扇油腻腻、沾满煤灰的破门板:“有人吗?秦烈秦壮士在吗?”

打铁声停了。一个高大魁梧、赤裸着上半身的身影从昏暗的铺子里走了出来。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珠和煤灰,肌肉虬结,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角斜划至下颌,让他原本还算端正的五官显得凶悍无比。他手里还拎着一把沉重的铁锤,眼神警惕而冷漠地扫过门口两个衣着光鲜、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女子。

“你们是谁?找我何事?”秦烈的声音粗嘎,像砂纸摩擦,带着浓浓的戒备和不耐烦。

沈明姝被他的凶悍气息和那道可怕的刀疤吓得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她立刻想起此人的“价值”,强行压下恐惧,挤出一个自认为亲和的笑容:“秦壮士,久仰大名。我是……”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忙着呢!”秦烈不耐烦地打断她,手中的铁锤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溅起几点泥星。

沈明姝的笑容再次僵在脸上。她何时受过这等粗鄙的对待?心中的怒火蹭蹭往上冒。但想到此人的武力值,她还是强忍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装满了金叶子,足有百两之数。她将锦囊往前一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真诚:“秦壮士,小女子知你一身本事,却屈居于此,实在可惜。这些金子,聊表心意。若壮士不弃,可随我回府,做个护卫统领,日后前程……”

她的话还没说完,秦烈那双冷漠的眼睛只是在那锦囊上扫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那笑声充满了鄙夷。

“呵!护卫统领?前程?”秦烈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那道刀疤随之扭曲,更显狰狞,“就凭你这点黄白之物,就想买老子给你卖命?当老子是要饭的?”他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沈明姝主仆二人,带着浓重的汗味和铁腥气,“滚!别在这里碍眼!再敢啰嗦,老子这锤子可不认人!”他扬了扬手中沉重的铁锤,眼神凶戾如狼。

红芍吓得尖叫一声,腿都软了,死死抓住沈明姝的胳膊。

沈明姝更是脸色煞白,被那扑面而来的凶悍气息和毫不掩饰的杀意吓得魂飞魄散!她手中的锦囊“啪嗒”一声掉在泥水里,金灿灿的叶子滚落出来,沾满了污泥。

“你……你……”沈明姝指着秦烈,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又惊又怒又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屈辱感几乎将她淹没!她可是未来的太子妃!竟然被一个低贱的铁匠如此羞辱驱赶!她前世到底是怎么收服这种野兽的?!

“滚!”秦烈再次发出一声低吼,如同猛兽的咆哮。

沈明姝再不敢停留,也顾不上掉落的金子,在红芍的搀扶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噩梦般的地方,狼狈不堪地钻回马车。她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了,昂贵的宫装下摆沾满了泥泞,精心维持的“太子妃”体面,在这一刻碎得彻彻底底。

接连两次的挫败,让沈明姝的理智几乎被怒火烧断!她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道道血痕。周文博!秦烈!这些不识抬举的贱骨头!都给脸不要脸!

没关系!没关系!她还有最大的“机缘”!那个未来君临天下的帝王——七皇子萧珩!

只要抓住了他,掌控了他,这些小小的挫折算得了什么?到时候,这些胆敢给她难堪的人,统统都要死!

想到萧珩,沈明姝眼中再次燃起狂热而扭曲的光芒。对!去冷宫!去找萧珩!这一次,她一定要成功!她要让那个卑微的、如同蝼蚁般的少年皇子,从此匍匐在她的脚下,成为她最忠诚的狗!

“去皇宫西苑!冷宫那边!”沈明姝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渴望而尖锐刺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马车在车夫惊恐的鞭策下,如同离弦之箭,朝着皇宫西苑那最荒凉、最被人遗忘的角落疾驰而去。

天色将暮,沈府西侧一处僻静的角门悄然打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驶入,停在了一处背阴的院落外。

沈知微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藕荷色素面细布裙衫,脸上未施脂粉,只带着青黛,悄然下了车。这里是沈府一处堆放杂物、靠近后巷的偏院,少有人至。

一个穿着管事服饰、面色精明的中年男子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他是沈知微生母留下、暗中为她经营着几处不起眼产业的心腹,名唤陈忠。

“小姐,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陈忠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指向院中一个不起眼的、盖着油布的竹筐。

沈知微走过去,掀开油布一角。筐里整齐地码放着几个粗陶坛子,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药味。旁边还有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看不出材质的黑色粉末,以及几卷干净厚实的细白棉布。

“药材都是按小姐给的方子配的,药性极猛,止血生肌有奇效,但也会带来剧痛。这‘墨玉散’是黑市上弄来的,专治恶疮毒伤,药效霸道,副作用也大。棉布都是上好的,浆洗过,干净。”陈忠低声汇报着。

沈知微仔细检查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辛苦忠叔了。东西放这里,你先退下。记住,今日之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小姐放心。”陈忠郑重应下,悄然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墙的阴影里。

沈知微看着筐中的药物,眼神幽深。这些,是她为萧珩准备的“见面礼”。前世,她也是在差不多这个时候,“偶遇”了被几个心狠手辣的老太监折磨得奄奄一息、浑身是伤的少年萧珩。那些太监为了讨好某个得宠的妃嫔,故意用最下作的手段折磨这个被皇帝厌弃的皇子取乐。萧珩身上的伤,不仅有鞭痕棍伤,更有故意让其溃烂流脓的恶疮。若非她及时出现,用带来的伤药和干净布条为他处理,并暗中震慑驱赶了那几个太监,萧珩很可能就死在了那个寒冷的秋夜。那份雪中送炭的救命之恩和给予的尊严,是后来萧珩对她死心塌地效忠的起点。

沈明姝既然知道萧珩的价值,必然会抢先一步。但她会怎么做?沈知微几乎可以想象——沈明姝会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丢下几瓶普通的、可能根本不对症的金疮药,然后如同恩赐般命令萧珩记住她的“大恩大德”,要求他日后俯首帖耳。她绝不会真正关心萧珩的伤势和痛苦,更不会给予他丝毫的尊重。她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骄纵和功利,只会将“施恩”变成更深的侮辱。

而自己……沈知微的目光落在那些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药坛上。这些药,是她根据前世记忆,特意寻来的、药效霸道却极其对症的方子。它们能救命,但过程会极其痛苦。这既是考验,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沈知微给你的,是真正能救你命的东西,哪怕它伴随着痛苦。我要的,也绝非一个摇尾乞怜的奴仆,而是一个能承受痛苦、有资格与我并肩的……盟友!

“小姐,我们……现在就去吗?”青黛看着那刺鼻的药,有些担忧地问。她虽然不知道小姐要做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非常危险。

沈知微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的余晖已经彻底消失,深沉的暮色如同墨汁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吞噬着白日的最后一丝光亮。皇宫西苑那荒凉的角落,此刻想必已经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

“再等等。”沈知微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冰冷的耐心,“等天色彻底黑透。”她要确保,能在最关键、最绝望的时刻出现。她要让萧珩在最深的黑暗里,记住她带来的那一点……残酷的光明。

就在沈知微静待时机之时,沈府前院,一个不起眼的小厮脚步匆匆地穿过回廊,来到了沈知微所在的偏院附近,对着守在暗处的另一个小厮低声说了几句。

片刻后,那个小厮悄然来到沈知微身边,低声道:“小姐,前头刚传来的消息。大小姐……回来了。是从西苑那边回来的。”

沈知微眼神微动:“哦?她看起来如何?”

小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大小姐她……是被丫鬟红芍扶着下车的。脸色……极其难看,像是……像是气疯了,又像是……吓着了。她身上的衣服……沾了不少灰土,裙角好像……还撕破了一块。一回来就冲回沁芳院,把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还……还打了红芍几个耳光,骂骂咧咧的,说什么‘贱种’、‘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

沈知微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只是那幽深的眼底,一丝冰冷的嘲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

看来,沈明姝在萧珩那里……也碰了个结结实实的硬钉子。而且,恐怕碰得比在周文博和秦烈那里更惨、更让她难堪。

沈知微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这抹笑意极淡,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她不再关注沈明姝的闹剧,转头对青黛道:“时辰差不多了。带上东西,我们走。”

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彻底笼罩了帝都。皇宫西苑最偏僻的角落,万籁俱寂,只有不知名的秋虫在草丛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叫,更添几分荒凉与死寂。破败宫苑的轮廓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残骸。

沈知微和青黛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沿着一条早已探明的、废弃宫人运送秽物的小径,潜入了这片被遗忘的禁地。浓重的潮湿霉味和淡淡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很快,一阵压抑的、带着痛苦和极致屈辱的呜咽声,伴随着几声猥琐下流的嬉笑和咒骂,顺着夜风隐隐传来。

“小贱种!骨头还挺硬!叫你躲!”

“李公公您瞧,这小脸蛋,啧啧,要是没这道疤,洗干净了,说不定比娘们儿还水灵!哈哈哈!”

“呸!下贱胚子!也配跟惠妃娘娘作对?今儿个就让你知道知道厉害!给老子舔干净!”

“哭?再哭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狗!”

声音的来源,是前方一处塌了半边屋顶、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败宫室。昏黄摇曳的油灯光芒从破窗里透出,映出里面几个扭曲晃动的身影。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她加快了脚步,无声地靠近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青黛紧跟在她身后,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抱着怀里的药筐,大气不敢出。

从门板的缝隙向内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风浪的沈知微,眼底也瞬间凝结了一层寒冰!

昏暗肮脏的屋子里,三个穿着低级太监服色、面目可憎的中年太监,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单薄得可怜,穿着一身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的灰色粗布短打,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鞭痕、淤青,有些伤口还在渗着血。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侧脸颊上,一道新鲜的、皮肉翻卷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珠,显然是被什么利器刚刚划伤的!鲜血顺着他的下颌不断滴落,染红了胸前本就污浊的衣襟。

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紧紧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护住头脸,身体因为剧痛和极致的屈辱而剧烈地颤抖着。但他死死咬着下唇,除了那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竟没有发出一声求饶的哭喊!那双从臂弯缝隙中露出的眼睛,漆黑如墨,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屈辱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疯狂!

一个身材肥胖、满脸横肉的太监(李公公)正狞笑着,一手揪着少年枯草般干枯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另一只油腻肮脏的手,竟然在用力地、侮辱性地拍打着他满是血污和淤青的脸颊!

“给老子舔!”李公公指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靴尖,对着少年嘶吼,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舔干净!不然老子今晚就打断你的腿,把你丢到野狗堆里去!”

旁边两个太监发出猥琐的哄笑,其中一个还故意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少年被迫仰着头,脸上的血混着屈辱的泪水流下,那双黑眸中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薄而出!他死死咬着牙,牙关咯咯作响,嘴唇已经被咬破,渗出血丝。他宁愿死,也绝不会向这种屈辱低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刻——

“砰!”

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狠狠拍在墙壁上!

巨大的声响让屋内的三个太监都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只见门口逆着惨淡的月光,站着两个纤细的身影。为首的女子,一身素净的布裙,脸上未施脂粉,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清冷气度。她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大筐、吓得瑟瑟发抖的小丫鬟。

“什么人?!”李公公惊怒交加,厉声喝道。待看清只是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还穿着布衣,他脸上的惊惧瞬间化为被冒犯的暴怒,“哪来的不知死活的贱婢!敢闯到这里撒野!给老子滚出去!否则连你们一起收拾!”

沈知微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屋内三个面目狰狞的太监,最后落在那个蜷缩在地、满脸血污、眼中却爆发出强烈求生与惊愕光芒的少年身上。

萧珩!

她来了。

在沈明姝那场充满侮辱性的“施恩”闹剧之后,在他最绝望、最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来了。

沈知微没有理会李公公的叫嚣。她的目光与萧珩那双燃烧着恨意与惊疑的黑眸在空中短暂交汇。她在那双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了沈明姝留下的、如同毒疮般的屈辱印记——那是一种被高高在上地“拯救”后,又被更彻底地踩入泥泞的、比单纯的虐待更令人窒息的绝望!

沈知微心中了然。看来沈明姝不仅来过,还以一种极其“精彩”的方式,在萧珩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比眼前这些太监的暴行更深的伤痕。

很好。这省了她不少事。

沈知微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三个太监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盘上,清晰地盖过了太监的叫骂:“李德海,张旺,王顺。你们三个,好大的狗胆。”

三个太监浑身猛地一僵!对方竟然一口叫出了他们的名字!

沈知微向前踏了一步,走进昏暗的油灯光晕里,那张清丽却冰冷的脸庞清晰地呈现在他们眼前。她继续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

“私设刑堂,虐打皇子,此乃诛九族的大罪。更何况……”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向那个满脸横肉的李公公,“……你们收了惠妃宫里的管事太监刘三宝五十两银子,故意将这七殿下折磨得半死不活,好向惠妃邀功,顺便报当年七殿下生母婉嫔斥责过你们怠慢之仇。这笔账,惠妃娘娘知不知道?刘三宝又有没有告诉你们,一旦事情败露,你们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三个太监的脸色,在沈知微清晰吐出“李德海”、“张旺”、“王顺”、“惠妃”、“刘三宝”、“五十两银子”、“婉嫔”这些名字和细节的瞬间,由暴怒转为极致的惊骇!如同见了鬼一般!

“你……你是谁?!”李德海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这些隐秘,这个女子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我是谁不重要。”沈知微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重要的是,今晚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你们收受贿赂、意图谋害皇子的证据,很快就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比如……内务府总管赵公公的案头?或者……直接送到督察院?”

“噗通!”“噗通!”“噗通!”

三个太监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瞬间面无人色,双腿一软,齐齐瘫跪在地!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们额头滚落,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内务府总管赵公公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督察院更是专门纠察百官不法!无论是哪一条路,都足以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饶命!姑娘饶命啊!”李德海最先反应过来,如同捣蒜般磕起头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小的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求姑娘高抬贵手!饶了小的们这条狗命吧!小的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其他两人也反应过来,跟着拼命磕头求饶。

沈知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丑态百出的表演,如同在看三只挣扎的蝼蚁。她缓缓抬起手,指向门外,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滚。立刻消失。今晚之事,若敢泄露半个字……”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他们惊恐万状的脸,“……你们知道后果。”

“是!是!谢姑娘开恩!谢姑娘开恩!”三个太监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连头都不敢回,屁滚尿流地冲出门外,瞬间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一股浓烈的尿骚味。

破败的宫室里,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少年压抑着的、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声。

沈知微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依旧蜷缩在地上、浑身紧绷如同拉满弓弦的少年萧珩身上。他脸上的血还在流,那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里面充满了惊疑、戒备、审视,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处逢生后的茫然。

沈知微没有立刻上前,也没有说任何安抚的话。她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潭。

她对着身后的青黛,淡淡吩咐道:“青黛,把东西放下,去打盆干净的冷水来。要凉水。”

青黛连忙应声,将沉重的药筐小心地放在门内干燥些的地面上,然后快步跑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沈知微和萧珩两人。

沉默在弥漫。空气里充斥着血腥味、霉味和那挥之不去的尿骚味。

沈知微走到药筐边,蹲下身,动作不疾不徐地掀开油布,露出里面几个粗陶药坛和油纸包。她拿起一个坛子,揭开泥封,一股极其浓烈、甚至有些呛人的苦涩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她仿佛没有闻到那刺鼻的气味,又从油纸包里捻起一小撮漆黑如墨的粉末。然后,她抬起头,再次看向萧珩,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想活命,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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