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萧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朝着那条黑色的溪流走去。
他身后的村民们像被施了定身法，没人再咒骂，也没人敢上前。他们只是远远地跟着，上百双眼睛汇聚成一道复杂的视线，有怀疑，有好奇，也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期待。
河岸边，空气中的恶臭几乎凝成了实质。
腥臊味、腐烂味、化学药剂的刺鼻味混杂在一起，像一把无形的锉刀，刮着人的喉咙和肺。河岸的泥土被污水浸泡得油黑发亮，踩上去“噗嗤”一声，烂泥能没过脚踝。
韩萧眼皮都没眨一下，直接踏了上去。
冰凉、黏腻的触感从裤脚传来，但他毫不在意。他弯下腰，无视那几乎能熏晕人的气味，仔细观察着水流的走向，岸边的地势，甚至那些在黑水中苟延残喘的、叫不出名字的水草。
村民们在十几米外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个年轻干部的背影，窃窃私语。
“他……他这是干啥？真不怕脏啊？”
“装样子吧？哪个干部下来不是捂着鼻子绕着走？”
“看他能看出个什么花来。”
韩萧听不见那些议论，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脑海中那架青铜天平，随着他的思索，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一个念头冒出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养猪场那个排污口用水泥堵死！
念头刚起，天平毫无反应。
不行。堵得了一时，堵不了一世。王富贵那种人，只会觉得是村民无理取闹，风头一过，他能再给你凿开十个口子。治标不治本。
那……把这条河道彻底清淤？
这个想法让天平右侧的“民”盘，轻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沉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弱的金光。
有点意思。但清淤工程量太大了，钱从哪来？人从哪来？最后还不是得让村民们自己出钱出力，负担太重。
他继续沿着河岸走，脚下的泥越来越深。他看到一块相对平缓的洼地，因为地势较低，积了一大滩黑色的污水，水面上漂浮着死鱼和各种垃圾。但在污水边缘，几丛顽强的芦苇正努力地生长着，根部周围的水，似乎比别处要清澈那么一丁点。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植物……净化？
大学里好像学过类似的东西，叫什么来着……人工湿地？生态浮岛？
他努力地回忆着那些几乎已经还给老师的知识。
如果，在这里挖一个大池子，让污水先进来。
利用地势高低差，让它慢慢流。
第一级，用大块的石头，把那些最恶心的固体垃圾，猪粪、草料什么的，先拦下来。
然后呢？
水流过去，进入第二级。铺上厚厚的碎石和沙子，像筛子一样，把水里那些细小的脏东西过滤掉。
水变得清澈一些了，但里面还有肉眼看不见的脏东西，那些才是让庄稼烂根、让孩子长疮的元凶。
怎么办？
他想起了那几丛顽强的芦苇。
对！水生植物！
在第三级池子里，种满能吸收污染物的水草，比如芦苇、香蒲、美人蕉！让它们把水里最后的“毒”给“吃”干净！
这个念头一成型，他脑海中的天平猛地一震！
右边那个刻着“民”字的托盘，轰然下坠！璀璨夺目的金光从托盘中喷薄而出，像温暖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专业知识，在这片金光的照耀下，变得无比清晰。
三级沉淀、砾石过滤、植物吸附……一个个专业名词自动跳了出来，并且迅速地与他脑中最朴素的想法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严密的方案。
这个方案，成本低！
石头、沙子，山里有的是！水草，河边就能挖！
这个方案，见效快！
只要池子建起来，污水一流进去，效果立竿见影！
这个方案，能持久！
只要植物活了，就能形成一个自我维持的生态系统，长久净化！
最关键的是，这个方案，村民自己就能干！不需要求爷爷告奶奶，不需要等那些遥遥无期的拨款！
金光越来越盛，韩萧感觉自己的大脑从未如此清醒，信心像泉水一样从心底涌出。
就是它了！
他猛地直起身，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不远处的人群。
他没有走回干净的大路上，而是踩着满脚的污泥，径直回到了人群面前。村民们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给他让出了一片空地。
韩萧环视一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
他蹲下身，就在那片干燥的泥土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画了起来。
“大家看这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和他脚下的“图纸”上。
他用树枝画了一个长方形，然后把它分成了三个格子。
“咱们就在村口这片洼地上，挖这么一个大池子，分成三格。”
他指着第一个格子，声音变得通俗易懂，甚至带着点乡土气。
“这第一格，咱们叫它‘拦粪坑’！从山里弄些大石头，垒起来，像这样，留些缝隙。养猪场的黑水先进来，那些看得见的猪粪、烂菜叶子，大块的垃圾，就全被这石墙给拦住了！水能过去，粪过不去！”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个说法……虽然粗俗，但真他娘的形象！
韩萧没停，树枝移到第二个格子。
“水流到这第二格，咱们管它叫‘滤泥塘’！底下铺上粗沙，上面铺上小石子。水从沙石里渗过去，那些细小的、浑浊的泥浆，不就全被滤掉了？出来的水，起码不浑了！”
人群中开始出现恍然大悟的声音。这个道理，跟他们自己家用纱布过滤井水差不多，能懂！
最后，他的树枝指向了最大的第三格。
“这最后一格，是关键！咱们叫它‘清水池’！把水放慢，在里面种满水葫芦、芦苇、香蒲这些水草！咱们红山镇的水草多得是，不用花钱！这些水草的根，最喜欢‘喝’脏水里的脏东西，咱们肉眼看不见的那些‘毒’，全被它们当饭吃了！”
他抬起头，看着一张张由惊愕转为思索的脸，加重了语气。
“石头拦大粪，沙子滤污水，水草喝脏水！三道关卡走下来，从这头流进去的是墨汁，从那头流出来的，就算不能直接喝，起码能保证浇地没问题！你们说，这个法子行不行？”
现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韩萧这个简单粗暴却又好像很有道理的方案给震住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是村里辈分最高的老村长，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盯着地上的图纸看了半天，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审视。
“年轻人，你这图画得好听，话说得也热闹。可这水里的门道，不是画几笔就行的。万一花了大力气挖了坑，水流不过去，或者流过去了还是臭的，那我们不是白忙活一场？”
他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另一个看起来像是在外面工地上干过的壮汉也开口了，声音洪亮：“对啊！这么大的池子，得挖多少土方？石头沙子是不要钱，可拉过来要不要人工？我们凭什么信你这个毛头小子？”
质疑声一起，刚刚有些活络的气氛又一次紧张起来。
韩萧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他看着老村长，语气充满了尊重：“老人家，您问到点子上了。这不叫画图，这叫‘三级生态沉淀过滤系统’，是科学。至于钱和可行性的问题，就更不用担心了。”
他清了清嗓子，整个人的气质瞬间一变，从一个接地气的“技术员”，变成了一个自信满满的专业干部。
“根据国家环保部和农业部联合下发的《关于加强农村突出环境问题综合治理的指导意见》，其中第三章第十一条明确规定：鼓励有条件的地区，因地制宜采用‘沉淀+人工湿地’等低成本、易维护的生态处理技术，对农村生活污水和养殖废水进行净化。”
他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一颗颗钉子，敲进所有人的心里。
“文件里还写了，对于此类由村集体组织实施的环保项目，县级财政应给予不低于项目物料总成本百分之三十的专项补贴。如果能被评为市级示范项目，补贴比例可以提高到百分之五十！”
人群彻底炸了锅！
“啥？政府还给钱？”
“他……他连文件第几条都记得？”
“我的天，这年轻人是干啥的？他真是镇政府的？”
韩萧看着他们震惊的表情，微微一笑，投下了最后一颗重磅炸弹。
“所以，这个工程，我们村民要做的，就是出工出力，挖个坑，搬点石头。至于那些需要外购的水管、防渗膜这些材料，钱，我们不用愁。我负责去把这份文件拍在县环保局的桌子上，把本该属于我们的补贴，一分不少地要回来！”
“我们不是在求他们，我们是在拿回我们应得的东西！这个方案，不仅能解决污染，还能给咱们村里挣一笔项目经费！到时候，养猪场那边，该罚款罚款，该赔偿赔偿，一码归一码！”
他的话，掷地有声！
专业、自信、坦诚！
他不仅给出了一个能解决问题的方案，还给出了解决钱的方案！并且，把村民们的姿态，从苦苦哀求的受害者，提升到了理直气壮的权利执行者！
所有的疑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老村长的手不再颤抖，他看着韩萧，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那个质疑他的壮汉，脸上写满了愧疚和敬佩。
短暂的寂静之后，不知是谁先鼓起了掌。
“啪！”
“啪啪！”
紧接着，掌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河岸！雷鸣般的掌声，充满了激动、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最纯粹的信服！
“好！”
“说得好！”
“我们就信你这个年轻干部！”
老村长激动地冲上前，一把攥住韩萧沾满泥污的手，用力地摇晃着，声音哽咽：“韩……韩干部！你就是我们红山村的救星啊！你放心，只要你一句话，我带头！我家三个儿子，全都给你拉过来干活！钱，我第一个捐！”
“我也捐！”
“算我一个！我明天就把家里的拖拉机开过来！”
村民们群情激奋，一张张被愤怒和绝望扭曲的脸，此刻都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就在这一瞬间，韩萧感觉自己的脑海里，仿佛发生了一场宇宙大爆炸！
那架青铜天平的“民”端，带着万钧之势，轰然砸向底部！
璀璨的金光不再是光芒，而是化作了奔腾咆哮的金色海洋，瞬间冲破了天平的束缚，以一种蛮横无比的姿态，灌入他的四肢百骸，涌入他的每一个细胞！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他的天灵盖一直贯穿到脚底。
那是一种被无数人发自内心信任和托付的感觉，是一种承载了沉甸甸希望的感觉，是一种与这片土地、与这些人血脉相连的感觉。
这就是……民心气运！
他站在人群的中央，任由那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将自己淹没，任由老村长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
脚下是污浊的烂泥，鼻尖是刺鼻的恶臭，可他的心里，却从未有过如此的清明和踏实。
一张图纸，定下了乾坤。
而他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