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土寒气从后脊椎骨的缝隙里往上钻,把整具残破躯壳最后一点残余的热气都吸食干净。周无痕仰面倒在冰冷刺骨的硬地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撑开肺腔都像是扯动锈迹斑斑的老风箱,带着撕裂胸腔的粗糙回声。眼皮沉重地往下坠,每一次强行掀开,视野里都晃动着散碎昏黑的光斑,还有崖顶上那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毫无星光的污浊浓夜。
体内深处,那片混沌漩涡彻底沉寂下去。再没有咆哮的贪婪,没有撕裂的剧痛,也没有锻造淬炼的轰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枯竭的、沉入死水的空乏。先前吞下的那点鬼面蕈毒浆带来的微弱暖意,早在更狂暴的撕扯中消耗一空。刚刚强行从腐泥魈身上掠夺、熔铸进臂骨的那些灰褐冰冷的源质残痕,此刻更像是嵌进血肉的沉重铅块,冰冷、滞涩,非但没有提供半分滋养,反而在不断耗竭着他近乎枯槁的生命力。
冰寒的地气蛇一样缠绕上来,渗入每一寸皮肉,骨头都在吱嘎作响。他猛地一个激灵,牙齿控制不住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嘚嘚”的短促声音。本能驱使他蜷缩起身体,像濒死的寒号鸟般团起自己。
岩石阴影里,破锣般的鼾声不知何时也彻底停歇了。死寂重新弥合谷底,将残余的血腥气和更深处大地裂隙中散逸上来的腐烂泥土的腥味,一起冻结在沉闷的空气里。
吱嘎——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破旧门轴转动的干涩摩擦声,就在离他不远的冻土上响起。
周无痕蜷缩的身躯猛地一僵!深陷的眼窝瞬间瞪大,浑浊的瞳孔艰难地聚焦向声音来处——
莫老头那只枯黑如同风化老树根的手,正极其缓慢地从布满油垢和冰屑的破袍袖筒里钻出来,搭在膝头的糙石上。然后,那几根关节扭曲僵硬的指头,在粗糙冰冷的岩石面上极其缓慢地…刮擦了一下!动作滞涩得毫无生气,干枯的皮肉磨蹭石粒的摩擦声在这凝固般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紧接着,那原本斜倚着巨岩、仿佛早已石化的佝偻身躯,开始以一种极其别扭僵硬的姿态,如同被无形的破线扯动的人偶,一点、一点地往上“顶”起肩膀!乱蓬蓬、糊满厚厚油垢和污渍的头颅,也随着这顶起的动作,从冰冷的岩壁上一点点挪开,灰白油腻的乱发耷拉着,遮挡住大半张依旧深陷在阴影里的枯槁面容,只剩下布满深黑皱纹的脖颈,和一小截几乎看不见轮廓的、糊着油泥的下巴。
这哪里是人该有的动静?这分明是墓穴里爬出的腐尸在活动它朽烂的关节!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就在莫老头肩头撑起、后脑勺离开冰冷的岩壁大约三寸距离的刹那!
“嘶…”
一团极其浓郁、如同刚刚撕裂坟冢里腐烂裹尸布散发出的、混合着极致冰寒与浓烈阴腐恶气的…黑灰色冰雾,猛地从他原本紧贴岩壁的后脑勺位置——喷了出来!
那冰雾粘稠得如同翻滚的泥浆!瞬间弥漫开来,覆盖了他身后一小片冰冷湿滑的岩壁!雾气接触岩石表面,发出细微的“嗤嗤”声,竟直接凝结成一层不断增厚、布满细密黑线的肮脏冰垢!而雾气自身在脱离接触后并未立刻消散,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扭曲滚动着,带着那股深沉的冻气和腐烂气息,沉沉地弥漫开来!
周无痕浑身剧颤!不是寒冷!是那股冰雾中翻腾的阴腐恶气!那气息与他被腐泥魈撕咬时涌入体内的污秽同源!甚至更加凝练,更加纯粹!是那深渊污染的深层本味!它触碰到自己的皮肤,如同无数细小的、带着腐烂口器的活蛆在疯狂啃噬!混沌漩涡核心深处那早已死寂的一缕混沌意识,竟在这极致污染的刺激下再次应激性地微弱悸动了一下——带着一种极其明显的厌恶与本能排斥!
这老东西…身上……!
恐惧如同冰水浇透了四肢百骸!周无痕几乎是拼尽了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双手狠狠在冻硬的地面一扒拉!身体猛地向后翻滚!试图拉开与那团翻腾冰雾的距离!
动作牵动满身撕裂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翻滚的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一声闷响。
碎石撞击声落定。
那团从他后脑勺脱离后短暂凝聚翻腾的粘稠冰雾,竟在弥漫开大约半尺范围后,诡异地开始向内收缩、坍缩!仿佛被无形的漩涡吸回!眨眼间便收缩成一粒比芝麻还小、近乎绝对漆黑的圆点!圆点悬浮在那冰冷肮脏的岩壁表面,只存在了一刹那——
噗!
一声轻到不能再轻的、如同烛火熄灭的气泡破裂声。
黑点湮灭。连同那股浓烈到极致的腐臭与深渊恶气,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一留下的痕迹,只有岩壁上那块被冰雾短暂覆盖后凝结、此刻还兀自散发着微弱冰寒和肮脏恶气的黑线冰垢!
岩壁下,莫老头那颗刚刚抬离岩壁不过三寸的脑袋,失去了那股支撑他“直立”的诡异力量,终于再次重重地……歪回了冰寒的石壁上!枯槁的脖颈弯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冻土死寂。鼾声全无。只有那岩壁上新鲜增厚的肮脏黑线冰垢,无声诉说着方才那短暂而惊悚的一幕并非幻觉。
……
夜穹深处,那片被无形障壁隔离的沉星荒原的污浊星域之外。
悬空神峰。
落凝雪的身影如同流泻的冰河,无声地滑过一片由无数倒垂冰晶构成的寂静回廊。廊壁两侧镶嵌着幽蓝的晶石,折射着她疾行时带起的细微气流,在身后拉出扭曲变幻的光影残痕。她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每一次足尖在剔透的冰晶地面轻点,都只留下微不可察、瞬间即逝的寒霜涟漪。
体内冰魄心诀运转到了极致。并非在催谷修为,而是在强行压制与梳理。压制那封禁在冰核最深处、因圣谕阻遏而未能爆发、又在半途遭遇绝命伏杀后被彻底点燃、如同随时要撕裂万年寒冰封印喷薄而出的焚世寒焰!两道极致的力量在她心腔深处激烈对撞湮灭,唯有绝对零度的冰层隔绝内外,不容一丝泄露!
她的脸庞在幽蓝晶石流转的光影下显得越发苍白剔透,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冰线。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眸子里,是冻结了亿万载的玄冰,所有的惊涛骇浪、屈辱怒火都被那层坚不可摧的冰壳死死封存在最深幽处。唯有穿过回廊尽头那片由无数巨型不化冰川构成的宏伟殿阁群时,眸光在触及中央圣峰之上、那座悬浮于最高点、通体仿佛由纯粹冰魄凝聚的、被唤作“止戈殿”的巨大穹顶轮廓时……
眸底冰壳最幽深之处,一丝被反复淬炼挤压到极致、几乎不复存在的碎痕……隐隐一闪即逝。
……
谷底。时间像是凝固在污血与寒冰里。周无痕蜷缩在冰冷的岩石背后,全身肌肉紧绷如铁,牙齿死死咬住干裂带血的下唇,逼迫自己从那团湮灭的黑雾带来的极致恐惧中挣脱。不能死在这里!那老东西身上的隐秘远比眼前的冻土更危险万倍!跑!趁他再次“沉睡”……
一股微弱的热风,毫无预兆地拂过他冻得裂口的脸颊。
不是来自荒原的污浊寒风,也没有腐臭气。带着一股……极其微弱的、夹杂着劣质皮革、汗渍、还有某种被烘烤过的干硬肉食混合而成的,难以形容的怪异味道。
饿!
仿佛一头沉眠的凶兽被血腥味惊醒!周无痕干瘪的胃囊瞬间抽紧痉挛!这熟悉到刻入骨髓的食物气味——尽管驳杂刺鼻——依旧如同燎原野火,猛地将因恐惧而麻木的躯体点燃!混沌漩涡那早已沉寂的核心深处,那点应激反应后的微弱排斥被瞬间冲垮!取而代之的,是远比之前吞噬鬼面蕈时更猛烈的饥饿狂澜!
他猛地扭过头!
莫老头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是歪靠在石壁上的僵硬姿态。他像摊烂泥般滑溜了下来,瘫坐在地上,佝偻的背脊松垮地贴着冰冷粗糙的岩壁。乱发下那张糊满厚厚黑泥和油垢的脸依旧是模糊不清的一片,只有两只浑浊的、眼屎糊住大半的老眼微微睁开一条缝,没什么焦距地漂浮着。
他那枯瘦如同老树根般的左手,此刻正随意地搭拉在冻得硬邦邦的、破得露出里面脏污毛毡底子的破袍子前面。而在那糊满油垢的烂袍子边缘,他那肮脏的拇指和食指指尖,正极其缓慢、极其不情愿地……捏着一条不足半尺长、干瘪发黑如同晒透了的老树皮、边缘还有干糊血迹凝结物的……风干野兽腿!
那劣质的皮革与汗渍的酸腐味,烘烤过又冷透的坚硬肉纤维的腥气,正是从这干瘪肉条上散发出来的!
咕噜…
枯肠发出空洞的哀鸣!本能压垮了警惕!周无痕像被饥饿本能抽打的陀螺,从岩石后弹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莫老头和他手里那块风干肉扑去!
离近了才看清那肉条的真实面貌。风干得如同石头,黑褐色的表面沾满了不知什么野兽的僵硬鬃毛碎屑,混合着油腻和老化的唾液凝固物,散发着一股混浊呛鼻的臭气。但此刻,在饥饿濒死的眼中,无异于仙露琼浆!
枯瘦的手指带着颤抖,贪婪地伸向那块垂涎欲滴的食物!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干硬肉块粗糙表皮的刹那——
莫老头那只捏着肉条的手——那枯瘦如柴、关节扭曲突出、指甲缝里嵌满黑油垢的左手——极其随意地动了一下。
不是递出,也不是闪避。
只是极其轻微地……向着他自己的方向……挪了……那么一丝丝?动作微小到连带起的灰尘都极其有限。
周无痕前伸的手指尖,擦着那粗糙干硬的肉条表面,掠了过去!捞了个空!
动作彻底落空的失衡感让周无痕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膝盖重重撞在地面尖锐的碎石上!剧痛让他清醒了一瞬!猛地抬头!
正对上莫老头那微微睁开一条缝的浑浊眼睛。依旧是空洞茫然,像两潭被淤泥塞满的死水。可那油污下几乎看不见的嘴角,似乎极其隐晦地……抽动了一下?像是粘在蜘蛛网上的干瘪飞虫挣扎着抖动了一下翅膀。
接着,那只捏着肉干的手,极其自然地把那散发着诱惑与恶臭的肉条……塞进了他自己那同样糊满黑泥污垢、豁牙缺口的口器里!
咔嚓!
硬物碎裂的脆响从老东西口中清晰传出。坚硬如木屑的干肉块在他枯黄的豁牙缝隙间被磨得“咯嘣”作响。肮脏的下颚艰难开合着,带动着下巴上松垮灰黑的老皮不住地颤抖。他慢悠悠地咀嚼,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如同破败皮囊灌风的吞咽声。浑浊的眼睛依旧没什么焦点,仿佛只是遵循着沉睡的身体本能在进行一场极其无趣的吞咽运动。
吞下的那口肉块似乎并未带来任何饱足感,反而让那团被压缩在他躯体里的腐朽气息微微紊乱了一瞬。
他捏着肉条的左手再次抬起,似乎还想再来一口。
可就在那手抬到嘴边,即将再次塞入那油腻粘着秽物的豁牙缺口前——
啪嗒。
一块比指甲盖还小、裹着厚厚油污和干燥唾液的、黑硬的肉末渣子,竟毫无预兆地从他抖动着的下颌老皮褶皱里……掉了出来!
肉渣落在冻得硬邦邦的灰黑地面上,发出一点沉闷的轻响。裹在外面那些油腻的污垢让它沾上了不少冰冷的灰土,滚了半圈,变成了一个沾满了灰的黑点,落在周无痕近在咫尺的眼前。
那点渣滓渺小,肮脏,散发着比那整条肉干更加刺鼻、更加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劣酒馊臭、老年口涎、油脂凝固板结后的哈喇味、以及冻土地面冰冷的灰土气!
莫老头的动作停了下来。浑浊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毫无焦点地扫过掉落在地的肉渣,嘴里依旧含混地咀嚼着,喉咙发出灌风的吞咽声。他那沾着油污的左脚脚后跟,极其缓慢地抬离地面一寸,破草鞋的鞋底沾满冻硬的黑泥,然后极其自然地……对着地上那点沾满油污灰土的黑硬肉渣子……随意地、轻轻地……踩了下去。
噗。
一声轻响。如同碾碎一只早已被寒冬冻死的僵蛾。
油污板结的破鞋底抬起。地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粘着几缕凝固油丝和坚硬灰土的……污黑圆痕。那块可能凝聚了风干肉中最后一点可摄取能量的渣滓,就这样彻底混入了沉星冻土最寻常不过的尘埃里,再难分辨。
老头的咀嚼吞咽动作终于完成。他那只握着剩下大半块肉条的手极其自然地向下一垂,随手一扔!
那黑褐色的干瘪肉条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了周无痕身前不到半尺远的、布满血冰和碎石的肮脏冻土上!溅起一小片混着暗红冰屑的污黑泥点!
做完这一切,莫老头那颗糊满油垢乱发的脑袋,如同断了线的秤砣,毫无留恋地再次重重一仰——咚!后脑勺直接撞回了身后冰冷的岩壁上!
死寂重新降临。沾满污血冰屑的冻土之上,那根半尺长的干硬肉条静静地躺着,在清冷月光下散发着粗砺的硬块质感,裹满了泥土砂砾。浑浊的老年唾液和冻土地面上的污秽将它彻底封死,变成了一块比石头还不如的垃圾。
周无痕僵硬地垂在身侧的枯瘦双手死死攥紧,指节捏得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深陷进掌心刚被碎石割破的血肉里。深陷的眼窝中,所有的饥饿、渴望、恐惧都被那无声的、极致的污秽一幕狠狠碾过!眼前只剩下一片被荒原绝地无情涂抹后的、浓稠恶心的……绝望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