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比沉星荒原深处凝结千年的冻石更冷。
焦黑的泥核紧攥在周无痕血肉模糊的掌心,触感如同攥着一块冻结在万载玄冰深处的毒瘤。那细微却凝练如汞的土源精粹裹挟着精纯的冰寒腐尸死气,如同滑腻的毒蛇,钻过皮开肉绽的指缝间隙,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筋骨几乎寸断的臂膀深处。
不是先前撕咬魈怪血肉时的狂暴倒灌。是渗透。一种带着地脉深处最古老沉眠意志的、缓慢而沉重的渗透。寒意刺透骨髓,如同将整条臂膀浸在万年寒泉的泉眼里浸泡,每一根被崩断的筋络、每一条被撕裂的微脉,都在这冰冷厚重的浸润下,细微地、极其缓慢地……蠕动着。
混沌漩涡在体内深处无声旋转。那点刚刚在指尖凝成的、微小到如同针尖点落的暗沉泥印,如同一个锚点,牢牢嵌在指骨末端。漩涡的“口器”并未停止对这缓慢渗透力量的渴求吞噬,但这种渴求似乎与这大地精粹本身的特性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契合——不急于撕扯,更像是在引导。将这沉重冰寒的外源之力,按照一种粗糙野蛮却遵循着某种原始大道的路径,缓慢而坚定地…压入那片被混沌之力重新“开垦”、却因啸风干扰而崩裂边缘的新生“荒地”!
咔…咔…咔嚓…
细微到只存在于魂灵深处的冰裂声,在他臂肘下方一寸之地的血肉缝隙里响起。剧痛并未消失,冰寒冻结了撕裂感,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钝重碾压,如同沉重的石磨反复碾过新嫩的麦芽。每一次碾磨,都伴随着一道新鲜的、更坚韧凝练的灰褐色泥痕在紊乱崩裂的源脉废墟上缓缓凝固。混沌漩涡充当了这残酷碾磨的锤头和熔炉,它在漩涡旋转带起的混沌场中,强行将这磅礴的大地精粹,锻打淬炼进残破的源脉根基!
这是重塑!是以一种近乎酷刑的方式,用这冻土万载的寒意、腐泥千载的污浊,重筑血肉源脉的荒芜地基!周无痕深陷的眼窝空洞地瞪着虚空中翻滚的尘埃,牙齿咬穿了干枯的下唇,浓重的铁锈腥味充斥口鼻。痛苦达到了某种麻木的阈值,意识在冰冷与锻造的剧痛中浮沉。
……
岩石阴影的边界线外。冰霜无声蔓延,将沾着血污的冻土凝结成苍白的石粉。
莫老头歪倚着玄武岩的佝偻身躯,如同一截被荒原遗弃的烂树桩。沾满油垢的乱发下,那只细微睁开的浑浊眼缝已然合拢,唯有那只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枯黑右手,那只曾被剧毒骨刺穿透、又被强行“抹平”伤口的手掌,掌心那道焦黑狰狞的痂口边缘……一点点极其微弱、却又与方才那深渊意念扫过时截然不同的湿润深紫色光泽……如同腐烂沼泽深处的妖异星火……正悄无声息地……从干涸发黑的痂皮下……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
那深紫的毒光带着一种极度凝练的阴寒,如同活物般在痂痕边缘微微蠕动,每一次光芒的流转都勾勒出一枚极其微小、繁复、充满诡异诅咒意味的扭曲符文虚影!每一次符文的闪烁,空气中弥漫的荒芜尘埃便被强行吸纳一丝,化为滋养这阴毒诅咒的微末养分!
深紫色的光芒如同阴冷的活蛇,顺着老朽松弛的皮肤沟壑悄然向下蜿蜒,无声无息地钻进粗布破袍粗糙纤维与冰冷岩石接触的罅隙,又顺着那厚厚堆积的油垢滑向地面的冻土。
距离……那被周无痕攥在掌心、正汲取大地冻气修复自身的焦黑泥核……三尺。
毒光如跗骨之蛆。泥核土源沉厚精纯。如同黑夜中的妖异灯塔与沉睡巨兽,即将碰撞!
……
沉星荒原深邃的夜穹之上,几缕被罡风扯碎的灰云边缘。
那几道如同纸鸢般迅疾掠过风化石丘的瘦长啸风族身影,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为首一人立于最高一处风化得如同巨兽肋骨的峰尖,灰白色的骨质斗篷在疾风中纹丝不动,如同凝固。他微微侧着头,惨白如霜的面皮在残月下泛着非人的光泽,冰冷的竖瞳投向的方向,赫然是周无痕与莫老头所在的幽深谷底!那瞳仁深处似乎没有焦距,唯有一圈圈极其细微的、仿佛冰风高速切割空气形成的规则震荡波纹在微微闪烁。
“嗯?”一声极轻、带着浓重疑惑的鼻音从兜帽的阴影里飘出,带着某种金属摩擦声带的质感。他深灰的骨质护腕下,一截如枯竹般的手指探出,极其诡异地对着下方谷地的方向——并非周无痕或莫老头——而是对着他脚下兀立的风化石峰下方,那片在月光阴影里流淌着的、混杂了晶砂与冰尘的荒土细流,凌空轻轻一抹!
呜——!
一道无声无息的、纯粹由空气高度凝聚压缩形成的无形风刃破开他指尖!没有轨迹!风刃射入那片泥沙冰晶的细流,如同无形的手指搅动了水底的沉沙!
哗啦!无数混杂着暗沉沉星矿砂颗粒的黑冰晶被无形的巨力卷起!如同被风暴扯碎的浪花!诡异的景象出现了——那些暗沉的矿砂颗粒在撞击中,竟自行逸散出极其微弱、几乎微不可查的暗红磷光!磷光细如星屑,随风疾旋,在惨淡的月光下勾勒出一条细微、凝实、却仿佛拥有自我生命般缓缓扭曲延伸的“血线”!
血线一端指向下方幽暗的谷地中心!另一端……则诡异地……没入荒原深处更黑暗的风蚀岩窟群!
那线并非实质,却散发着一种让啸风族为首的冰面人本能厌恶、却又隐隐心悸的污浊生机!这绝不是方才他感应到的那丝深渊污秽残余的气息!是某种更古老、更隐晦、也更阴险的……血脉痕迹!如同深埋在地底、早已枯死的古树残根深处…意外淌出的…一滴腐朽之血!
冰面人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兜帽阴影下的竖瞳深处,那圈圈冰风切割的震荡波纹骤然剧烈闪烁了一下!
咻——!
一道比先前锋利十倍的凝练风罡,毫无征兆地自他袖中激射而出!不是攻击任何人,而是精准无比地斩向那条无声流淌的“血线痕迹”的延伸终点——那片黑暗中沉默矗立的、如同无数巨兽肋骨拱卫的幽深岩窟群!
风罡快逾闪电!瞬间没入那片比墨更浓的黑暗!
无声。
既没有预想中岩石崩塌的轰鸣,也没有能量冲击的爆响。那一片沉沉的黑暗仿佛拥有实质的生命,一口便将这试探的风刃彻底吞没、消化,未留半点残渣余波。
岩窟入口处的黑暗……微微蠕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巨大生物在梦中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随即……又恢复了之前亘古不变的、深不见底的沉寂。只有荒原的风,发出空洞凄厉的呜咽。
岩窟深处,无法窥见的绝对黑暗中心。一种粘稠、缓慢、令人窒息的湿冷空气流动被极其轻微地扰动了……
……
谷底。落凝雪那道消失于夜幕的冰晶流光并没有真正远离。
她在沉星荒原苍茫起伏的地势上空疾速穿行。银蓝长裙在夜风中拉出一道淡薄的寒霜轨迹。方才被迫离去时那极致的屈辱与深寒杀意,被圣谕的无形束缚强行压制在冰魄心核的最底层,如同在万载玄冰深处封存了两座咆哮的火山。必须立刻返回悬空神峰!无论那老东西是谁,无论那荒草废物体内那点诡异的“拓道”源种是何根脚,单凭那深渊污染核心的现身,以及那点被混沌漩涡“标注”出的源头恶念,此事已远超单人的探查界限!
流光划破低沉的灰云。下方荒原的冻土、石丘、枯死的荆棘森林在视野中急速流淌。她的目光如寒刀,穿透浑浊的夜幕,刺向遥远地平线处那座孤立高耸、隐于星辉流岚之后的巨峰轮廓——补天阁所在!悬空神峰!
就在流光即将穿越一片由无数巨大、倾斜交错、如同远古巨人倾倒墓碑的风化石林时——
咔嚓!
一道极其细微、却精准地在她飞掠轨迹前方的虚无之处炸开的……冰裂声!
声音清脆得如同琉璃破碎!但落凝雪瞳孔骤然收缩成冰针!那不是实质的声响!是她前一刻神识感应中完全“虚无”的空间节点,毫无预兆地被某种绝对零度的力量冻结、碎裂、显形!一道肉眼根本无法看见、唯有神识能“看”清的……布满了无数蛛网般晶蓝色冰裂纹的巨大壁障……凭空凝结在流光的必经之路上!
强行冰凝空间壁垒?!好霸道的手段!
落凝雪的身形没有丝毫停顿!她的反应早已超越意念的极限!前冲的身姿在千分之一刹间化作一道疾速旋转的、纯粹的冰棱钻!
嗡——!
冰棱钻尖爆发出撕裂虚空的尖锐嗡鸣,狠狠撞向那突兀凝结的空间冰壁!
轰!!
没有巨响!只有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空间规则对撞涟漪!晶蓝色的冰壁蛛网裂纹在撞击点瞬间被破开一个螺旋尖锥般的洞口!冰棱钻速度不减,悍然穿过!
然而!就在冰棱钻彻底穿过冰壁、前冲之势被壁障碎裂形成的无序空间湍流扰动的瞬间——
咻!
一道凝练、纯粹、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幽蓝色细长冰针!只有一指长短,纤细如美人小指的指甲,却蕴含着足以洞穿九幽炼狱的极致锋锐!针尖微微一点,如同虚空绽开的冰魄之花,自下方斜插向天际!
它出现的位置!赫然是落凝雪破壁而出、身法被空间乱流稍稍扰乱、灵力流转稍显凝滞的那个…唯一短暂的……换气节点!
时机!角度!杀意!完美到极致!这是对她身法轨迹、源力运转特性甚至冰魄心诀都了如指掌的伏杀!
落凝雪的冰魄核心第一次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这股寒意甚至超越了对莫老头的忌惮!她强行压制的心底火山瞬间爆发出熔岩!
“哼!”
一声极其冰冷的、如同亿万冰核炸裂的冷哼!穿行姿态中的冰棱钻骤然解体!落凝雪的身影在疾风冰屑中猛地定格!银蓝长裙逆风狂舞,她的右手并指成剑,一道纯粹由本源冰魄凝聚、远比幽蓝冰针更凝练百倍的冰晶剑芒毫无花俏地向上斜撩!
针芒对剑影!
嗤——!
极轻微、极短暂的一声湮灭轻响。
幽蓝冰针撞在凝练冰剑之上,如同最纯的水滴融入最清的寒泉,瞬间炸裂成一团绚烂冰冷的幽蓝光屑!光屑如同被寒泉倒卷的流萤,四散湮灭在夜风中!
拦路的冰针无声消融,似乎未尽全力。
落凝雪悬停在破碎冰壁的入口之后,身形纹丝不动。银蓝长裙猎猎拂动。她冰封的容颜在惨淡月光下如同万古寒玉,那双深不见底的冰眸死死盯向下方的风化石林深处!方才那致命冰针射出的方位!
一道若有若无的冰寒气息……如同冬夜里呵出的最后一口白气,正自那片最深邃、交错最密集的巨大石影下……无声散去。
没有身影。没有残留的源力波动。只有凛冽的荒原寒风呜咽着穿过石林的孔窍,发出空洞如笛的哨音。仿佛方才那致命的阻拦与袭杀只是幻梦一场。
落凝雪的身姿凝固在荒原呼啸的夜风之中。她的心没有动。冰魄凝聚的眸光缓缓扫过下方那片死寂的石林和破碎的空间冰壁残痕。那被强行点碎、正在缓慢恢复的空间湍流,如同无声的嘲讽,映照着她冰魄深处那两座被圣谕压制又在方才袭杀中被点燃、最终强行冻结到绝对零度的火山余烬。
指剑上的冰晶剑芒悄然散去。她再没有半分停留,所化的冰晶流光这一次融入了夜色更深沉的暗面,轨迹瞬间变得飘渺难寻,向着悬空神峰的方向无声疾遁而去。
石林深处。一道瘦削、裹在比夜色更深沉玄黑斗篷中的影子,如同自大地阴影里析出的墨水,在交错石峰的掩护下无声凝实。兜帽下,一张苍白到透明的脸微微扬起,嘴角向上勾起一道不带任何温度的弧度,无声地看着天穹深处那道融入虚无的寒芒消失在天际尽头。
……
谷底。焦黑的泥核已在掌中化为粗糙的灰粉,最后一丝冰寒厚重的地脉精粹彻底渗入周无痕残破的身体。被强行淬炼过的左小臂,从内部散发着一种微弱但坚韧如古藤老根的古拙气息。皮肉之下,几道纵横交错的灰褐色泥痕深深烙印在残脉根基之上,如同被强行拓印的原始图腾。
混沌漩涡的旋转缓缓平息,传递出一种极其稀薄、却极其真实的…“饱足”感。
砰!
如同耗尽最后一丝力量的疲乏兽类,周无痕身体猛地向后歪倒,沉重的后背重重砸在冰冷刺骨的冻土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卷起白霜凝结的雾气。手腕上那暴戾狂乱的暗红烙印光芒暗淡,似乎也陷入了某种……消耗后的沉寂?
巨大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铁衣,彻底包裹了他的躯壳与魂魄。连愤怒和恐惧都被这疲惫碾碎成了粉末。他吃力地转过头,目光艰难地投向岩壁下那摊烂泥般的身影。
莫老头鼾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