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谷底打着旋,卷起腥味、冻土和死魂残余的冰晶碎屑,撞在冻硬的岩石上,发出刀刮骨头般的“沙沙”声。莫老头那破锣般的鼾声早已偃旗息鼓,谷底只剩下一种厚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冰冷渗进每一寸裸露的岩缝,将方才的生死搏杀、滔天威压都冻结成了模糊的浮雕。
鼾声停了。
周无痕的眼皮动了动。
黑暗如同褪去的潮水。冰冷。僵硬。像一具被遗忘在冻土深埋的僵尸,意识从万丈深渊的底部被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打捞上来。第一个清晰的感受不是痛,而是无处不在的寒冷。骨髓都结了冰的寒冷,从四肢百骸向内里钻。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嵌满了冰碴,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带来无数针扎似的酸麻。
然后,是痛。
并非炸裂的、焚烧一切的剧痛,更像是经历了一场被无数巨石反复碾压后的钝痛和麻木。身体像是散了架的破车,每一个关节连接处都滞涩干枯,稍稍一动便有粗粝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空气里回响,清晰得刺耳。
他猛地睁开眼。
昏黄的、带着污浊尘霾的月光,透过高耸崖壁的缝隙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柱,照亮了冻土冰原上散落的几具巨大骸骨的狰狞轮廓,以及……自己伸在眼前的一只手。
枯瘦。指节嶙峋,像几根蒙着污秽血泥和被冰霜染得发黑的细竹竿。皮肤是风砂与苦寒磨砺出的暗铜色,遍布着新鲜的擦伤、冻疮凝固的深红血痂,以及……左手腕内侧那道狰狞扭曲、如同熔岩冷却后凝固的暗红色骷髅烙印!
烙印……
记忆如同冰水倒灌!鹫爪腥风!骨奴幽火!刺入骨髓的冰冷死气!血脉点燃的熔岩灼烧!还有……那只枯瘦、肮脏、如同地狱探出的鬼爪般死死掐在手腕上,带来近乎灵魂撕裂般的内爆与碾压!
砰!砰!砰!
沉寂的心脏如同破旧的鼓,猛地狂擂起来!带动着冰冷的血液冲上麻木的颅顶!烙印的存在感瞬间被放大到了极致!那暗红的骷髅纹路仿佛蠕动了起来,有冰冷的、灼热的、混杂着死寂灰败的洪流在其中咆哮翻腾!他下意识地绷紧了手臂上的筋肉,那烙印也随之微微凸起、律动,皮下的暗光时明时灭,如同潜伏的凶兽在粗糙的皮囊下呼吸!
恐惧!纯粹的对自身未知、失控边缘所裹挟的深渊巨兽的恐惧!比面对鬼眼鹫的俯冲和骨奴的巨爪更加深刻、更加无孔不入!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带动着四周凝结的冰晶簌簌滑落。他想逃!想把这烙着凶物的腕子狠狠砸碎在岩石上!
强韧的意志几乎是瞬间从骨髓深处挤了出来,像冻土下顽强拱出的荆棘刺,死死扎进那翻腾的恐惧沼泽!
呼…吸……
一声极其粗重、带着风箱撕裂残音的喘息,被强行从堵塞的喉咙里挤压出来!周无痕猛地弓起腰背,双肘死死抵着冰冷刺骨的冻土,脖颈和额头的青筋暴凸如盘绕的毒蛇!他深陷的眼窝中,那两颗寒星似的瞳孔几乎要缩成针尖,燃烧着惊恐未消的余烬和一种近乎自残的凶狠决绝!
不能乱!不能怕!荒原上的孤狼,断腿也要从陷阱里撕咬爬出!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蠕动诅咒般的烙印,眼球转动,干涩的目光投向身侧不远处那道歪在巨大玄武岩石旁的……破败身影。
莫老头。
他还在睡。
姿势几乎没变,乱蓬蓬、油腻打绺的灰白头发像烂泥里的水草,遮挡了大半张爬满深壑油污的面容。唯一露出的那只枯黑、指甲缝嵌满黑泥的右手,就随意地搭在冻黑的土坷垃上。污垢、血痂、破败的布料……一切都和他身后冰冷巨大的岩石融为一体,仿佛这老东西本就是这沉星荒原上千万年来自然风化出的一截人形怪石。
但那道记忆太深刻!那只掐碎自己、甚至一掌抹掉剧毒骨刺的枯爪,此刻在惨淡月光下,更添了无数倍的可怖!如同隐匿在朽烂棺木下的僵尸之手!
周无痕肌肉紧绷,下意识地向后蹭了半尺,后背彻底抵住一块冰冷坚硬的岩壁凸起。他盯着莫老头那张在乱发阴影里模糊的脸,浑身紧绷如同弓弦。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中——
那块人形怪石……动了。
不是翻腾,不是站起。那颗如同顶着鸟窝的脑袋,极其轻微地左右晃了晃。接着,从乱发下面那脏污油腻的豁口里,涌出一连串模糊不清、带着浓重睡梦呓语味儿的音节:
“啧……吵吵嚷嚷……没点……眼力……”
声音含混、沙哑,仿佛两块生锈的铁皮在砂石地上摩擦。每个字都带着被劣质烧刀子浸透的浑浊,以及一种刚刚被扰了清梦的浓浓怨气。
周无痕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几乎要炸起来!本能地屈膝蹬地,摆出荒原野狼被侵入领地时最原始的扑杀姿态!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咯吱”的呻吟!
“吵?!”
一个压抑着狂怒、带着血沫腥气的、磨砂般嘶哑的字眼,从他干裂带血的口中迸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凶兽发出的低吼。这老东西,差点把他碾碎、肢解,引来那九天之上的恐怖银链和无边杀意,引来深渊暗种的阴毒骨刺……此刻竟嫌他……吵?!
荒诞!怒火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了因恐惧而激发的狂暴本能!
然而,就在这暴怒与扑杀本能的临界点——
莫老头那只搭在冻土上的枯黑右手,极其随意地抬起了两根指头——一根小指,一根蜷曲发黑、指甲残缺的食指。指头轻飘飘地、毫无力量感地……对着周无痕的方向……点了一下。
“聒噪。”
那两个字依旧含混不清,甚至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更像是在驱赶一只扰人的苍蝇。
可就在这随意一点间——
轰!
周无痕脑中仿佛被无形巨锤轰然砸中!并非物理冲击,更像是一种思维层面的绝对镇压!一股浩瀚无边、冰冷粗糙、带着腐朽尘封气息的恐怖意志瞬间挤占了他所有疯狂的念头!他刚刚燃起的暴怒、准备拼死一搏的狠绝、甚至是对自身烙印诅咒的恐惧,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嗤地一声,被彻底熄灭!
只剩下一种被整个沉星荒原的冰冷重量死死压住的、源自生命最底层的……绝对敬畏!与……茫然!
他屈膝蹬地的姿势僵在那里,如同凝固的石像。唯有胸腔因为窒息而剧烈起伏,每一次都扯动肋间断裂的骨头发出细微的呻吟。
那脏手点过的两根指头,又极其自然地放下,落在冻土上。乱发阴影下传出的鼾声重新续上,比之前似乎更为……安稳深沉?
恐惧并未消失,却在更高层级的碾压下被强行塑形。周无痕僵在冰冷的岩壁前,粗重地喘息,死死盯着那块岩石阴影里的烂泥石雕。刚才那是什么?
风呜咽着卷过崖底。几片枯叶在冰面上打着旋。
沉寂。只有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刻钟,又像是半个时辰。莫老头那颗歪在岩石上的脑袋终于又极其缓慢、如同生锈门轴般,“嘎吱”一声……正了过来。
乱发下,一双浑浊、几乎粘满眼屎的细小眼缝……缓缓张开了一条缝。
那眼睛浑浊得像灌了泥浆,眼白布满蛛网般的黄翳,瞳孔是凝固的暗灰色。没有神光,甚至没有聚焦,像是在虚空中茫然地漂浮着。眼屎糊住了半拉眼睫毛。
可那浑浊的目光,却极其“自然”地落到了依旧僵硬、如同被钉在地面的周无痕身上。
“醒了?”声音依旧干涩沙哑,还带着刚从酒桶里爬出来的粘稠困意,“醒了就别挺尸了…荒原的寒气磨人,你体内那点破烂篝火快冻透芯子了。”
他慢腾腾地抬起那只枯黑干瘦的右手,极其自然地用手指抠了抠乱发里已经结块的油腻头皮屑,又屈起指关节揉了揉粘满污垢的眼角,动作粗俗自然得如同寻常老农。
周无痕猛地咬紧了牙关,牙根酸涩得发胀!那看似浑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竟带着一股洞穿血肉、直视他体内深处那片“虚无黑域”和其中微弱混沌漩涡的可怕压力!破烂篝火?体内?那差点碾碎他的内爆后……他体内还剩下什么?
“嘿…”莫老头喉咙里含混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弄。他抠头皮的手指停住,脏兮兮的指尖随意地朝周无痕的方向点了点,动作懒散又随意,嘴里含糊嘟囔着:“小子…别瞎哆嗦了…你这条小命,暂时算是…捡回来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子似乎聚焦了一瞬,盯在周无痕下意识绷紧的左手腕烙印上,油滑的嘴角极其隐晦地咧开一丝缝隙,露出黑黄参差的豁牙:
“至于你身上那点‘邪乎’,嘿嘿…不过是荒草窝里长出几根歪刺罢了…”他乱发下那只浑浊的瞳孔深处,极其隐晦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玩味与复杂。“不值钱…也别怕得要尿裤子……”
声音落地。他那只抠过头皮、揉过眼角的手极其自然地垂落,在旁边冻得硬邦邦的岩石壁上…随意地抹了抹!留下几道混合着油腻、血痂、头皮屑、眼屎和冰霜凝结物的、深黑滑腻的污痕!抹完还极其“讲究”地在自己的破袍子上擦了擦指头。
随即,脑袋再次毫无留恋地重重歪回冰冷的岩石壁上!鼾声起——这一次,带着一种彻底撒手不管、万事不萦于心的“踏实”!
“……”
周无痕僵在冰冷的岩壁前,深凹眼窝里的瞳孔剧烈地收缩,随即又死死瞪大。那混杂着巨大恐惧、暴怒、被碾碎的耻辱和被完全无视的羞耻、以及对那未知混沌漩涡茫然无措的滔天巨浪,在胸膛里疯狂撞击,撞得他喉头腥甜,几乎要呕出血来!
草窝里的歪刺?不值钱?差点让他灰飞烟灭的东西,在这老东西嘴里竟如此轻描淡写?那一抹而就的肮脏……是彻底将他当成了一块路边的垃圾石礅?!
胸腔起伏如风箱!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刺骨的冻土里,指缝渗出血泥。但体内深处,那片死寂的“黑域”核心,那个微弱的、旋转的混沌漩涡,仿佛对外界这近乎极致的羞辱毫无反应,只是在漩涡中心那绝对的“空”与“静”中,极其微弱地……蠕动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本能,伴随着漩涡的微小律动,强行压下了所有沸腾的情绪,只留下一个简单粗暴的念头,如同被刻在骨髓上——
变强!
活下去!
他需要一个解释!哪怕一句人话!
周无痕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濒死的游鱼最后吞咽冰水。被莫老头那可怕意志压制的喉咙用力震动,强行挤出沙哑如刀刮锈铁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管子里撕裂出来,裹着血沫腥气。声音不大,却被谷底扭曲的风推向岩石。
莫老头倚在石上,鼾声微不可察地一顿。
但下一秒,那鼾声便重新变得响亮又平稳。他甚至连姿势都懒得调整一下,如同根本没听到那沙哑的质问。只有乱发阴影下,那被油污遮掩了嘴角,似乎在梦中极其嫌恶地撇了一下,含混不清的嘟囔声混在鼾声间隙飘出:
“……哪来……那么多废话……有气儿喘……就赶紧滚起来……”
“……沉星的石头……也是饿的……”
荒诞!威胁!饥饿的石头?!周无痕几乎要被这老疯子的话语逼到崩溃的狂乱边缘!愤怒、屈辱、恐惧和对未知力量的茫然裹挟着他的意识!但就在这时——
“咕噜噜……”
一阵极细微、带着极度忍耐和枯涩感的异响,从他干瘪的腹部深处传来。这声音在死寂冰冷的谷底异常清晰!被激烈的情绪和剧痛消耗殆尽的肉身躯壳,向他的神魂发出了最原始的警告——饥饿!
就在饥饿感涌上的瞬间!
轰!
一种难以形容的本能狂澜,如同被点燃的火油,从体内那片虚无黑域的核心——那个微弱的混沌漩涡——猛地咆哮而出!瞬间冲刷了周无痕所有混乱的思绪!漩涡在感应到躯体最基本求生欲望(饥饿)的刹那,如同沉眠被唤醒的凶兽,传递出比先前任何一次吞噬深渊污秽碎片时都强烈百倍、千倍的无边渴求!
吞噬!
血肉!能量!源质!
一切!
漩涡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了一丝!漩涡边缘那原本死寂的混沌气息,如同嗅到血腥的饿鬼,骤然变得狂暴、贪婪!它们虽然依旧微弱,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剧烈地搅动了周无痕体内一片狼藉的“经脉荒原”!
呼——!
周无痕深陷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一次的痛苦并非炸裂的剧痛,而是一种源于生命本核的疯狂抽吸感!漩涡的“渴”,瞬间转化成了整个身体每一个细胞的“饿”!这种“饿”,超越了肠胃的生理需求,更像是要将身外的岩石、冰层、死掉的骨奴血肉、乃至这片污浊荒凉的大地都吞下去的恐怖吞噬欲望!
视线瞬间扫过身旁不远处冰层上…他先前费力采撷、此刻已经干瘪卷曲的几株“鬼面蕈”!那腥臭刺鼻的蕈菇气息,在漩涡搅动的感应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传递进来!里面那点微薄的、带着麻痹毒性的生命血气,此刻竟显得无比甘美!
身体快过了思考!或者说,漩涡的本能指令彻底压垮了他残存的虚弱意志!周无痕如同被无形鞭子抽中的饿狗,瞬间扑了出去!枯瘦带血的手指如同钢叉,狠狠抠进冻土里覆盖的薄冰,一把捞起一株干硬冰冷的“鬼面蕈”!
他甚至顾不得去撕掉伞盖边缘剧毒的绒毛!那浑浊的漩涡在感应到“食物”气息贴近躯体的瞬间,几乎要自行转动起来!他粗暴地将蕈菇塞向嘴边!牙齿如同生锈的铁钳,死死咬住冰冷的蕈柄!狠厉地撕扯!腥甜刺鼻带着麻苦味道的浆液混着冰碴冲入口腔!
饿!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在撕咬!喉结痉挛地滚动!强行将那微末的毒浆和干瘪的蕈肉往空空如也的胃里硬咽!冰冷的毒气刺得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但他置若罔闻!瞳孔深处只剩下最原始的疯狂!那混沌漩涡在蕈菇毒汁入腹的刹那,猛地传来一种极其微弱的…饱足与……提纯感?!
一丝丝微薄得几乎忽略不计的、混杂着蕈毒生命力和麻痹特性的荒芜源质细流,竟被漩涡粗暴地剥离、萃取,化为稍显精纯些的混沌能量,支撑起他那早已油尽灯枯、濒临崩解的身躯!
吞!
他贪婪的目光扫向冰面上散落的其他几株蕈菇!像饥饿了一冬的孤狼发现最后的腐鼠!
岩石阴影下。
莫老头搭在冻土上的枯瘦右手小指,在周无痕因吞食鬼面蕈而爆发疯狂动作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动作细微如同枯叶被寒风掠过,在满地冰尘中几乎无法察觉。随即,又恢复成彻底的死寂。
那浑浊、一直“沉睡”的老眼,不知何时已在乱发下的阴影中……悄然睁开了一条更细、更冰冷的缝隙。浑浊的瞳孔深处……所有醉意、懒散彻底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审视一块奇石或残兵碎刃般的……幽暗微芒。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疯狂吞食毒蕈的周无痕身上。而是……穿透了他干枯肮脏的脊背,精准地……落定在那微微加速旋转、蛮横掠夺着鬼面蕈微末能量的……混沌漩涡核心深处!
仿佛穿越了层层的皮囊与混乱,直视那一点……连周无痕自身都茫然无觉的……新生烙印最本源的气息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