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清澈，穿透落地玻璃，将病房内漂浮的微尘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被海风稀释，却依旧无法驱散顾砚深身上浓重的药味和那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他靠在摇起的高背病床上，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额角还沁着细密的冷汗，右臂被石膏和绷带牢牢固定，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背部大片挫伤的剧痛。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死死锁在沈念初身上，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深不见底的愧疚，以及一种近乎灼热的、小心翼翼的期盼。
沈念初坐在离床稍远的单人沙发里，晨曦勾勒着她清瘦的轮廓。她低垂着眼，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手腕上那圈尚未消退的青紫指痕——那是昨夜被他死死攥住留下的印记。阳光跳跃在那圈刺目的痕迹上，也跳跃在她低垂的长睫上，投下小片脆弱的阴影。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窒息，却充满了无形的张力。顾砚深迫切地想要打破这沉默，想要靠近，想要确认她最后写在便签本上的那句话（“……不像‘影子’的交易”）并非他的幻觉。但他重伤的身体和依旧艰涩的喉咙，将他牢牢困在原地。他只能徒劳地用目光描摹着她，焦灼而贪婪。
“笃笃。”轻缓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周维和陈教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推着检测仪器的护士。周维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上扫过，落在顾砚深苍白的脸上，眉头微蹙：“顾先生，感觉如何？镇痛效果还在吗？”
顾砚深微微点头，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沈念初。
周维上前检查他的伤臂固定和背部挫伤情况，动作专业而轻柔。陈教授则示意护士将一套便携式的脑电波监测仪连接到沈念初的头部。
“沈小姐，台风应激和昨夜的剧烈情绪波动对你的神经系统是巨大负担。我们需要再监测一次脑电活动，确保没有异常放电。”陈教授解释道，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拒绝的专业性。
沈念初没有抗拒，安静地配合着护士在她太阳穴和头皮贴上冰冷的电极片。
仪器启动，发出低微的嗡鸣，屏幕上开始跳跃起复杂的波形曲线。陈教授和周维都专注地盯着屏幕。
顾砚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看着沈念初，生怕这冰冷的仪器会再次触发她记忆的痛苦风暴。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阻止，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沈念初的目光被他痛苦的闷哼吸引过去。她看到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和额角滚落的冷汗，嘴唇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
就在这时！
脑电波监测仪的屏幕上，代表沈念初大脑颞叶区域的几条曲线，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阵极其短暂、却异常尖锐的峰值波动！如同平静湖面投下的一颗石子！
“咦？”陈教授猛地凑近屏幕，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这波动……”
周维也立刻看过来，神色凝重：“位置很特殊……不像是记忆刺激引起的常规反应……倒像是……某种高频信号干扰？”
“干扰？”陈教授眉头紧锁，立刻看向连接沈念初头部的电极线，又快速检查了仪器本身，“设备没问题。信号源……似乎来自她自身？”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沈念初，“沈小姐，你现在有什么特殊感觉吗？比如耳鸣？或者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沈念初被问得一愣，茫然地摇头。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顾砚深的心却沉了下去！高频信号干扰？来自她自身？一个不祥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他死死盯着沈念初，眼神充满了惊疑和恐慌。难道车祸……不仅仅是意外？！
“暂时记录，标记为异常点。需要更多数据观察。”陈教授沉声道，示意护士继续监测。他转向顾砚深，语气严肃，“顾先生，沈小姐的身体需要绝对的平静。任何外部刺激，尤其是情绪上的剧烈波动，都可能诱发不可测的风险。您……”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顾砚深身上狰狞的伤势，“也需要静养。情绪激动对伤口愈合极为不利。”
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再试图刺激沈念初，也不要再让自身的情况恶化。
顾砚深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最终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看向沈念初，眼中的灼热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沉的痛楚和克制。
医生护士完成检查和记录，留下药物，再次退了出去。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更沉重了。
沈念初取下头上的电极片，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护士留下的便签本和笔，以及……一个被海水浸泡过、边缘有些变形磨损的旧皮夹——那是昨天台风肆虐时，从被狂风吹翻的行李中散落出来，被佣人捡到送来的，属于沈念初失忆前的物品。
她沉默了片刻，起身走过去，拿起了那个湿漉漉的旧皮夹。触手冰凉，带着海水的咸腥和皮革腐朽的气息。她下意识地翻开。
里面没有钱，没有卡。只有一张被透明塑料膜保护着的、边角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女人，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站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里，对着镜头笑得灿烂而明媚，眉眼间……与沈念初有着惊人的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弯弯的笑眼！
照片背面，用娟秀却有些稚嫩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囡囡周岁，妈妈在青阳镇。盼归。】
“青阳镇”……“妈妈”……
沈念初拿着照片的手指猛地一颤！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尖锐的、完全陌生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她失忆后空茫的心防！这不是契约的屈辱，不是替身的难堪，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原始、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失去的痛楚！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溢出！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刚刚平静的神经似乎又被无形的针狠狠刺入！
“念初！”顾砚深看到她骤变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顾不上剧痛，挣扎着就要从床上起来！
“别动！”沈念初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地喝道，眼神带着一种惊惶未定的痛苦和阻止！她死死攥着那张照片，指节泛白，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抓着什么失而复得却又带来剧痛的东西。
顾砚深被她喝止，僵在原地，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慌和无助。
沈念初急促地呼吸着，努力平复着心口那陌生的剧痛和脑中翻腾的混乱。她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灿烂的年轻女人……她的妈妈？青阳镇在哪里？盼归？她归去了吗？为什么她毫无印象？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翻涌。失忆的迷雾似乎被这张照片撕开了一道口子，透出的却不是光明，而是更深沉的、未知的黑暗和痛楚。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看那张照片。仿佛再多看一眼，那心口的痛就会将她撕裂。她将照片连同皮夹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抓着滚烫的烙铁。她需要转移注意力，需要从那陌生的剧痛中挣脱出来！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床头柜的便签本和笔上。
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般的迫切，她抓起了笔和便签本。她需要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她坐回沙发，将便签本放在膝盖上。左手握着笔，笔尖悬停在空白的纸页上，微微颤抖。写什么？质问顾砚深关于照片？关于她可能的过去？不……她现在无法面对。写关于他的伤？关于昨夜？那更让她心乱如麻。
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线团。她下意识地、毫无目的地，用笔尖在纸上划动着。不是写字，更像是一种宣泄般的涂鸦。
顾砚深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移动的笔尖。他看到她苍白的脸和痛苦的眼神，看到她紧攥着旧皮夹的手，心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煎熬。
沈念初无意识地涂画着，笔尖划过纸张。她画了几道毫无意义的波浪线，又重重地点了几个墨点。突然，她手腕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稍长的、歪斜的竖线。
就在这条竖线形成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蜂鸣声，毫无预兆地从她紧紧攥在左手的那个旧皮夹内部传了出来！
声音非常微弱，短促，如同电子仪器启动时的自检音！
沈念初的动作猛地僵住！她愕然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个破旧的皮夹！
顾砚深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那个皮夹，刚才脑电波监测仪的异常波动和此刻这诡异的蜂鸣声瞬间串联！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椎！
那不是普通的皮夹！
里面有东西！
沈念初的心脏狂跳起来！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强烈直觉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丢开笔，双手有些颤抖地，开始粗暴地撕扯那个旧皮夹！脆弱的皮革和衬里在她用力下发出撕裂的声响！
顾砚深想阻止，他预感到里面可能藏着极其危险的东西！但他重伤的身体根本无法及时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
“刺啦——”
皮夹的夹层被沈念初猛地撕开！一张薄如蝉翼、比指甲盖略大、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银灰色芯片，随着几片碎屑和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信纸，飘落出来，掉在了她脚边的地毯上！
芯片！果然是芯片！
沈念初呆呆地看着脚边那枚小小的芯片。刚才那声蜂鸣，就是它发出的？为什么会在她妈妈留给她的皮夹里？它是什么？
她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别碰它！”顾砚深嘶哑的警告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极致的恐慌！他挣扎着，不顾背部的剧痛，猛地从床上探出身，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想要抢先一步抓住那枚芯片！
然而，他终究慢了一步。
沈念初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那枚冰冷的芯片。
就在她的指尖与芯片接触的刹那——
“嗡——！”
比刚才更清晰、更持久的蜂鸣声骤然响起！同时，芯片表面瞬间亮起一圈极其细微、快速流转的幽蓝色光纹！
“呃啊！”沈念初猛地发出一声痛呼！一股强烈的、如同高压电流般的刺痛感，顺着她的指尖瞬间窜遍整条手臂，直冲大脑！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念初！”顾砚深目眦欲裂！巨大的恐惧让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完全不顾右臂的固定和背部的撕裂剧痛，整个人如同失控的野兽，从病床上狠狠扑了下来！
“砰！”沉重的身体砸在地毯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左手，死死地抓住了沈念初即将撞向沙发扶手的手臂！
沈念初被他猛地一拽，避免了头部的撞击，但身体也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毯上，落在顾砚深的身旁。她捂着刺痛发麻的右手，脸色惨白，眼神涣散，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那枚掉落的芯片，幽蓝的光纹闪烁了几下，蜂鸣声停止，恢复了冰冷的金属光泽，静静地躺在地毯上。一同掉落的，还有那张折叠的泛黄信纸。
顾砚深顾不上自己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和手臂传来的、仿佛骨头再次断裂的剧痛！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沈念初痛苦的脸，左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充满无尽恐惧的嘶吼：“念初！看着我！念初！你怎么样？！”
沈念初在剧痛和眩晕中艰难地聚焦，看着顾砚深近在咫尺的、写满恐慌和剧痛的脸。他的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在刚才扑救时再次受伤。鲜血正迅速地从他背部绷带的缝隙和右臂石膏的边缘洇开，染红了病号服和身下的地毯。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顾总！出事了！”林铮一脸凝重地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亮着屏幕的平板电脑。然而，当他看清房间内的景象——摔倒在地、浑身是血的顾砚深和沈念初，以及地毯上那枚闪烁着不祥光泽的芯片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脸色瞬间煞白！
顾砚深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血的利刃，狠狠刺向林铮！即使重伤濒危，那属于商界修罗的恐怖威压依旧让林铮浑身一颤！
“说！”顾砚深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林铮强行压下心头的惊骇，语速极快，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刚收到的紧急消息！二十分钟前，顾明远（顾砚深叔父）联合超过三分之一的董事，以您‘重伤濒危、无法履职’为由，向监管机构和交易所提交了紧急动议！要求立刻召开特别股东大会，启动对您的‘领导力评估’，并提名顾明远为临时CEO！消息……已经泄露给媒体了！现在外面全乱了！”
顾明远？！趁他病，要他命！
顾砚深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戾气！滔天的怒火混合着背部和手臂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但他死死咬住舌尖，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低头，看向怀中脸色惨白、依旧因芯片冲击而痛苦颤抖的沈念初，又看向地毯上那枚冰冷的芯片和旁边的泛黄信纸。苏晚的死，念初的身世，致命的芯片，家族的背叛……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汇聚，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阴谋旋涡！
他，和他拼死想要护住的人，已经被推到了这旋涡的最中心！
顾砚深染血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般的决绝，伸向掉落在沈念初手边的那支笔，和那张被撕开的便签本残页。
指尖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剧烈颤抖，但他握笔的姿势却异常稳定。
他无视了林铮焦急的目光，无视了门外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显然媒体和顾明远的人已经到了），更无视了自己濒临崩溃的身体。
他的目光，只落在怀中沈念初苍白的脸上。
然后，他用尽残存的力气，在那张染着血迹的便签残页上，一笔一划，写下几个歪斜却力透纸背的血字：
【信。芯片。藏好。】
【别怕。】
【有我在。】
他将染血的便签纸，轻轻塞进沈念初冰凉的手心。随即，他猛地抬头，看向惊骇的林铮，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嘶哑的指令如同最后的战鼓：
“备车…去公司…”
“通知…所有…”
“我还没死…轮不到…他们…放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