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墨黑的海底，被沉重的压力和刺骨的寒意包裹。顾砚深感觉自己被钉在灼热的铁砧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部碎裂般的剧痛，而右臂更像是被反复碾断的枯枝，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带来钻心的酷刑。混沌中，唯一清晰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如同赤身裸体置身于冰窟，冻得灵魂都在颤抖。

他本能地、绝望地想要抓住什么，抓住一点温暖，抓住一点能让他不沉入彻底黑暗的浮木。

然后，他抓住了。

一只温热的手。

那温度并不炽热，却像寒夜荒野里唯一的篝火，带着一种稳定而真实的力量。他死死地攥住，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仿佛那是维系他生命存在的唯一绳索。冰冷黏腻的冷汗浸透了他的掌心，但他感觉到那只手没有挣脱，没有抽离，只是安静地、带着一种奇异的包容，任由他紧握着，甚至……似乎还回握了一下？

是幻觉吗？是濒死前的妄想吗？

顾砚深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他努力掀开一丝缝隙，模糊的视野里，只有应急灯刺目的红光在晃动，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坐在床边的轮廓。那轮廓很单薄，微微弯着腰，长发垂落，挡住了大半面容。但那只被他死死攥住的手，清晰地连接着那个轮廓。

是……她？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穿透了剧痛和寒冷的迷雾。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意识堤坝。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紧攥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他再次陷入昏沉，但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似乎被那只手传来的、微弱的暖意驱散了一丝。

……

沈念初坐在床边的高背椅里，背脊挺得笔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的右手，正被一只滚烫、湿冷、带着厚厚纱布却依旧力大无比的手死死攥着。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碎。

她试过抽离。在顾砚深第一次因剧痛而痉挛、无意识地收紧手指时，她本能地想挣脱。但当她微微用力，昏沉中的顾砚深喉咙里立刻溢出痛苦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眉头死死拧紧，那只攥着她的手更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仿佛一旦失去这唯一的依托，他就会立刻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沈念初的动作顿住了。

她看着他因高烧而潮红的脸颊，看着他被冷汗浸透的额发，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他不再是那个掌控千亿帝国、冷酷无情的聋哑总裁，不再是那个用契约将她禁锢的强势掠夺者。此刻的他，脆弱得像一个在噩梦中无助挣扎的孩子，只是死死抓住身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她的手。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有被禁锢的不适，有对那滚烫体温的排斥，但更深处，似乎还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为他此刻毫无防备的脆弱？为他用身体为她挡下重击的惨烈？

她最终放弃了挣脱。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被攥住的手稍微舒服一点。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布满冷汗的手背，她苍白纤细的手指。这画面，荒诞又带着某种沉重的宿命感。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依旧肆虐的狂风暴雨声，以及顾砚深时而粗重、时而微弱的呼吸声。周维和陈教授在确认顾砚深伤势稳定（右臂骨折已固定，背部严重挫伤但无脊椎损伤，高烧需要物理降温和密切观察）并注射了强效镇痛剂后，暂时退到了外间休息室待命，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时间在雨声和呼吸声中缓慢流逝。沈念初的目光从交握的手，缓缓移向顾砚深痛苦的脸庞。应急灯的红光在他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那些属于“顾砚深”的、冰冷的、坚硬的、拒人千里的面具，在此刻被彻底剥落。

她看到了什么？

是那个在闪光灯下，漠然接受“替身交易”的冷酷买家？

是那个在晚宴上，抽身离去的无情背影？

是那个在书房里，挥手让她“出去”的冷漠丈夫？

似乎都是。

但又似乎……不止于此。

混乱的记忆碎片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极其模糊的、几乎被痛苦淹没的微光：

***深夜书房外。**她端着温热的牛奶（不知为何会做这种事），看到他伏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睡着了，眉心紧蹙。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褪去了白日的冷硬，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将牛奶轻轻放在门边的矮柜上，默默离开。

***一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她烧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一只微凉的手覆上她的额头，停留了片刻。醒来时，床头柜上多了一杯水和几片退烧药。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淡薄的、属于他的雪松冷香。

***一次在顾宅花园的偶遇。**她坐在长椅上看书（一本关于海洋生物的书？）。他远远地路过，脚步似乎停顿了一下。没有靠近，没有用手语，只是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里似乎没有惯常的冰冷和审视，只有一种……深沉的、她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然后他转身离开了，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这些碎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微弱而短暂，瞬间就被屈辱和绝望的洪流吞没。她从未在意，甚至刻意遗忘。但此刻，看着他毫无防备的脆弱，这些被尘封的、几乎不存在的微光，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原来……在她作为“影子”存在的那些灰暗日子里，在她被彻底忽视和否定的婚姻中，是否也曾有过那么一丝丝……并非全然冰冷的瞬间？那些瞬间，是来自顾砚深这个人本身，还是仅仅因为……她顶着“苏晚的影子”这张皮？

沈念初的指尖，在顾砚深滚烫的掌心里，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心湖深处那片冻结的坚冰，被这复杂的思绪和掌心滚烫的温度，悄然融开了一丝缝隙。

“水……冷……”一声极其沙哑、模糊的呓语，从顾砚深干裂的唇间溢出。

沈念初猛地回过神。她试着动了动被攥住的手，顾砚深立刻像受惊般更紧地抓住，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咕哝。

她放弃了抽手的念头。目光扫向床头柜。上面放着水杯、棉签和冰块。她伸出左手，有些笨拙地用镊子夹起一小块冰，然后用棉签小心地蘸了蘸冰水。她微微倾身，左手绕过顾砚深紧握着她右手的臂弯，动作有些别扭，却异常轻柔地，将那湿润冰冷的棉签，轻轻涂抹在他干裂滚烫的嘴唇上。

冰凉的触感似乎缓解了他唇上的灼痛。顾砚深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无意识地抿了抿唇，干燥的唇瓣汲取着那微弱的湿意。

沈念初重复着这个动作。蘸水，涂抹。动作生疏却专注。她的左手因为姿势别扭而有些酸胀，但她没有停下。应急灯的红光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跳跃，映照出一种奇异的宁静。

时间在重复的动作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顾砚深滚烫的体温似乎在物理降温和药物的作用下，有了一丝微弱的退意。他紧攥着沈念初右手的手指，力道也稍稍松懈了一点，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却依旧固执地握着。

沈念初停下动作，看着他那张在昏睡中依旧带着痛苦痕迹的脸。她的左手，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开了他额前被冷汗黏住的一缕湿发。指尖掠过他滚烫的皮肤，那温度灼得她指尖微微一颤。

就在这时，顾砚深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又一下。仿佛在努力挣脱沉重的梦魇。

沈念初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拂过他额发的手，想掩饰自己刚才那片刻的失态。

然而，顾砚深的动作更快。

他的左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混沌中，仿佛遵循着某种更深的渴望和本能，猛地抬起，一把抓住了她正欲抽离的左手手腕！

沈念初的身体瞬间僵住！

顾砚深的手心依旧滚烫，带着高热病人特有的湿黏。他的力道并不重，甚至带着一种虚弱的颤抖，但那突如其来的触碰和禁锢感，让沈念初浑身绷紧，仿佛被电流击中！她猛地抬眼看向他。

顾砚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迷蒙而涣散，布满了浓重的红血丝，像是蒙着一层浑浊的水雾，焦距在虚空中游移不定。高烧显然并未完全退去。他仿佛还沉浸在梦魇与现实的交界处。

他似乎感觉到了左手抓住的东西。那微凉的、纤细的手腕触感，让他混沌的意识产生了一丝波动。他努力地想要看清，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了沈念初近在咫尺的脸上。

四目相对。

顾砚深那双被高烧和剧痛折磨得失去神采的眼眸，在看清沈念初面容的瞬间，骤然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却如同风中残烛般执拗的光！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干裂的唇瓣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巨大的急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在他眼中翻涌。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然后，他那只抓住沈念初左手手腕的手，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起来。他的手指因为高烧和虚弱而颤抖得厉害，动作笨拙而滞涩，完全失去了平日的精准和力量感。

他……他在用手语！

他试图用那只虚弱颤抖的手，在沈念初的手腕上……笨拙地、艰难地比划着什么！

沈念初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只被抓住的手腕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滚烫的温度，感受到那细微的、带着无尽颤抖的轨迹：

第一个动作……似乎是……【别……】

第二个动作……很模糊……像是一个……【走】？

第三个动作……他努力地弯曲手指，想要做出一个更复杂的形状，却因为虚弱和颤抖而变形得厉害……但沈念初看懂了。

那个即使变形、即使颤抖、即使在高烧混沌中，他依旧执拗地想要表达的手势——

是【怕】。

【别走……怕……】

一个破碎的、不成句的、用尽了他此刻全部力气和意志的无声哀求。

他死死地盯着沈念初的眼睛，那双被高烧烧得通红的眼眸里，是毫无掩饰的、如同赤子般的巨大恐惧——怕她离开，怕她再次消失，怕他再也抓不住这唯一的暖源。

沈念初的瞳孔，在应急灯明灭的红光下，骤然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她心湖那道刚刚被撞出裂痕的冰堤！汹涌地、不受控制地冲上鼻尖，灼痛了她的眼眶！

这只手，这只在高烧昏迷中死死抓住她的手，这只用身体为她挡下重击、此刻缠满纱布的手，这只在意识混沌不清时，依旧固执地、笨拙地在她手腕上比划着“别走……怕……”的手……

它不再只是“顾砚深”的手。

它仿佛成了一把沉重的、带着体温的、无声的钥匙。

“咔哒”一声。

在她灵魂深处那扇被屈辱、绝望和冰冷记忆紧紧封锁的心门上，撬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忽视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