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疲惫的潮水，缓慢地、沉重地退去，留下被冲刷得一片狼藉的沙滩。

沈念初睁开眼，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白色天花板，像隔着一层浑浊的水幕。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提醒着她身处何地。身体的每一寸骨头都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泛着迟钝的酸痛，而最尖锐的痛楚，则集中在额角深处，如同有一根烧红的铁钉，被反复地、缓慢地钉入。

她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记忆的碎片并未完全消失，它们像退潮后搁浅在沙滩上的尖锐贝壳，不再汹涌翻腾，却依旧硌得人生疼——闪光灯下冰冷的屈辱、晚宴上剥皮拆骨般的难堪、书房门缝里窥见的那份不属于她的温柔……以及，顾雨薇那张淬着毒汁的笑脸和礼盒中刺目的紫色衣裙与照片。

“呃……”一声微弱的呻吟不受控制地逸出喉咙，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和挥之不去的痛楚。

“念初？”嘶哑到极致的声音立刻在床边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她的紧绷感。

沈念初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渐渐聚焦。

顾砚深就坐在离病床极近的椅子上，近到她能看清他眼底密布如蛛网的红血丝，看清他下巴上新冒出的、青黑色的胡茬，看清他脸上那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憔悴”的灰败。他高大的身躯似乎比记忆里缩小了一圈，深陷在椅子里，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随时可能断裂的弦。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她脸上，里面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失而复得的狂喜，深不见底的愧疚，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小心翼翼的紧张。那只缠着厚重纱布、血迹已变成暗褐色的右手，被他刻意地藏在身侧阴影里。

看到她真的睁开了眼，顾砚深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亮骤然亮了一些，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几乎是立刻、条件反射般地，从旁边拿起一个崭新的平板电脑，动作快得有些慌乱，迅速在上面输入着什么。

很快，沈念初放在枕边的专线手机屏幕亮起，发出极其轻微的震动。

她侧过头，目光落在屏幕上。一行字跳了出来，字体被刻意调大了许多：

【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叫医生？】

字里行间透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关切，与他平日里下达指令时的冰冷简洁判若两人。

沈念初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几秒，又缓缓移回顾砚深脸上。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嘴唇紧抿着，等待她的回应，像等待一场无声的审判。

她没有去看手机回复，而是尝试着，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手指还有些无力，动作有些滞涩。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指尖在空气中缓慢地、清晰地划动：

【顾先生。】

【那份契约……】她的手势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汇，【那份‘空白契约’……是什么？】

“空白契约”四个字的手语，她打得异常清晰、标准。

顾砚深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拿着平板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平板光滑的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

他眼中的紧张和小心翼翼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当众剥开伤疤的痛楚取代！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他下意识地想要回避，想要否认，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冰冷的手势将她推开！

但沈念初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就那么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被痛苦冲刷后的、空茫的废墟，以及废墟之下，那一点固执的、寻求答案的微光。这眼神比任何控诉都更具杀伤力，将他所有逃避的念头瞬间击得粉碎！

巨大的无力感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他颓然地垂下眼睑，避开了她的目光，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指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抖，在平板上艰难地敲击着，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对不起。】

【那是我……对你犯下的……无法饶恕的错。】

【一份……将你禁锢在我身边……当作别人影子的……交易。】

【它……不存在了。我已经……毁了它。】

他将平板屏幕转向她，字字句句，如同沉重的烙印。

沈念初看着那几行字。没有预想中的愤怒爆发，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哭泣。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很久，久到顾砚深的心跳几乎要停止。然后，她极其轻微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嘲讽，像是在笑，却又毫无温度。她的指尖再次抬起，手势很慢，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疲惫：

【毁了契约……】

【那现在呢？】

【这份‘翻译合同’……】她的指尖指向枕边的手机，【是新的囚笼吗？顾先生？】

“囚笼”二字的手语，她打得异常精准，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

顾砚深的心脏像是被那无形的“囚笼”狠狠刺穿！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痛苦和急切！他几乎是扑到床边，左手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在触碰到她之前猛地僵住，停在了半空。他只能用那只手，疯狂地、语无伦次地在平板上输入，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不是！不是囚笼！】

【是保护！】

【念初，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不是翻译！不是工作！】

【是我需要你！我……我不能……不能再失去你一次！】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输入的文字也失去了往日的条理，充满了混乱的恐慌和赤裸的、不加掩饰的哀求。他将平板急切地递到她眼前，像捧着自己被剖开的、鲜血淋漓的心脏。

沈念初的目光扫过那些混乱而滚烫的文字。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平静得让顾砚深感到绝望。她没有回应他的哀求，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和痛苦。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嘲弄般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顾砚深举着平板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他看着沈念初紧闭的双眼和拒人千里的姿态，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颓然地收回手，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将脸深深地埋进那只未受伤的、带着血痕的手掌里。宽阔的肩膀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顾砚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暴戾的警惕！他像一头被惊扰的受伤猛兽，死死地盯着门口，仿佛任何闯入者都会被撕碎！

“砚深，是我。”一个保养得宜、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在门外响起。是顾砚深的母亲，顾氏真正的幕后掌权者之一，梁佩云。

顾砚深眼中的暴戾并未消退，反而更甚。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大步走到门口，却没有立刻开门，而是用手语对着门外的方向，动作凌厉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驱逐意味：【走！她需要静养！任何人不见！】

门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随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响起：“顾砚深！我是你母亲！里面躺着的，名义上也是我的儿媳！开门！我有话问你！关于顾雨薇！”

提到顾雨薇的名字，顾砚深眼中的戾气几乎化为实质！他放在门把上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猛地拉开门，高大身躯形成的阴影带着骇人的压迫感，将门外衣着华贵、妆容精致的梁佩云完全笼罩！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赤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梁佩云。那眼神里的警告、愤怒和毁灭欲，如同冰冷的实质，让见惯风浪的梁佩云也不由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顾砚深抬手，手语快、狠、绝，每一个手势都带着雷霆万钧的斥责和不容置疑的警告：

【顾雨薇？】

【她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国门一步！】

【你最好，也别再提这个名字！】

【更别想，靠近她半步！】他的手势猛地指向病房内，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否则，我不介意，让顾家，换一个主事人！】

最后一个手势落下，空气仿佛被冻结！梁佩云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震惊、愤怒，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她看着眼前这个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凶兽般的儿子，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她从小掌控到大的继承人，已经彻底脱离了她的轨道，甚至……拥有了反噬她的力量和决心！

顾砚深不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猛地将门在她面前狠狠关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墙壁都在微微发颤！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他闭着眼，平复着翻腾的杀意和暴戾。几秒钟后，他睁开眼，眼中的疯狂稍稍退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守护意志。他转过身，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病床——

病床上，沈念初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她没有看门口，也没有看他。她的目光，静静地落在窗外。

窗外，天色阴沉，厚重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座城市。没有阳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灰暗。

顾砚深的心，也跟着沉入了那片冰冷的灰色之中。他像一个孤独的守塔人，站在风暴的中心，守着那盏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光，却不知道该如何驱散这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