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静得吓人，只有空调送风那点微弱的嗡鸣。
过了好一阵，苏振邦缓缓靠回椅背，脸上看不出啥表情。
他拿起桌上那支批文件的朱红色钢笔，笔尖悬在开发区那份做得挺漂亮的汇报材料封面空白处，最终没落下去。
“这份报告，先压在我这儿。暂时别走任何书面签报流程。”
他抬眼看向陆寒，说道。
“审计局那边，我记得李保局长是位原则性很强的老审计，信得过。你亲自跑一趟，只对他一个人口头传达我的意思：立刻组织一支绝对可靠的骨干小组，以常规年度审计的名义进驻开发区，重点给我盯死所有招商引资项目的落地真实性、合同执行情况，特别是固定资产投资的实物量和钱流到哪儿去了，所有疑点，无论大小，直接形成秘密报告，只报我本人！”
陆寒心头一凛，肃然应道。
“明白！”
苏市长没选直接批示，而是动用秘密审计这把刀，显然已经明白这背后水的深浅和阻力的大小。
这常规年度审计的壳子底下，是场无声的围猎。
“苏振邦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说道。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李局长知，在拿到铁证之前，绝不能惊了蛇。”
“是！”
陆寒用力点头。
省府大会议厅，全省上半年经济运行分析会正开着，气氛有点紧。
常务副省长欧阳德志正做总结讲话，他带着惯常的赞许口吻说。
“总体来看，全省经济稳中向好，尤其是清源市，表现格外亮眼！上半年GDP增速领跑全省，开发区招商引资成效显著，固定资产投资增长迅猛！这充分体现了清源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特别是苏振邦同志，抓经济的决心和能力，值得充分肯定！其他地市，要好好向清源学习取经！”
伴随着欧阳副省长的表扬，台下不少与会领导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前排的清源市代表团。
清源市代表团席位上，几位陪同的副市长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点与有荣焉的笑意。
苏振邦坐在位置上，好像那响亮的表扬跟他没关系。
他放在桌下的手，轻轻碰了碰旁边陆寒的膝盖。
陆寒心领神会，动作迅捷无声地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摸出一个没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从桌下递了过去。
苏振邦接过文件袋，随即果断地撕开封口。
他站起身，没走向发言席，而是直接拿着那份薄薄的文件，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台。
会场里原本因为欧阳副省长讲话结束而准备响起的礼节性掌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都钉在苏振邦身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欧阳德志脸上那点笑容也僵住了，看着苏振邦一步步走近，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
苏振邦走到主席台边，将手中的文件轻轻放在欧阳副省长面前的桌面上说。
“欧阳省长，各位领导，清源市取得的一些成绩，离不开省委省府的正确领导。但是，这份表扬，我们受之有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人。
“就在会议前，我们掌握了一些情况，初步核查表明，清源市经济开发区上报的部分招商引资项目落地情况和固定资产投资数据，存在较为严重的虚报造假问题！”
欧阳德志脸上的笑容彻底没了，伸手抓过那份文件。
他飞快地翻开，当那三张并排贴着、时间差了三年却拍着同一栋厂房的照片撞进眼睛时，瞳孔一缩！
“砰！”
一声闷响，撕破了会场的寂静。
整个会场，空气像是冻瓷实了，连喘气都小心翼翼。
所有目光都死死盯着台上那杯被顿下的茶，以及欧阳德志那张能拧出水来的脸。
会议草草收场，陆寒抱着公文包，快步走出会议厅大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窝。
刚拐进通往电梯间的走廊，一个身影就无声无息地挡在了他面前。
来人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穿着合体的深色夹克，是省府秘书长，高文彬。
“小陆处长，留步。”
陆寒脚步一顿，微微点头说：“高秘书长。”
高文彬上前半步，姿态随意，却正好把陆寒的去路堵严实了。
走廊空旷，就他们俩。
他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像长辈在数落一个愣头青一样。
“年轻人有锐气，有担当，这很好，苏市长身边，就需要你这样的干将。”
他话头一转，声音压低几分，带着股推心置腹的劲儿。
“不过啊，小陆，在机关里做事，尤其是到了你们这个位置，不光要会办事，更要懂得看路，这路啊，有宽有窄，有直有弯，有的路看着平坦光亮，走上去却容易崴了脚，有的路呢，看着坑坑洼洼，说不定才是正经道。”
高文彬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陆寒抱着的公文包，好像能穿透那层皮子，看到里面那份捅破天的文件。
“走快了，方向没瞅清，容易撞墙，走慢了，该踩油门的时候犹豫，又可能错过站。”
他轻轻叹了口气，带着股看透世情的感慨。
“特别是跟着领导往前冲的时候，更得替领导多想想，有些雷，值不值得趟有些炮灰，值不值得当？一时气血上头，把天捅个窟窿容易，可这天塌下来，砸着的，可就不止一个人喽。”
这听着像掏心窝子的点拨，句句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陆寒安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啥波澜，只是抱着公文包的手微微收紧。
高文彬观察着陆寒的反应，见他沉默，说道。
“你还年轻，路长着呢，好好琢磨琢磨，当秘书，眼明心亮步子稳，比什么都重要，不要被一时的功劳晃了眼，把路走窄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轻飘飘，却无声地扎过来。
说完，高文彬像是完成了任务。
“好了，我就随便聊聊，去吧，苏市长那边应该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处理。”
他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寒没立刻挪步笑道。
“谢谢高秘书长指点，不过，我这个人认路，向来只认一个方向，就是老百姓指着骂娘的时候，我们还能问心无愧走的那条路，别的路，太绕，我腿脚笨，学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