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病房角落,数着输液管里滴落的药水。42年的光阴在消毒水气味中渐渐模糊,直到监护仪发出刺耳鸣叫。
再睁开眼时,灼热的麦芒正扫过脸颊。
麦芒划过脸颊的刺痛如此真实。
我站在麦浪里,汗珠顺着太阳穴滚下来,在嘴角尝到咸涩的味道。这不是梦——六岁那年割麦留下的镰刀疤,此刻正泛着新鲜的粉红色,横亘在我肉乎乎的手掌上。
"小满!发什么呆?把麦捆码齐!"父亲的呵斥声炸雷般在背后响起。我猛地转身,看见三十九岁的林大山正弯腰捆扎麦秆,他蓝布褂子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脊椎骨节透过布料凸起,像一串算盘珠子。
这是1983年的父亲,我记忆里永远沉默如山的男人。上辈子他咳血而亡时,县医院的白床单上还沾着麦收时的草屑。
"来了!"我下意识应答,童稚的嗓音把自己吓了一跳。蹲下时,麦茬戳进膝盖,细密的疼痛让我眼眶发热。这不是临终前的走马灯,我真的回到了十七岁那年全家饿着肚子交公粮的夏天。
"招娣!招娣你怎么了?"母亲突然尖利的呼喊刺破蝉鸣。我抬头看见十六岁的姐姐倒在麦垄间,草帽被热风吹得打转,露出她枯黄的发辫。
父亲像扛麻袋一样把姐姐甩到背上往村里跑时,我注意到他小腿上蜿蜒的静脉曲张,那是长期浸泡在稻田里的印记。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赤脚踩过滚烫的田埂,脚底板被麦茬扎出血珠也顾不上疼。
村卫生所的白墙剥落得斑驳,门框上"合作医疗"的红漆字已经褪色。赤脚医生老张掐着姐姐的人中,玻璃针管在铝饭盒里咕嘟咕嘟煮着。
"营养不良,加上中暑。"老张推针时,姐姐瘦得见骨的手臂上鼓起青色的血管,"你们家大丫头多久没吃鸡蛋了?"
母亲搓着围裙不说话,那上面还沾着早晨喂猪的麸皮。我盯着病床上姐姐开裂的嘴角——那里沾着半片麦壳,是我们共同的早餐。上辈子直到姐姐去纺织厂当学徒的前夜,我才知道她总是偷偷把窝头里的榆钱挑给我。
暮色四合时,父亲背着姐姐回家。我提着煤油灯走在前面,灯光在土墙上投下摇晃的巨影。拐过磨盘时,斑驳的土墙上突然跃入一行石灰水刷的大字:"只生一个好"。字迹边缘爬着蜈蚣般的裂缝,像极了母亲后来引产时肚皮上的妊娠纹。
我猛地站住,煤油灯差点脱手。1983年,计划生育最严苛的年月。这个夏末,母亲会再次怀孕,然后在计生干部的怒骂中躲进红薯窖,最终流掉那个已经会踢腿的男婴。
"走啊。"父亲疲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机械地迈步,心跳快得要撞破肋骨。上辈子那个未能出生的弟弟,曾经是母亲终身的隐痛,也是父亲酒后打碎碗筷的由头。
灶房里飘出野菜粥的苦涩香气。我垫着脚把姐姐的奖状抚平——全县数学竞赛二等奖,日期是1983年5月。玻璃框反射出我稚嫩的脸,杏眼,塌鼻梁,和上辈子被工地太阳晒黑前一样的白皙皮肤。
"小满,去西屋拿些柴火。"母亲在灶台前吩咐,铁勺刮着锅底发出刺耳声响。我抱着柴禾穿过堂屋时,突然听见父母压低的争执。
"......纺织厂要十六岁以下学徒工......"父亲的声音像蒙着湿棉被,"招娣的成绩单......"
"女娃认字有啥用?"母亲突然拔高的嗓音惊飞了梁下的燕子,"建国明年上高中,还要攒钱给他说亲!"
柴禾从我怀里哗啦散落。上辈子姐姐就是在麦收后辍学,用满是针眼的手指供我读到初中。而哥哥最终也没能上高中,因为要留着钱给父亲治咳嗽。
我鬼使神差地摸向墙缝,那里藏着姐姐的铅笔头。指腹触到个硬物,掏出来是半块水果糖,已经化了又凝,糖纸上印着"上海"二字。这是姐姐藏在墙缝里的宝贝,上辈子她在我出嫁那天,才舍得把这颗珍藏十年的糖塞进我手心。
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照在墙上的"五好家庭"奖状上。我突然想起这是哥哥用全县第三名的成绩换来的,而三个月后,它会被哥哥的退学申请书覆盖。
院外传来脚步声,哥哥建国抱着捆麦秆闪进来,十五岁的少年晒得黝黑,汗湿的背心贴在正在发育的骨架上。他看见我站在暗处,咧嘴笑了:"小满怎么还不睡?"
我盯着他手背上新鲜的镰刀伤——上辈子这道疤应该在我手上,是他替我割猪草时留下的。喉头突然哽住,我转身跑进里屋,把脸埋进姐姐滚烫的颈窝。
她身上有麦秆的清香和汗水的咸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花膏味。那是她偷偷用蝉蜕跟货郎换的,藏在枕头下,只在过年时舍得抹一点。
"做噩梦了?"姐姐迷迷糊糊拍我的背,指腹有握镰刀磨出的茧。我摇头,泪水洇湿她打着补丁的枕巾。这不是梦,是比梦更奢侈的重生。
窗外,月亮移到了老槐树梢。我轻轻爬起来,从书包里摸出半截铅笔和皱巴巴的作业本。煤油灯下,我开始画记忆中改良耧车的结构图,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熟睡的姐姐。
明天我要去代销点找《农业科技报》,要去河边收集蝉蜕换钱,要阻止母亲怀孕,要保住姐姐的学业......笔尖突然折断,我在月光下摊开手掌,六岁的掌纹纤细明晰,生命线长得能绕地球两圈。
院墙外传来夜巡民兵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光斑掠过窗棂。我迅速吹灭油灯,在黑暗中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这一次,我绝不会让这个家的命运沿着老路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