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珠性情泼辣,前世槛儿刚当上奉仪那会儿,身边的大宫女就是她和寒酥。
一通骂下来,她气儿都不带换的。
那俩婆子被跳珠突然蹿出来吓了一跳,又听她上来就对着她们一顿喷。
两人先是一愣。
旋即也没注意到跳珠身上的大宫女装束,方脸婆子站起来就要骂回去。
只是她刚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见月亮门那边走出了一个人。
方脸婆子:“槛、槛儿……”
“放肆!”
跳珠柳眉倒竖。
三两步过去,啪啪就是两巴掌。
“你算个什么东西,昭训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见了主子还不行礼!”
不得不说,跳珠不愧是内务府安排来做大宫女的,身上的那股利落狠辣劲儿一下子就把两个婆子给震住了。
“奴、奴婢见过宋昭训……”
圆脸婆子“扑通”跪地,磕磕巴巴的。
方脸婆子捂着脸也跪了。
但她看了眼槛儿,心里很是不服。
要知道这小蹄子从前可是嘉荣堂后院里的杂役丫头,做的活计又贱又苦,连她们这些粗使婆子都比不上。
也就是太子妃抬举。
要不然哪有她翻身的机会,怕是这会儿还在洗宫女太监们的衣裳呢。
一个贡献肚皮的下贱玩意儿,如今倒是在她们跟前摆起主子的谱了。
呸!
方脸婆子暗啐。
同时腰杆挺得笔直,偏头翻了个白眼,一脸没把人放眼里的拽样儿。
跳珠又要发作。
被自家昭训抬手打断了话。
槛儿自然看到了方脸婆子眼里的轻蔑和不屑,知道对方这会儿在想什么。
不过她倒没恼。
上辈子好歹做了几十年的主子。
心性早练出来了。
若是逢上这样的事就暴起跳脚,那她也斗不倒郑氏,坐不上那个位置。
再者不管是这两个婆子方才所谈论的话,还是方脸婆子此时的做派。
槛儿上辈子听得太多太多。
也见了太多太多。
说句难听的,她早习惯了。
只不过,心性好不代表就要对别人侮辱自己的行举视而不见,习惯了也不代表就要放任这些人继续轻视她。
若不然,他们当她好欺负呢。
“跳珠,非议东宫事,妄论太子、太子妃及太子侍妾的奴才通常如何处置?”
槛儿看着俩婆子,声音轻柔地问道。
跳珠:“回主子,依大靖律,凡宫女、内侍非议东宫事,语涉太子及其妻妾者,当以‘藐视皇权’论。
轻者杖三十,徙浣衣局永役,重者枷示三日,杖五十,发南海子充苦役。”
两个婆子变了脸。
槛儿却当没看见,“低级宫婢对太子妾室出言不逊,又当如何论?”
“回主子,低级宫婢、太监以卑犯尊罪加一等,掌嘴五十,罚提铃三月。
若有詈骂‘贱婢’、‘狐媚’等污言秽语,当割舌杖毙后弃之于乱葬岗!”
“昭训饶命!”
圆脸婆子脸色煞白,一脑袋就磕到了地上,“是奴婢嘴贱,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这就自打嘴巴子!”
说着,她真给了自己几个嘴巴子。
不怪圆脸婆子态度转变得这么快。
而是跳珠所言并非吓唬她们的,宫里对内廷宫人的管束就是这么严苛。
圆脸婆子刚刚之所以敢和方脸婆子谈论这些,也是见四下无人,清楚平时这个时候没人从这儿过。
这种事在宫里其实也很常见。
毕竟规矩是一回事,主子们又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派人盯着下面的奴才。
天高皇帝远的。
奴才们明面上不敢瞎编排主子们的事,可到底能私下里看个热闹不是?
只要不被发现就好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两个婆子才敢像刚刚那样模棱两可地凑一起说嘴。
却没料到往常这个时候从没人经过这儿,今日倒是被撞了个正着!
方脸婆子怕归怕。
却是打心底里瞧不上槛儿,也不觉得她有什么本事拿她们怎么样。
谁不知道这小蹄子胆小啊。
而且庞嬷嬷不喜欢她。
庞嬷嬷不喜,那就是太子妃不喜。
这么想着,方脸婆子梗着脖子道:“宋昭训便是要发落奴婢们,也得讲证据。
奴婢们不过是当差时说了几句无伤大雅的小话,宋昭训就要往人头上扣这么大顶帽子,未免欺人太甚!”
槛儿:“你要讲证据?”
“那当然。”
方脸婆子鼻孔朝天。
槛儿就笑了。
宛如一朵在晨光中静静绽放的粉牡丹,娇艳动人不带半分攻击性。
然而方脸婆子看着,却不知怎么,身子竟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
嘉荣堂里。
郑明芷用完早膳回内室整理妆容,一个二等宫女从外面走了进来。
“禀太子妃,宋昭训领了两个粗使婆子过来,说是想请您为她做主。”
“做什么主?”
“好像是那两个婆子以下犯上,妄议殿下及后宅女眷,不敬皇权。”
二等宫女越说越小声。
结合来请她做主的人是槛儿,郑明芷几乎第一时间就猜出了怎么回事。
她面色一沉,起身朝外走去。
外面。
槛儿和跳珠站在堂中。
两个婆子跪在屋外的台阶下。
金承徽从院子里进来,目光扫过那俩婆子,又看向低着头的槛儿。
“一大早的这是怎么了?莫非这两个奴才给我们的宋昭训气受了?”
秦昭训后脚进来。
清冷的面容看不出什么情绪。
“金姐姐,秦姐姐。”
槛儿侧身朝她,和虽跟自己同位份,却资历比她老的秦昭训福了福身。
说起来,这还是槛儿重生回来第一次正式以东宫女眷的身份面对她们。
不同于刚开始被郑明芷安排来伺候金承徽她们时的茶房宫女打扮。
今天槛儿穿了身鹅黄绣折枝玉兰的对襟夏衫,配海天霞鹊衔梨花马面裙。
梳着偏鬟髻。
两侧插镶珍珠金掩鬓,髻间是嵌白玉金累丝宝钿和两小截儿鹅黄发带。
端的是俏丽雅致。
配上那张艳丽的脸蛋和本分规矩的言行,给人一种乖中带媚的青涩感。
让人不免想到空山中蜿蜒潺潺的溪水,想到雨后晴空下的虹霓和新荷。
金承徽就笑不出来了。
眸底闪过一丝嫉妒和不满。
秦昭训抿唇不语。
这时,郑明芷出来了。
金秦二人收起心思,驾轻就熟地行到近前向她们的主母行请安礼。
槛儿跟在秦昭训身后。
同样恭敬地给郑明芷行了礼。
郑明芷没管她们。
神色冷冽地看了眼外头的两个奴才,问槛儿:“且说来与我听听。”
槛儿便把自己在来请安的途中遇上的事,三言两语地陈述了一遍。
当然,是挑着说的。
譬如方脸婆子说她一看就是个守不住的,她院里的小太监如何如何这样的话。
虽然也是那婆子论罪的点,却容易让在场的人生出其他没必要的猜测。
譬如说赶明儿用不着她的肚皮这类话。
槛儿就没说了。
跳珠也很配合地没多言。
郑明芷的脸沉得能滴出水来了,凌厉的目光直射向外头两个婆子。
“把人带进来!”
圆脸婆子吓得直哆嗦。
但她没忘方脸婆子不久前说的,这位野鸡昭训没证据证明她们说了什么。
所以这回她没急着求饶。
方脸婆子则强忍着对郑明芷的畏惧。
上来便喊起了冤。
“太子妃明鉴!奴婢们冤枉啊!奴婢们是在当值的时候说了话,但奴婢们说的都是跟差事有关的事啊。
主子们金尊玉贵,奴婢们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拿各位主子们说嘴啊!”
圆脸婆子壮了胆,哆哆嗦嗦地附和:“请太子妃明察,替奴婢们做主啊!”
金承徽和秦昭训已经坐到了她们平时坐的位置,边喝茶边乐得看热闹。
郑明芷很不耐烦。
这份不耐烦不仅仅源于一大早就要处理这破事,更因为惹出事的人是槛儿!
因为事情发生在她管的后宅!
妄议储君及其妾室,以上犯下,蔑视皇权,哪一项罪名都不容忽视。
太子若知晓了此事。
怕是要当她这个太子妃治下不严!
该死的小蹄子,果真是个不安分的。
刚到后院就给她找事!
郑明芷没管那俩婆子。
温和地看着槛儿,实则眼底一片冷意。
“我虽为太子妃,却也不能无凭无据便处置了东宫里的这些个奴才。
你说她们妄议殿下及后院女眷,对你出言不逊,除了你这贴身丫头,可还有其他人能证明你所言非虚?”
槛儿面露惊愕。
方脸婆子眼中闪过得意。
槛儿借拭泪的动作掩了掩唇角的弧度,再抬头脸都白了,又急又委屈。
“除了跳珠,妾身没有其他人证,可妾身说的都是实话,她们当真犯了不敬之罪,妾身听得清清楚楚。”
“尤其此人,她最是目中无人。”
“那些擅自揣测殿下要往谁屋里去的话,说妾身给曹姐姐提鞋都不配,骂妾身的污言秽语皆出自她之口!”
说罢,槛儿指向俩婆子的其中一个。
葱白的手指对着的方向。
是圆脸婆子。
方脸婆子身子微僵。
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
不等她想明白对方闹的哪一出,旁边的人就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喊。
“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圆脸婆子抖如筛糠,声音近乎尖叫。
“是她是她啊宋昭训!那些话是她说的您忘了?!是她说你不配给曹良媛提鞋!说殿下看不中你,说你是个骚货守不住,都是她说的啊!”
说白了她就是个粗使奴才。
嬷嬷都算不上。
平时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能当着太子妃的面挺到现在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郑明芷面若冰霜。
金承徽与秦昭训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意味。
刚到门口的曹良媛拉着唇角看着两个婆子,眸底的狠厉转瞬即逝。
“赵淑霞!”
方脸婆子没察觉到现场的气氛变化,大叫着圆脸婆子的名字朝人扑了过去。
嚷着要撕烂赵婆子的嘴。
赵婆子被抓花了脸,下意识还手,嘴里坚持声称那些话就是方脸婆子说的。
等嘉荣堂的人将她俩分开。
屋中一片死寂。
方脸婆子浑身僵硬地扭头。
就见那位她最看不上的宋昭训状似被吓得不轻,玉面带泪,美目泛红。
脆弱得仿佛一株经不住任何风雨的娇花也似,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但就在这个时候。
她垂首拭泪,不经意似的朝这边看来。
于是,方脸婆子看到了。
她淡漠沉静的眼,以及微微挑起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