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像融化的玻璃浆,黏稠地浇在柏油路上。林小满拖着28寸的旧行李箱走出宿舍楼时,额头上的汗珠已经顺着太阳穴滑到下巴。这箱子是六年前高中毕业时父亲咬牙花三百块在县城百货商店买的,当时售货员信誓旦旦说"这轮子能滑十年",现在却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每转一圈都像在抗议。
"同学,退宿单。"宿管王阿姨从窗口探出头,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剥毛豆的青色汁液。她身后墙上贴着褪色的"文明宿舍"评比表,小满所在寝室那一栏的星星已经掉了一半。
小满从帆布包里掏出皱巴巴的表格,突然发现背面印着"启航考研"的广告,上面用加粗字体写着"二本逆袭985硕士案例"。真是讽刺,四年前她收到这所985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母亲特意把封面烫金的校名复印了二十份,挨家挨户塞给那些说过"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的亲戚。而现在,这张纸最后的用途是垫在宿管阿姨的搪瓷杯下,接住杯壁凝结的水珠。
"小满!等等我!"
张晓雨趿拉着人字拖追上来,睡裙肩带滑到胳膊肘,露出锁骨上昨晚散伙饭留下的红酒渍。这个总是把"躺平"挂在嘴边的室友,反而最早拿到了四大会计所的offer,起薪就是小满投递岗位的三倍。
"你的学位证。"晓雨把印着学校logo的纸袋塞过来,"陈教授特意让我转告你,今晚谢师宴一定要来,说有重要的事。"
小满摩挲着烫金字体,证书边缘有些卷曲。前天暴雨,出租屋天花板漏的水正好滴在她装证件的文件袋上。她想起大一入学时辅导员说的"这是你们人生的通行证",现在这张通行证像被水泡过的火车票,皱皱巴巴地载着她驶向迷雾中的未来。
"明天上午有面试。"小满把证书塞进背包夹层,那里还躺着七张一模一样的简历。最上面那张的边角已经磨得起毛,是上周在国展招聘会被人事经理随手丢回时蹭的。当时那位涂着橘红色唇膏的HR说:"林同学,你的实习经历和我们岗位不太匹配。"尽管招聘海报上明晃晃写着"专业不限"。
晓雨突然压低声音:"你妈上午又给我打电话了。"她捏着嗓子模仿电话里尖利的方言,"'晓雨呀,我们家小满工作定没定?隔壁王阿姨的女婿在税务局当科长,说可以安排...'"
小满胃部抽搐起来。这已经是母亲本月第三次绕过她直接联系室友。自从秋招失利,母亲的电话就从每周一次变成每日三次,内容永远在"考公务员"和"相亲"两个频道间切换。上周她忍不住顶了句"我自己能搞定",母亲当场在电话里哭诉:"我这是为谁操心?你爸装卸工腰都累弯了..."
"你就说...我已经进终面了,是家外企。"小满扯了个谎,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行李箱拉杆上褪色的贴纸——那是大三去东京交换时贴的晴空塔纪念贴,现在只剩下半个塔尖。那次交换花光了她所有奖学金,却换来HR一句"海外经历太短期,不算数"。
晓雨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说真的,要不要先问我表哥借点钱?他开奶茶店的,说可以..."
小满看着室友手腕上崭新的Apple Watch,那是她拿到offer后父母送的礼物。而自己口袋里只剩一张对折过的百元钞票,是昨天在闲置群里卖掉《CPA考试指南》换来的——那本书她买了三年都没时间翻开。
"不用,我能搞定。"她挤出一个笑容,这个表情她最近练习得很熟练——嘴角上扬但眼睛不动,像戴了层橡胶面具。上周面试培训课的老师说这叫"职业性微笑",收费200元一课时。
宿舍楼前的玉兰树正在落叶,本该在春天凋谢的花瓣,不知为何在这个盛夏腐烂着飘落。一片花瓣粘在小满的行李箱上,留下淡黄色的污渍,很像她第一次面试时打翻的咖啡渍。那天她提前两小时到考场,却因为忘带纸质简历被拦在门外。
公交站台挤满了拖着行李的学生。小满盯着站牌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黑色直筒裤洗得发灰,白衬衫领口有反复熨烫留下的焦黄痕迹。这身"面试战袍"已经陪她征战了十七场面试,越来越像套在身上的盔甲。最可笑的是上周,她居然在竞争对手公司电梯里撞见同系男生,两人穿着同款白衬衫,像可悲的复制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第十七封拒信,来自那家她实习过三个月的"星辰文化"。邮件正文写着"很遗憾",但措辞比前十六封客气些,至少提到了"您优秀的校园经历"。小满想起实习最后一天,部门总监拍着她肩膀说"毕业直接来找我",而现在对方连她的转正申请邮件都没回。
52路公交车裹挟着热浪停靠,她突然发现站牌背面贴着的租房广告。单间月租1200,图片里窗明几净的书桌其实是她在星辰文化储物间拍的照片——当时她每天加班到十点,就为争取留用机会。这场景如此熟悉,就像三个月前她坐在那样的桌前,熬夜做完整个项目组的PPT,而转正名额却给了从来不加班的老板侄女。
车厢里空调嘶嘶漏着冷气。小满把行李箱塞进座位下的空隙时,发现轮轴上缠着根橡皮筋——是去年绑生日蛋糕盒的那根,当时室友们还祝她"offer拿到手软"。橡皮筋已经失去弹性,像条死去的透明小蛇蜷在那里。车窗外,几个穿着学位服的学生正在抛帽子,他们的笑声透过玻璃变成模糊的嗡鸣。
城中村的楼道永远弥漫着油哈味。小满摸出钥匙,发现锁孔里又塞了开锁小广告。上次门锁被撬后,房东只肯换最便宜的锁芯,说"你们这些大学生租客比小偷还穷"。她转动钥匙时,隔壁突然传来摔碗声和女人的尖叫:"读研?家里哪来的钱!"这让她想起上周母亲在电话里的原话:"村里李家的闺女初中毕业就嫁人,现在房子都买两套了..."
十平米的隔断间像个蒸笼。小满踢掉磨脚的高跟鞋,发现右脚小指外侧的创可贴已经被血浸透。这是上周面试时新鞋磨的,当时人事总监正说到"我们更看重员工的抗压能力"。桌上还摊着昨天没写完的面试复盘,第五行写着"不该反问五险一金比例"。
她瘫在咯吱作响的钢丝床上,天花板的水渍又扩散了些,形状很像秋招时某家大厂的logo。那天终面结束前,面试官问她"能否接受996",她回答"可以"时声音里的雀跃,现在想来像另一个时空的回声。枕边《职场新人通关秘籍》翻到第58页,用红笔圈着一行字:"不要表现出对薪资的过度关注"。
手机突然响起特别设置的铃声。小满触电般坐起来,膝盖撞到折叠桌上——是上周那家创业公司的回信吗?桌角摆着吃剩的半盒泡面,汤里漂着的油花组成奇怪的图案,像张嘲笑的脸。
来电显示"妈妈"。屏幕上方的通知栏不断弹出微信消息,家族群里堂姐正在晒婚礼请柬,烫金字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对话框最上方是二姨昨晚发的语音:"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关键要嫁得好..."
"小满啊,王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男孩子,人家是公务员,父母都是..."
"妈,我在等一个重要电话。"小满打断道,同时听见自己肚子发出响亮的咕噜声。冰箱里只剩半盒过期酸奶,是上周面试失败后放纵买的,当时觉得"反正也不会更糟了"。结果第二天就收到星辰文化的拒信,酸奶在胃里变成了铅块。
"你都23了!"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张阿姨的女儿24岁孩子都会走路了!你知道现在女博士相亲要被嫌弃年纪大吗?上次给你介绍的刘科长相亲对象是95年的..."
小满盯着墙上褪色的计划表:大四前拿offer(划掉),一年内月薪过万(划掉),五年内买房接父母进城(划掉)。最下面有行小字是她大一时写的:"成为很厉害的大人",现在看起来像句拙劣的冷笑话。表旁边贴着实习时拿的"优秀实习生"奖状,边角已经卷曲,像片枯死的树叶。
挂掉电话,窗外传来楼下烧烤摊的喧闹。几个光膀子的男人在划拳,酒瓶碰撞声里夹杂着"年薪百万""股票期权"之类的碎片。小满突然想起大三那年参加的创业大赛,她的文旅方案拿了金奖,评委说"这姑娘前途无量"。奖杯现在垫在她摇晃的床头柜下,用来平衡缺了角的桌腿。
手机再次震动,是租房中介:"林小姐,下季度房租涨到850,下周一前交。"锁屏壁纸还是学校图书馆,照片角落拍到半本《毕业即月薪过万》,那是大二时跟风买的畅销书。当时她还在书上认真批注,现在那些荧光笔痕迹像一道道愈合不了的伤疤。
小满把脸埋进枕头,闻到布料里残留的洗衣粉味道——和大学宿舍用的是同款。四年前她拖着这个箱子走进校园时,箱子里装着母亲塞的腊肠和霉干菜,而现在,里面只有十七封拒信的打印件,和一套越来越旧的"面试战袍"。衣柜里挂着昨天退掉的面试套装,吊牌价签还没来得及撕,那相当于她半个月的生活费。
枕头下的手机又震了一下。她挣扎着摸出来,发现是学院群发的就业统计表。表格里她的名字后面空空荡荡,像考卷上最后一道答不出的压轴题。班长在群里@所有人:"未就业同学请私聊我登记,学校要帮扶。"后面跟着三个笑脸表情,刺眼得让人想哭。
窗外,毕业季的烟火突然绽放在夜空。小满想起新生军训那年,同样的烟花下,校长说"你们是天之骄子"。如今火星坠落在城中村斑驳的墙面上,很快熄灭在空调外机滴落的水渍里。远处写字楼的灯光依然明亮,那些格子间里会不会有一个属于她的位置?这个问题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摸出最后一张简历,月光透过窗户落在"求职意向"那一栏。那里原本写着"品牌策划",现在被涂改成"行政文员",又改成"销售助理"。墨迹叠着墨迹,就像她越来越模糊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