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的飞檐翘角倒映在水榭中,被晨风吹皱成一幅破碎的山水画。苏翎月驻足在九曲桥中央,水面倒影里的女子眼下泛着淡青色阴影,像两片将落未落的柳叶。她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到眼下细薄的皮肤时,昨夜梦境又席卷而来。
雨水。总是无休无止的雨水。梦里那个男人跪在破庙残垣间,玄色衣衫被血和雨水泡得发硬,像层冰冷的铠甲。可即便如此,他仍用身体死死护着怀里的半幅残卷,卷轴末端露出个残缺的“璇“字,朱砂印泥被雨水晕开,像一道新鲜的血痕。
“小姐?“翡翠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小丫鬟捧着鎏金缠枝牡丹妆盒,欲言又止地看着她,“该上胭脂了。“
苏翎月摇头,从袖中抽出素白帕子,轻轻在唇上按了按。帕子移开时,浅淡的朱砂色晕染在丝绢上,像雪地里零落的红梅。三年来她每日如此,用的都是同一盒特制口脂——以西域朱砂混合南海珍珠粉,再滴入三滴白露那日采集的凤仙花汁。
“这颜色...“翡翠突然噤声。苏翎月知道她要说什么。三年前那个雨夜,她就是用这样的唇色,给昏迷中的黑衣人喂下最后一口参汤。当时那人苍白的唇染上朱砂,在闪电照亮的瞬间,像雪地里突然绽放的花。
水榭转角处传来脚步声。苏翎月迅速将帕子收回袖中,却不料带出了今晨出现在妆奁里的那柄乌木匕首。匕首坠地的脆响惊飞了岸边白鹭,也令转角处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这是...“翡翠弯腰去捡,却在触及匕首时惊叫缩手。乌木柄上刻着的南宫家徽记——交叉的双剑缠绕着龙纹——此刻正诡异地泛着红光,而淬了孔雀蓝的刀刃插在木板缝隙间,竟让周围的木头渐渐泛起紫色霉斑。
苏翎月用帕子裹住刀柄拔出匕首。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刀刃近柄处刻着极小的字迹:子时三刻,堕月亭。字痕很新,可笔迹却莫名熟悉——像极了三年前她在破庙里见过的,那半幅残卷上的批注。
“小姐的妆...“翡翠突然倒吸一口气。苏翎月转头看向水面,发现倒影中的自己唇色不知何时变得艳红欲滴,而眼角竟浮现出淡金色的细纹——与父亲珍藏的那幅《璇玑图》边缘的纹路一模一样。
铜镜突然从妆盒中滑落,“当啷“一声砸在桥面上。翡翠手忙脚乱去捡时,苏翎月注意到镜背的鸾凤纹饰间卡着片薄如蝉翼的金箔。她假装帮忙,趁机将金箔纳入掌心。那上面用针尖刻着微小的字:
“朱砂引,玉兰开,九转还魂夜归来“
这是慕容家《九转还魂方》的起首诀!苏翎月心头剧震。更可怕的是,金箔边缘沾着点褐色痕迹,凑近闻时,分明是谢家药圃独有的七叶断肠草气息。
“哎呀,这镜子裂了。“翡翠懊恼地捧着铜镜。苏翎月定睛一看,镜面裂缝恰好将倒影分割成三块——左边映出她染着朱砂的唇,右边映着眼角金纹,而中间那道裂痕里,竟诡异地映出水榭屋顶上的一片玄色衣角。
她猛地抬头。揽月阁的琉璃瓦上空空如也,唯有一滴未干的露水正顺着瓦当兽首的獠牙缓缓滑落。可当她再看向破镜时,裂痕中的倒影依然存在——不仅是衣角,现在还能看清银线绣的龙胆花纹,和半截染血的玉佩穗子。
“翡翠,“苏翎月突然将匕首塞给小丫鬟,“去把我那件绛纱披风取来。“见对方迟疑,她又补充道:“要熏过雪松香的那件。“这是只有谢家才有的香料,她赌翡翠不知道这个暗示。
等翡翠脚步声远去,苏翎月立刻跪坐在桥面上,将铜镜碎片拼回原状。诡异的是,此刻镜中竟完整映出谢无咎的身影——他站在水榭最高处的飞檐上,手中握着卷竹简,而腰间玉佩正是三年前她系在救命恩人腕上的那枚双鱼佩。
镜中人忽然抬头。隔着镜面,苏翎月与那道目光相接的瞬间,指尖突然传来灼痛。她低头发现掌心血珠正滴在镜面,而金箔上的字迹遇血后,竟浮现出更多小字:
“...
亥时药引,子时归魂
需以怀...“
后面的字被血迹模糊了。苏翎月用帕子去擦,却见血迹自动排列成奇怪的形状——正是她每月腹痛时,父亲让她临摹的《璇玑图》密钥符之一。
“苏姑娘好雅兴。“
清冷嗓音从头顶传来。苏翎月手一抖,铜镜再次跌落。这次镜面彻底碎裂,无数碎片中同时映出谢无咎苍白的脸——他不知何时已立在桥栏上,玄色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右手却稳稳托着个青瓷药瓶。
“谢公子这是要当梁上君子?“苏翎月迅速收起金箔,故意让染血的指尖擦过发间玉兰簪。她注意到谢无咎的目光立刻追着那点血色,瞳孔微微收缩。
“来送药。“谢无咎跃下栏杆,药瓶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姑娘每月十五的腹痛,用这个比朱砂有效。“他说话时喉结微微滚动,颈侧有道新鲜的伤口,还在渗血。
苏翎月接过瓷瓶。触手冰凉,可瓶底却烫得惊人。她翻转查看,发现底部烙着个“璇“字,字痕间残留着暗红色药渣——正是慕容家秘制的“九转还魂丹“原料。
“公子如何知道我...“话未说完,一阵剧痛突然席卷腹部。苏翎月踉跄着扶住栏杆,额角沁出冷汗。这疼痛来得蹊跷,并非每月惯常的发作时辰,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她咬破嘴唇,朱砂色的血滴在桥面木板上,竟嘶嘶作响。
谢无咎突然扣住她手腕。他指尖冰凉,可掌心却烫得像块烙铁。“屏息。“他低喝一声,另一只手迅速从怀中掏出个银质小盒。盒盖弹开的瞬间,七根金针自动飞起,悬在苏翎月周身大穴之上。
金针尾部的红线在阳光下显出奇异色泽——不是寻常丝线,而是用某种半透明的材质编织而成,每根线上都串着三粒玉珠,珠上刻着微小的星象图。
“南宫家的冰蚕丝,“谢无咎声音压得极低,“慕容家的孔雀石,谢家的金针,苏家的...“他的话戛然而止。苏翎月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发现自己袖中滑出的金箔正巧落在谢无咎靴尖上,而上面的字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需以怀璇玑者心头血为引“
谢无咎猛地抬头。苏翎月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像是冰封的湖面突然炸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他指尖的金针突然转向,对准了她心口。
“三年前...“谢无咎的声音嘶哑得可怕,“破庙里你给我喝的...“
远处突然传来翡翠的惊叫。苏翎月转头看去,只见小丫鬟抱着绛纱披风站在岸边,而披风边缘不知何时已经燃起幽蓝色的火苗。更可怕的是,披风熏的雪松香遇到火焰后,竟在空中凝成个清晰的“璇“字。
谢无咎的金针瞬间调转方向,七道金光直射火焰。火苗熄灭的瞬间,苏翎月看见翡翠脚边的泥土里插着支乌木簪——与她妆奁里多出来的那柄匕首是同样的材质,簪头雕着南宫家的徽记。
“子时三刻。“谢无咎突然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拂过耳垂时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堕月亭下有条密道,拿着这个。“他塞来个冰凉物件——正是三年前那枚双鱼佩,只是现在玉佩从中裂开,露出里面薄如蝉翼的绢布,布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翡翠跑上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无咎纵身跃入水中,竟没溅起半点水花。苏翎月握紧玉佩,突然发现自己的倒影又变了——水中女子唇上的朱砂色褪尽,而眼角金纹却蔓延成完整的星图,正中央是个血红的“璇“字。
她弯腰想看清,却从水中闻到了雪松混着血腥的气息。这味道让她想起梦的结尾——那个黑衣人在雨夜中最后说的话:
“等星图映在你眼睛里时,来堕月亭找我...“
翡翠气喘吁吁地跑来:“小姐,这披风突然就...“苏翎月接过披风,发现烧焦的边缘里藏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与匕首上的一模一样:
“朱砂为引,玉兰为信,今夜子时,堕月归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