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晨露凝在苏家九曲回廊的紫藤架上,将坠未坠的水珠映着天光,像无数悬在丝线上的琉璃盏。苏翎月赤脚踏过沁凉的青砖,足尖点在每块砖石中央的莲花纹上——这是她七岁就学会的把戏,既能避开机关,又不露痕迹。
苏翎月的指尖轻轻掠过回廊立柱,在第三道刻痕处稍作停顿。这是她十二岁那年留下的记号,当时刚发现这些看似随意的木纹实则是苏家秘传的“千机谱“。苔藓在砖缝间蔓延的轨迹也暗藏玄机——朝南的缝隙生着三棱状的苍藓,而背阴处则蜷缩着绒球般的绿团,这正是父亲教过的“阴阳辨位法“。
铜铃响动的刹那,她的足尖本能地点在莲花纹中央。三年前那个雨夜后,她终于明白这些雕花不仅是装饰:每块青砖下的机括都连着祠堂的预警铃,当第七个铜铃无风自动时,意味着东跨院的暗门已被开启。青鸟振翅的轨迹也很蹊跷——它们本该飞向紫藤架西北角的老巢,此刻却反常地往东南方逃散。
。苏翎月脚步未停,从“三生石“到“奈何桥“正好四十九步——与七日前她在祠堂罚跪时数的步数分毫不差。
“小姐当心脚下。“翡翠突然拽住她杏色披帛。一支金镶玉步摇擦着苏翎月耳畔飞过,“铮“地钉入身后朱漆圆柱,红缨尾穗犹自颤动如惊雀。那步摇尾端雕着细小的蛇头,毒牙处闪着幽蓝寒光。
苏翎月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慕容家的三小姐慕容芷最爱这套把戏——去年端午就用同样的手法,让王家小姐当众散了发髻。她缓缓转身,看见晨光透过紫藤花架,在青砖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月姐姐走路总不看道。“慕容芷斜倚着雕花阑干,腕间银蛇正卷着另一支步摇把玩。她今日梳着西岭特有的灵蛇髻,发间十二枚银铃随着歪头的动作叮咚作响,像在模仿檐角残余的风铃声。“这要是在我们西岭,早被药人抬去试新方子啦。“
苏翎月注意到慕容芷今日特意换了装束。往日的紫纱襦裙换成了鹅黄色,腰间却悬着个不起眼的玄色香囊——那是南宫家特供的冰蚕丝所制。更蹊跷的是她发间多了支点翠凤钗,凤眼嵌着的分明是谢家矿脉独有的孔雀石。
“三妹妹起得倒早。“苏翎月垂眸拂袖,素白襦裙上连一道褶皱都没多。她今晨特意选了最朴素的装扮,发间只簪一支木雕玉兰,在满园珠光宝气中反倒显出几分病西施的韵致。唯有袖口暗绣的缠枝纹若隐若现——那是用掺了金粉的丝线绣的,阳光下会泛起细碎光芒。
慕容芷突然“咦“了一声,银蛇顺着她手臂游走到肩头。“姐姐这玉兰簪...“她眯起眼睛,“倒像是谢家工坊的手艺。“话音未落,银蛇猛地朝苏翎月面门扑来。
翡翠惊叫出声的瞬间,苏翎月指尖已多了一根三寸长的银针。“三妹妹的暗器功夫见长。“她轻抚圆柱上新鲜的刻痕,那支步摇入木足有半寸,“可惜准头还差三分。“银针从她袖中飞出,擦着慕容芷的翡翠耳坠掠过,“夺“的一声将那条银蛇钉在了廊柱上。
蛇尾剧烈摆动,打翻了阑干边摆着的青瓷盏。茶水泼在砖地上,立刻泛起细小的泡沫。苏翎月余光瞥见翡翠脸色煞白——那茶本该是给自己准备的。
“哎呀,我的小乖乖!“慕容芷跺脚娇嗔,却不见多少心疼。她拔下银针时,故意让蛇血溅在苏翎月裙摆上。殷红的血珠在素白罗裙上晕开,像雪地里突然绽放的红梅。
苏翎月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帕子。帕角绣着朵半开的玉兰,花蕊处缀着颗米粒大的珍珠。她擦拭裙摆的动作优雅得像在抚琴,慕容芷却突然变了脸色——那珍珠在布料上滚过时,蛇血竟渐渐由红转黑,最后凝成细小的结晶簌簌落下。
“三妹妹的宠物最近火气太盛。“苏翎月将脏了的帕子叠好,轻轻放在阑干上。“该喂些黄连降火了。“她说话时目光扫过慕容芷腰间,那个玄色香囊的束口绳不知何时已经松了,正漏出几粒朱红色的药丸。
慕容芷猛地按住香囊,银铃乱响中,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南宫家的二公子南宫昭摇着折扇转出月洞门,身后跟着个抱琴的小厮。苏翎月注意到他今日腰间玉佩悬着半枚虎符,玉色温润,断口处却闪着诡异的蓝光。
“两位妹妹好雅兴。“南宫昭的折扇“唰“地合拢,指了指天色,“卯时未到就在此...“他的目光突然定在苏翎月发间,折扇“啪“地掉在地上。那小厮慌忙去捡,怀里的古琴“铮“地迸出一声裂响。
苏翎月心头一跳。那是《广陵散》的起调——三年前雨夜破庙里,蒙面人伤口渗血的手指也曾在她带来的残琴上拨出这个音调。
“南宫公子也懂琴?“她佯装整理鬓发,指尖碰了碰木簪。这动作似乎刺激了南宫昭,他猛地后退半步,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
慕容芷突然笑出声:“昭哥哥莫非是听说今日谢家那位病秧子要来,吓得手软了?“她说着要去捡地上的折扇,银铃叮当声中,袖口滑落一节红绳——那上面打着特殊的同心结,正是三年前上元节苏翎月亲手系在救命恩人腕上的样式。
苏翎月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她转身望向廊外,发现紫藤架下的石凳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玄色衣衫几乎融在未散的夜色里,只有袖口银线绣的龙胆花在晨光中若隐若现。那人正用块雪白帕子擦拭什么,帕子上渐渐洇开刺目的红。
翡翠扯了扯她袖子:“小姐,该去前院了。“苏翎月迈步时,听见身后南宫昭压低声音对慕容芷说:“...确定是她?那簪子...“回答他的是银铃急促的脆响,像某种警告。
转过回廊最后一个弯时,苏翎月假装遗落了耳珰。弯腰的瞬间,她看见紫藤架下的石凳空空如也,唯有凳面留着几滴未干的血迹,排列的形状恰似北斗七星。
翡翠小声提醒:“老爷说今日要穿那件绛纱袍...“苏翎月摇头,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倒出点朱砂抹在唇上。这是她三年来每日必做的功课——那夜破庙里,蒙面人最后记住的,大概就是她沾着血色的唇。
前院传来浑厚的钟声,惊起满庭雀鸟。苏翎月最后看了眼紫藤架,那里现在站着个修长身影,正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晨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与先前铜铃惊鸟时如出一辙。
“走吧。“苏翎月抚平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该去见见那位'病秧子'了。“她的木簪在转身时闪过一道微光,簪头玉兰的花心处,有个肉眼难辨的“谢“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