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有十万大山,有山水甲天下的美誉。
从小,我对山的概念,限制在一座座像竹笋一样拔地而起的头顶尖尖的山峰。我所见过的山,它们端庄秀美,一座连着一座,一座叠着一座,望不到他们的尽头,数不清他们的数量。
推开窗,它们好像在拥挤着,推搡着,想最先吸引我眼球。它们又好像手拉着手,肩并着肩,想做我的窗帘。不论风风雨雨,不论岁月变迁,它们保持自己独特的姿势,想我永远能够辨识它们。
这是我眼中的山,我们依山而居,日日开门见山,它很普通,它又很特别。
长辈们常常站在家门口,居高临下,面对眼前的十万大山,讨论着山形地势,他们在为已逝祖辈们寻找更好的归宿。
我的家乡,热衷于迁坟。我想这大概跟我们每天都照面的山数量之多、形状之多、形势之复杂有撇不清的关系。茶余饭后,抬头俯瞰那十万大山,它们好像一动不动,又好像千变万化,让长辈们有新的发现。祖祖辈辈,它们或多或少略懂风水学,左邻右舍,常聚在一起探讨他们各自对博大精深的风水学的心得见解。什么虎形葬、猴形葬之类,听得我云里雾里。
奶奶在我还未记事的时候就撒手人寰。我记事的时候,她葬在一个叫鸡公岔的地方,我还没去过那里给她扫墓,长辈们就给她搬了“家”,她现在住的地方在山顶山,我不懂风水,父亲说奶奶的新家面向的那条连绵山脉,弯曲着围起来一个半圆,无丝无缝。大概是聚财的意思吧。第一次来这里祭拜奶奶,我也佩服能从十万大山中找到这个绝佳位置的那位“风水师”。奶奶的新家被一致认为是个好地方,只要山川不倒,地势不变,我想是没有再迁移的必要了吧。有一次向父亲求教风水学,提到了奶奶的新家,父亲说,奶奶的新家虽好,但在下葬的时候,尺寸应该偏了,如果没有偏的话,她所保佑的后代会过得更好。据父亲说,他们在奶奶的新家选址挖墓穴的时候,在黑土中挖出一小团红土,当时大家都没在意,还是按照事先定好的方位挖好墓穴下葬。后来,有风水师说奶奶的墓穴朝向不够正。父亲突然想起了那一小团红土,他们当时都没有反应过来,黑土里出现的这不寻常、不合理的红土,应该就是墓葬的正中心。也就是说,奶奶的新家还不够完美,还有再迁移的余地。
我们家族中逝世已久的老祖宗,坟墓基本上都经历过多次迁移。
我的曾爷爷,葬到后山背面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迁移。早几年,长辈们说曾爷爷的坟墓面向的那条山脉,因石头开采风水已经被破坏,不仅不能庇佑后代,还可能带来灾祸,迁移势在必行。但是一时半会又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安葬,直到有一年清明节回去扫墓,他们说曾爷爷已经迁回来了,就在村后那片田野的路边。从家里走过去,几分钟就到了。前一年的年底,族里的男丁共同商议好迁坟的事项,选好黄道吉日和吉时,各家去一位男丁,先把曾爷爷的骨骸挖回来。骨骸装在瓷罐里,用一个纸箱套着,暂放在村里的一棵树下,用一把黑伞撑着,等到晚上吉时再去新选好的墓址入葬。
迁坟的时候,入葬是非常讲究的。我见过迁坟时挖掘祖宗遗骸的过程,因为这项工作没有那么讲究,白天也可以进行。那是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球场边围观了很多学生,我出于好奇,也围过去凑热闹。原来,球场边的坟墓正在进行迁坟仪式。
只见几个家族中的中年男子正在一步步把坟墓挖开,腐朽的棺材板被撬开堆在边上。接着,尸骨一块一块的从泥土中被检出来放到事先备好的筛子上摆好……上课的预备铃响了,早读课的铃声响了……围观的学生所剩无几。老大来拉我走,说这不吉利。我走开了几步,双腿又不受控制,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又把我吸了回去。他们说,看这些一定要用柚子叶擦一擦眼睛辟邪,不然会生病。一直胆小的我,莫名其妙的一直坚持到了最后,看着头盖骨被挖出来,所有骨头齐了以后,他们中有一个人喝了一口酒,然后往尸骨上喷,最后,所有人扎破手指头,在头盖骨上擦点血,才把尸骨放进瓷罐子里。
我回到教室上自习课,并没有什么不适。然而,晚上放学回到家,我开始头晕,是生病了。难道是因为白天我看了迁坟过程沾染了晦气,果然像传说的一样,会头晕难受?难道是因为我没有用柚子叶擦眼?
祖宗尸骨挖出来后,到入葬了。入葬要选在深夜,家家户户闭门睡下,进入梦乡的时候,家族的男丁按照约定,在吉时去新墓址进行入葬仪式。听说,入葬不能被外人撞见,否则是大不吉,所以都是选择深夜进行。
深夜,父亲他们一行人来到树下,准备带着曾爷爷的骨骸去入葬,却惊讶的发现,曾爷爷的骨骸不翼而飞!他们在周边找了又找,一无所获。思前想后,觉得大树旁边独居的五保户最可疑。果然,套着曾爷爷的骨骸瓷罐的箱子在五保户家的角落里静静的放着。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大家对五保户破口大骂,指责他差点耽误吉时。独居的五保户傍晚回家的时候,从树下经过,看到一把伞,他以为是谁丢弃的,就收起来准备拿回家。收起伞又看到伞下的箱子,他没打开看,也不知道是什么,就搬回家去了。
信奉玄学的母亲,相信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小插曲,一定是曾爷爷显灵,告诉晚辈们,五保户家的角落,才是他的归宿。
也许是大家都没有看破曾爷爷的意愿,还是按照计划把他入葬到田野的小路边,曾爷爷有点不高兴吧。曾爷爷重新入葬后,家族里就有人提出了不满,说自家接二连三发生的糟心事,肯定是当时在给曾爷爷迁坟的时候,哪个环节没有做到位,相互指责过后,又提出了再次迁坟的提议,这也只不过过了两三年的时间。
不仅是逝世已久的老祖宗,近几年下葬不久的爷爷、叔爷爷、叔奶奶,大家也开始计划着迁坟了。好像他们逝世时选的墓址,都只是临时的过渡。
哪个墓地面朝哪座山,这座山有什么特别之处,清明节扫墓的时候,族里的风水师们就开始夸夸其谈。
也有被迫迁坟的,比如当年修村里这条盘山公路的时候。
我们热衷于迁坟,也重视扫墓。
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的浓雾笼罩着我们背靠的大山,笼罩着我们的村庄。我不喜欢低垂的雾气把我们湮没,也不喜欢濛濛细雨带来的寒意,这样的天气往往持续很长时间,太阳光始终无法刺破浓雾上方厚重的乌云,乌云,浓雾,细雨,它们吞没我们,在他们腹中霉烂。阴暗的天气不仅从外面包围我,也侵入了我的内心,我的心里也有了乌云、浓雾,细雨,把我内心的光亮一点点的侵蚀。在它们内外夹击之下,我的脸上也布满乌云,好像世界到了末日,我们已经被太阳遗忘,再也见不到它的光芒。
清明节,没有太阳光芒,鞭炮声在群山之中震天动地的响,震破了浓雾,刺破了乌云一般,紧接着,扫墓人的喊叫声像在跟细雨叫板,各座山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鞭炮声此起披伏,山中世界活过来了!我的世界也活过来了!
山路上,停满了回乡祭祖的各色车辆,无论是远,是近,无论是生,是死,清明节,我们都要相聚在一起。这样的繁荣景象清明节当天最盛,一直持续十几天,势头逐渐减弱。通常族里有人牵头,集合全族男女老少,进行一年一度的扫墓活动。坟头上长的杂草被镰刀割得干干净净,坟头上添了一抷新土,上面插着彩色的经幡,墓碑前燃烧着蜡烛和线香,风吹着鞭炮和纸钱燃放后的残骸和灰烬。这是家乡保留的唯一一项全族人一起参与的活动。
清明节后,当让人霉烂的天气被晴天取代,十万大山那些不曾引人留意的地方,形形色色的墓地暴露出来。活着的人,清明祭扫后已各奔东西,各就各位。死去的人,回归宁静,依然与山为伴,与山同在。
山,承载着山民的生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