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工地围墙时,唐仕杰已经绕着外围走了第三圈。
他军绿色工装裤的裤脚沾着晨露,胶鞋踩在碎石子上发出细碎的响。
昨夜那串四十四码的运动鞋印还在,被露水浸得更深了些。
他蹲下身,用食指比了比鞋印的长度——和自己穿的四十三码比,刚好大出一个指节。
这不是工地上任何一个工人的鞋码,更不是附近村民常穿的老布鞋。
"唐科早!"门卫老张推着电动车从门房出来,车筐里装着刚买的油条,“今儿来得真早啊。”
唐仕杰直起腰,目光扫过围墙外的公路。
三棵香樟树下,两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正往这边张望,其中一个举着相机,镜头反着光。
他不动声色地把帽檐往下压了压,假装低头看手表,余光却锁死那两人的动作——相机镜头晃过工地标识牌,扫过正在施工的安置房,甚至对准了他方才蹲下的位置。
"张叔,"他走到门房边,从裤兜摸出包烟抽了一根递过去,“最近有外来车辆在附近转悠吗?”
老张点烟时手顿了顿:“昨儿后半夜有辆银灰色SUV在这儿停了半小时,车牌...我记不太清,好像是带'J6'的尾数。”他眯眼看向围墙外,“那俩男的我今儿头回见,穿得干净,不像干活的。”
唐仕杰摸出手机,装作拍工地进度,镜头悄悄对准那两人。
相机快门声刚落,穿黑夹克的男人突然转头,目光像钉子似的扎过来。
他指尖微颤,却故意把手机举高,冲对方笑了笑:“拍点素材,给市电视台报进度用。”
男人的表情僵了僵,扯着同伴转身往公路另一头走。
唐仕杰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那辆停在百米外的银灰色SUV发动,这才低头看手机里的照片——车牌被泥点糊了三个数字,但"J6"两个字母清晰可见。
他把照片发给保安队长,短信刚点发送,后颈突然泛起凉意——这感觉他太熟悉了,是被人盯着的警觉。
”小唐!"
林前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唐仕杰转身,看见老科长抱着个牛皮纸袋站在工地门口,白衬衫的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左手食指习惯性地敲着纸袋边缘——这是他有重要事情要说的暗号。
"林处。"唐仕杰快步迎上去,接过纸袋时触到封条上的红印,"您这是..."
“张建材进去前,”林前辈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四周,“托看守带话,说有份名单给了中间人。”他指了指纸袋里的审讯记录复印件,“我托检察院的老战友调了笔录,中间人代号‘灰雀’,名单是‘可操控供应商名录’。”
唐仕杰的手指在纸页上顿住。
张建材是上轮招标中被查的违规供应商,靠给前项目负责人送卡拿了标,上个月刚判了三年。
他突然想起昨天核对供应商名单时,新中标商"恒通建材"的法人信息模糊,注册地址还是个空门面。
“您觉得..."
"扶贫工程标准化平台要上线了,”林前辈拍了拍他手背,“有人急了。”老人的手背上爬着老年斑,却比年轻人更有力道,“名单里的供应商,很可能是准备在新平台钻空子的后手。”
工地里传来搅拌机的轰鸣。
唐仕杰把纸袋塞进工装裤后兜,抬头时看见杨检查员抱着块砖从材料区过来,安全帽下的脸绷得像块铁。
"唐科,"杨检查员把砖往他脚边一放,用检测锤敲了敲,“这批新到的多孔砖,抗压强度才5兆帕。”砖面应声裂开道缝,“标准要求是10兆帕,生产批号还涂了修正液——”他翻出手机相册,“我查了省建材名录,根本没这个批号。”
唐仕杰蹲下身,指尖蹭过砖上的修正液,黏糊糊的还没干透。
他摸出对讲机:"李队长,把刚卸的12车砖全封了,没我指令不许动。"又转头对杨检查员说,"您辛苦跑趟市质检所,就说是紧急送检。"
杨检查员扛起砖块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唐科,这批砖的供应商...是恒通建材。"
唐仕杰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摸出手机翻到供应商名单,"恒通建材"四个字在屏幕上刺得眼睛疼。
林前辈的话还在耳边响:"可操控供应商名录"——原来这就是"灰雀"的第一步棋。
"唐老师!"
刘村民的喊声响得像敲铜锣。
唐仕杰抬头,看见老支书攥着张皱巴巴的纸,胶鞋上沾着泥,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
他手里的纸被攥得变了形,边角还沾着饭粒,像是从哪个宣传栏硬撕下来的。
"晌午在村头小卖部见的,"刘村民把纸摊在唐仕杰掌心,手指直抖,"写你‘背后也有猫腻’,还说安置房偷工减料...我把全村的传单都收了,就剩这张。"
唐仕杰低头看那纸。
油墨味很重,字迹是电脑打印的,但"猫腻"两个字故意用了红色,比其他字大两号。
最下面的落款是"知情群众",日期是今天凌晨。
他摸出钢笔在"偷工减料"四个字下划了道线——这四个字和杨检查员刚查的砖刚好对应,时间卡得太准了。
"叔,"他把传单折好收进胸袋,“您帮我个忙:明儿去村头跟大伙儿唠唠,就说安置房地砖正在送检,结果出来我第一时间在大喇叭里说。”他拍了拍刘村民的肩膀,“有人想让咱乱,咱偏要稳。”
刘村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突然咧嘴笑了:“中!
我这就去跟老少爷们儿说,唐老师的砖,比咱村的老石磨还扎实!”
傍晚的风卷着工地的尘土往脸上扑。
唐仕杰站在黄领导办公室门口,手里攥着写满批注的调查报告。
门里传来茶杯轻碰的响,他深吸口气敲门,听见里面喊"进",这才推开门。
黄领导正站在窗边看工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小唐,我猜你是为调查组的事儿来的。"
唐仕杰把报告递过去:"标准化平台上线前,得先清干净这些‘可操控’的尾巴。
名单、假砖、匿名信...都是冲着平台来的。"他指了指报告里圈红的"恒通建材","我申请成立专项调查组,由市纪委、质检、组织部联合查。"
黄领导翻到最后一页,停在"灰雀"两个字上:"你怀疑中间人还在活动?"
"张建材能把名单送出去,"唐仕杰的声音沉下来,"就说明'灰雀'在系统里有眼线。“他想起清晨那两个拿相机的男人,想起恒通建材模糊的法人信息,”平台要断他们的财路,他们就会拼命反扑。“
黄领导合上报告,指节敲了敲桌面:”我批。
明天就跟纪委王书记通气。“他站起身,拍了拍唐仕杰的肩,”记住,他们越急,说明咱们越对。"
暮色漫进办公室时,唐仕杰抱着调查报告往回走。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他摸出来看,是条未读短信——号码陌生,内容只有一行字:"小心你背后的灰。"
他捏着手机站在原地,看工地的灯一盏盏亮起来。
晚风掀起他的工装裤脚,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裤——这是李淑芬去年给他织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刘村民送的锦旗。
有人在暗处盯着,他知道。
但今晚的工地比以往更亮,亮得连围墙根的影子都藏不住。
他摸出胸袋里的匿名传单,在路灯下又看了眼。
红色的"猫腻"两个字突然模糊了——不是眼花,是有人在照片上动了手脚:传单边缘,隐约能看出被覆盖的痕迹,像是原本写的是另一个名字,后来被紧急替换成了"唐仕杰"。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李淑芬的消息:“今晚回家吃饭,我熬了你爱喝的玉米粥。”
唐仕杰回了个"好",指尖悬在发送键上顿了顿。
他想起赵明远副部长说的"打井",此刻突然明白:井越深,越要把每一层土都夯瓷实了。
他转身往工地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和工地上忙碌的身影叠在一起。
远处,保安队长带着人在围墙外巡逻,手电筒的光扫过香樟树后——那里,一个黑色的身影刚闪进绿化带。
第二天清晨,市晚报的早报摊前,卖报的大爷举着新出的报纸喊:"看呐!
扶贫工程背后的'隐形操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