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市纪委大院的梧桐树梢，唐仕杰就被手机震动惊醒。

屏幕上跳动着黄领导的号码，他手指刚触到接听键，那边的声音便裹着风灌进来：“小唐，行动开始了。”

他翻身下床时，听见窗外传来警笛的嗡鸣。

这声音像根细针，精准扎进他昨夜未眠的神经——从凌晨三点收到纪委的确认消息，他在沙发上坐了整宿，案头摊着的证据材料被翻得卷了边，每一张纸上都有他用红笔圈出的关键节点。

“华鑫建材”的玻璃门在特警的破拆工具下发出脆响时，唐仕杰正站在市委大院的走廊里，盯着手机定位上那个不断跳动的红点。

他看见三组人马同时破门：一组控制前台，一组封锁财务室，还有一组直扑总经理办公室。

监控画面里，会计小张正试图往碎纸机里塞账本，被女警一把按住手腕时，整个人瘫在转椅上，钢笔滚落在地，蓝墨水在米色地毯上洇出难堪的污渍。

“唐科！”内线电话突然响起，是办公室小王的声音，“赵科员家那边有消息了。”

唐仕杰的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昨天在监控室，赵科员往货车里塞塑料袋的画面被反复播放，那个穿深色外套的身影在屏幕上显得格外瘦小，和平时在科室里端着茶杯训新人的派头判若两人。

此刻他攥着手机冲下楼，风掀起西装下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那是李淑芬上周趁他值班时偷偷塞进他抽屉的，说“领导视察不能总穿旧衣服”。

赵科员的家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里。

唐仕杰赶到时，楼道里挤满了探头探脑的邻居。

他看见两个民警架着赵科员的胳膊往下走，对方的拖鞋掉了一只，左脚光着踩在水泥台阶上，膝盖抖得厉害，撞在楼梯扶手上发出闷响。

“我、我就是帮钱科长传个话……”赵科员突然抬头，目光扫过人群时猛地顿住——唐仕杰站在单元门口的梧桐树下，晨露从叶尖滴在他肩头。

那目光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去，赵科员喉结滚动两下，声音突然拔高：“是钱宏让我联系的物流！他说……说扶贫项目走点过场就行，反正验收的人都打过招呼……”

“带回局里再说。”带队的刑警皱眉打断，推了推赵科员的后背。

唐仕杰看着那道踉跄的身影被塞进警车，后车窗映出他扭曲的脸，突然想起上周在茶水间，赵科员拍着他肩膀说：“小唐啊，别太较真，差不多就行。”

那时他手里的马克杯还腾着热气，此刻杯底的水渍大概还留在桌面，只是再也等不到主人来擦。

上午十点，经侦支队的审讯室里，张建材的照片出现在唐仕杰的手机屏幕上。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酒店浴袍，头发乱得像团草，左手还捏着半根雪茄——他是在三亚某度假酒店的总统套房被控制的，当时正和两个穿比基尼的女人碰杯。

“账户全封了。”黄领导的语音消息带着电流杂音，“他审到第三轮就松口了，不光供了钱宏，还咬出三个围标中间人。有个老周头，你记得吗？去年在青山镇搞过假招标的。”

唐仕杰的手指在照片上停顿片刻。

他想起上个月去建材市场暗访，张建材的销售经理拍着胸脯说“我们的钢材都是国标”，转头就塞给他一张购物卡。

当时他捏着那张卡站在烈日下，卡面印着的“华鑫建材”四个字刺得眼睛生疼，最后他把卡交给了纪委，卡片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

中午的工地通报会设在临时搭建的遮阳棚下。

唐仕杰站在折叠桌后，面前摆着一摞曝光材料。

搅拌机的轰鸣停了，工人们围过来，有的挽着裤脚，有的安全帽还挂着水泥灰。

杨检查员抱着检测仪器挤到前面，金属箱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大家看这个。”唐仕杰翻开一份合同，手指点在“钢材强度300MPa”的条款上，“但实际检测只有210。”

他抬头时，看见人群里刘村民正攥着草帽，指节发白——这个总爱蹲田埂抽烟的庄稼汉，昨晚还蹲在他办公室门口，说：“唐娃子，我陪你等结果。”

杨检查员打开仪器，钢片撞击的脆响在棚下回荡：“以后每批材料到货，都要现场做这个检测。”他抓起一把钢筋样品，“达标了才签字，不达标……”他瞥了眼唐仕杰，“直接联系纪委。”

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真能改？”

“能。”唐仕杰的声音不大，却像钉子砸进木板，“今天开始，所有供应商重新招标。标底公开，检测流程公开，验收结果也公开。”

他想起昨夜在档案室整理的资料，那些被钱宏压在抽屉最底层的投诉信，每一封都沾着农民的泥手印，“有人觉得扶贫是块肥肉，可在我这儿，扶贫是块铁——谁啃，硌掉牙。”

下午三点的阳光晒得人后背发烫。

唐仕杰正低头核对供应商名单，听见工地大门传来喧哗。

抬头时，刘村民正带着五个村民挤进来，最前面的老人举着面锦旗，红布被风掀起一角，金线绣的“为民守责，扶真贫”在阳光下晃眼。

“唐科。”刘村民的手在抖，他的草帽里还塞着半根没抽完的烟，“我和老少爷们儿商量了，这旗得当面送。”

他往前迈一步，胶鞋在水泥地上蹭出两道印子，“上个月我家二小子说‘爸，唐老师会不会和以前那些官儿一样’，我今儿能拍着胸脯告诉他——不会。”

唐仕杰接旗时，触到红布上的针脚。

那些线脚歪歪扭扭，像是村里的巧媳妇们连夜赶工的，有的地方还带着线头。

他想起上个月暴雨夜背刘大爷去卫生所，老人趴在他背上说“唐娃子，咱信你”，此刻这信任化成锦旗上的金线，勒得他手指发疼。

“叔，这旗我收着。”他把锦旗小心摊在桌上，“但更该收旗的是你们——要不是你们盯着，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查不清。”

傍晚的工地飘着饭菜香。

唐仕杰站在刚封顶的安置房楼顶，看夕阳把瓦片染成金红色。

黄领导的车停在楼下，老远就挥着个文件袋：“小唐！”

“省厅批了。”黄领导拍着他肩膀，文件袋里的纸页窸窣作响，“全市扶贫工程统一上标准化平台，你来牵头定细则。”

他指了指远处正在平整的基的挖掘机，“以后每个项目从招标到验收，全流程留痕，谁也别想搞小动作。”

唐仕杰接过文件时，风掀起第一页，“标准化管理”几个字被吹得上下翻飞。

他想起刚进组织部时，赵明远副部长说“做官要像打井，越深越见清水”，此刻望着脚下渐次亮起的工地灯火，突然觉得那口井的水，终于要漫上来了。

夜色渐浓时，唐仕杰像往常一样绕着工地巡查。

围墙外的路灯忽明忽暗，他走到拐角处时，余光瞥见几个黑影在树后一闪。

停下脚步仔细看，只看见风吹动的灌木，和远处马路上的车尾灯。

他摸出手机想给李淑芬发消息，屏幕亮起的瞬间，照见围墙根新踩的脚印——四十四码的运动鞋印，还带着新鲜的泥点，不像是工人们常穿的胶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