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唐仕杰眼下的青黑里切出几道金线。
他盯着那行“防火涂料采购费用:187万”的数字,心跳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按住,指尖不自觉地叩着纸页——像是某种潜意识的警报声。
前两季度同类项目均价不过65万,这笔支出却突然翻了近三倍。
连附在报告后的发票都泛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新鲜感,仿佛刚从打印机里取出没多久。
他抽出那张发票对着光,水印模糊得像一团化开的墨渍,供应商栏“华鑫建材”四个字的墨迹比其他部分深了半分——显然是后来补印的。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与怀疑交织的情绪。
“注册地址……”他喃喃自语,翻开供应商信息页,眉头紧锁。
工商登记栏写着“开发区32号仓库”,可上个月他跟着扶贫办到开发区调研时,亲眼见过那里的情景:
铁皮门锈成了筛子,墙上歪歪扭扭刷着“拆迁勿近”的红漆。
那不是一个正常营业的地点,更像是一个废弃已久的空壳。
“笃笃。”
林前辈的拐杖尖敲在门框上,惊得唐仕杰差点碰到桌上的保温杯。
老人提着个蓝布包走进来,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底下发亮的眼睛:“昨儿夜里我托建材市场的老周头打听了,华鑫建材……啧。”
他从布包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纸页边缘沾着咖啡渍,“这是小吴的电话,他去年在华鑫打过零工。”
唐仕杰接过号码时,指尖触到纸页上的折痕——显然被反复摩挲过。
他按下拨号键,手机贴在耳边的瞬间,后槽牙咬得发酸。
等待音中,他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喂?”年轻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您好,我是市委组织部唐仕杰。想问下您在华鑫建材工作期间,有没有注意过实际负责人?”
对面沉默了两秒,突然传来抽气声:“您……您是查赵哥的那个唐科长?”
唐仕杰的心脏猛地一跳,喉咙发干,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他余光瞥见林前辈正把茶杯推过来,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老人连茶都提前泡好了,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时刻的到来。
“华鑫明面上是个姓王的老头当法人,可进货单、打款单全是赵科员签的字。”
小吴的声音突然压低,“有次我搬货,听见他跟老板说‘这单是给钱处洗钱用的’……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讲的!”
电话“啪”地挂断。
唐仕杰盯着黑屏的手机,喉间像塞了团浸了火油的棉花,咽不下也吐不出。
他感觉胸口堵得慌,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
林前辈的手搭在他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来:“钱宏那条线没断,赵科员不过是新的提线木偶。”老人的话像根火柴,“噌”地引燃了唐仕杰胸腔里的火。
他抓起西装外套往身上套,衣架“哗啦”倒在地上也顾不上:“杨检查员今天在工地,我得去看看那批防火涂料。”
工地的水泥灰裹着晨雾扑面而来,唐仕杰的皮鞋踩在碎石上发出脆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混杂着泥土和未干的油漆味。
杨检查员正蹲在仓库门口,戴着手套的手捏着块涂料样本,见他过来便甩了甩:“唐科你看,这触感比合格产品软了两成。”
他跟着走进仓库,货架上堆着二十几桶涂料,红漆印的“华鑫建材”标签边缘卷着毛边。
唐仕杰扯下一桶的标签,底下竟露出半截外文贴纸,“MADE IN INDIA”的字母还沾着胶水——显然是匆忙覆盖的。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
“生产日期?”他转头问守仓库的工人。
工人缩了缩脖子:“说……说在运输途中蹭掉了。”
杨检查员“嗤”了声,用指甲盖刮开桶盖:“蹭掉?这桶连质检章都是复印件。”
他掏出手机拍照,镜头扫过整排涂料时突然顿住,“唐科你看,这批货的批号全是连号。”
唐仕杰凑近,果然每桶的编号都是“HX20230701-001”到“HX20230701-028”。
正常生产不可能同一天出这么多同一批号的货——除非是临时拼凑的假货。
他心头一沉,脑海中已浮现出一幅幕后交易的画面。
“唐科!”
刘村民的喊声响彻仓库。
这个总爱蹲在田埂上抽烟的庄稼汉,此刻裤脚沾着泥点,额角挂着汗珠:
“我家二小子昨儿后半夜去镇里买化肥,看见赵科员钻进了‘万通物流’的货车!”
他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纸条,“这是物流点的地址,就在村东头老砖厂旁边!”
唐仕杰捏着纸条的手在抖。
刘村民的掌心还带着庄稼地的土腥气,他想起上个月暴雨夜,自己背着刘大爷去村卫生所,老人趴在他背上说“唐娃子,咱信你”。
此刻这信任像团火,烧得他眼眶发热。
“叔,您先回去。”他按住刘村民的肩膀,“我这就联系派出所调监控。”
下午三点,监控室的空调吹得后颈发凉。
唐仕杰盯着屏幕里的画面:凌晨两点十七分,赵科员穿着深色外套,鬼鬼祟祟往货车后斗塞了个黑色塑料袋。
货车牌照被泥糊得只剩“闽A·7”三个数字——和华鑫建材送货单上的车牌尾数完全一致。
“资金流向呢?”他转头问坐在旁边的经侦民警。
民警推了推眼镜:“华鑫的公户每笔进账都会在24小时内转到境外账户,不过……”他敲了敲键盘,“有笔10万的转账备注是‘赵哥辛苦费’。”
暮色漫进办公室时,唐仕杰抱着一摞证据走进黄领导的办公室。
窗外的风卷起窗帘一角,月光斜照进来,映在文件封面上,泛着冷冽的银光。
“冻结账户的申请我签了。”黄领导的钢笔在文件上划出利落的弧线,“纪委那边我今晚就通气。”
他把文件推回来时,指节敲了敲最上面的监控截图,“小唐,这次你们抓得准。”
唐仕杰起身告辞时,窗外传来汽车鸣笛。
他探头望去,两辆黑色轿车停在组织部楼下,车牌上“纪”字在夕阳里闪着冷光。
夜风卷着新凉钻进领口,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点点消息——李淑芬说女儿烧退了,陈国栋发来村小孩子们的画,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谢谢唐老师”。
唐仕杰把手机贴在胸口,转身走向档案室。
月光透过走廊的窗,在他脚下拉成长长的影子,像把出鞘的剑,正等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