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唐仕杰的胶鞋碾过工地未干的露水。
他哈着白气搓了搓手,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纪委周科长”的来电显示。
“唐科长,钱宏涉嫌严重违纪违法,今早正式立案了。”电话那头的周科长声音带着晨雾的凉,“不过……”停顿里裹着纸张翻动声,“我们在他办公室搜出个黑皮本,记了近三年的资金往来,涉及的供应商名单里,有几个还在跟你们项目合作。”
唐仕杰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手机壳边缘的裂痕——那是上周蹲在水泥堆里核对标号时,被钢筋划出的。
“我明白。”他望着远处刚架起的脚手架,晨光里钢管泛着冷白,“树倒猢狲散容易,可烂在泥里的根,得一截截挖。”
挂了电话,他往嘴里塞了个冷掉的包子。
咬到第三口时,瞥见工地围墙角落有个缩着脖子的身影——是赵科员。
那小子正把手机贴在耳边,见他望过来,喉结动了动,转身往材料库方向走,脚步快得像踩了弹簧。
赵科员钻进材料库后面的阴凉地,背紧贴着生锈的铁皮柜。
“张老板,钱科长的事您听说了吧?”他压低声音,指甲抠进铁皮的凹痕里,“审计组这关不好过,您那些货……得换个名头走。”电话那头传来算盘珠子响,张建材的公鸭嗓挤出来:“赵老弟放心,我这就把发票抬头改成‘宏发贸易’,保证查不到跟老陈的关系。”
赵科员挂了电话,额角沁出细汗。
他摸出烟盒,刚点着就听见脚步声,手一抖,火星子烫在虎口上——是材料员老刘来领钥匙。
“小赵在这儿躲懒呢?”老刘扛着卷尺笑,赵科员掐了烟,喉结动了动:“帮唐科长查点东西。”他低头往办公室走,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像条甩不脱的尾巴。
中午十二点,杨检查员的安全帽撞在唐仕杰肩膀上。
“唐科,您来看看这个。”他拽着人往新到的钢筋堆走,手套捏着根钢筋戳的,“合同要求直径12毫米,这根我量了三次,11.8。”他翻开皱巴巴的质检报告,最后一页的公章模糊得像团墨渍,“供应商说质检单在快递路上,您信吗?”
唐仕杰蹲下身,手指划过钢筋表面的划痕——和陈商家之前供的劣质货,纹路一模一样。
他摸出手机翻通讯录,指尖停在“张记建材”的通话记录上。
上周刚换了供应商,怎么这么快就出问题?
“暂停这批材料使用。”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砖,“通知库管单独存放,贴封条。”
杨检查员应了声,转身时裤袋里的对讲机突然炸响:“唐科长!财务室小刘说,新到的水泥单价涨了二十!”唐仕杰的后槽牙咬得发酸,他扯下安全帽摔在水泥堆上,碎渣子溅到裤腿上。
这哪是供货?
分明是有人借着钱宏倒台的空档,想把断了的线重新接起来。
下午两点,档案室的空调嗡嗡响得人脑仁疼。
唐仕杰把近一周的物资出入库记录摊了半张桌子,铅笔尖在“宏发贸易”“兴达建材”“恒通物资”几个名字上画圈——这些公司的注册地址全在同一条巷子里,法人代表全是张建材的亲戚。
他翻到最后一页,供货单上的签字人赫然是赵科员。
“小唐。”门被推开条缝,林前辈探进半张脸,老花镜挂在鼻尖上,“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他拎着个牛皮纸袋坐下,倒出一沓银行流水,指着其中几笔交易,“钱宏的黑皮本里,这几家公司每个月都往他私人账户打钱。”他用指甲盖敲了敲“宏发贸易”的字样,“张建材是陈商家的连襟,当年一起在建材市场摆摊的。”
唐仕杰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抓起桌上的记录往怀里拢,纸角划得手背发红:“得联合审计、市场监管、税务一起查。”林前辈点头,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推过去:“我已经跟黄领导打过招呼了,明早九点,联合办公室就设在组织部小会议室。”
暮色漫进工地时,会议室的日光灯忽明忽暗。
唐仕杰站在投影屏前,身后是放大的供货单复印件。
“从明天开始,所有材料采购流程二次审计。”他敲了敲桌子,目光扫过台下紧绷的脸,“供应商资质、质检报告、资金流向,一项一项过。”他举起个红色铁皮信箱,“这是举报信箱,匿名信、照片、录音,都可以投。”
施工队长老张挠了挠后颈:“唐科,这会不会太严了?工期……”
“工期再紧,也紧不过老百姓的命。”唐仕杰扯松领带,喉结滚动着,“上个月王婶家漏雨的墙,刘大爷家裂了缝的地基,你们忘了?”他抓起桌上的钢筋往地上一摔,金属撞击声震得人耳朵发麻,“今天松一根不合格的钢筋,明天就可能塌一栋楼!”
散会时,天已经全黑了。
唐仕杰抱着举报信箱往办公室走,晚风卷着水泥灰扑在脸上。
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是李淑芬的未接来电——女儿发烧了。
他捏着手机站在楼梯口,听着电话里女儿哑着嗓子喊“爸爸”,眼眶热得发烫。
“乖,爸爸明天一早就回家。”他吸了吸鼻子,转身往档案室走——联合核查的资料,得今晚整理完。
凌晨一点,办公室的台灯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唐仕杰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面前的审计报告堆成半人高。
他的手指停在某页复印件上,那行“宏发贸易”的落款在纸页上投下一道阴影——像条蛰伏的蛇,正等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