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唐仕杰的闹钟在枕头边准时响起。

他闭着眼摸过手机，屏幕上“林前辈”的未读消息跳出来：“调查组六点到工地，带好你整理的三套材料。”指腹在屏幕上轻轻一按，他掀开薄被坐起，床头的工作笔记在晨光里泛着浅黄——那是他用三个通宵整理的，从水泥检测报告到每笔采购款的银行流水，连陈商家给钱宏转账时用的“项目咨询费”备注都用红笔标了出来。

工地的探照灯还亮着，唐仕杰踩着露水走向临时办公室时，看见两辆黑色轿车正拐过村口的老槐树。

前挡风玻璃上“市纪委”的反光标识在晨雾里忽明忽暗，像两把悬着的剑。

他摸了摸西装内袋，里面装着密封好的U盘，那是林前辈昨晚发来的监控录像：钱宏的司机上周三深夜往陈商家的仓库搬纸箱，纸箱上“宏远建材”的Logo被摄像头拍得清清楚楚。

“唐科长。”带头的调查员是个寸头中年男人，伸手时手腕上的旧表链蹭过唐仕杰手背，“我们需要看近三个月的材料进场记录。”

唐仕杰把提前备好的档案箱推过去，箱盖打开的瞬间，调查员的眉毛挑了挑——二十多本装订整齐的台账按日期排开，每本侧面都贴着便签：“检测不合格批次”用红，“复检合格”用蓝，“资金流向”用黄。

最上面压着一张A3纸的流程图，箭头从“宏远建材”仓库指向钱宏名下的“兴达贸易”，再绕到陈商家的个人账户，最后落回“扶贫项目专用款”的账户上，形成一个刺眼的闭环。

“这是？”调查员指着流程图右下角的签名。

“我让财务科的小王核对了七遍。”唐仕杰声音平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工作笔记的边角，“每笔转账都有银行回单，陈商家给‘兴达贸易’打款的备注是‘感谢费’，钱宏那边的记账凭证写的是‘市场调研’。”他顿了顿，“不过上周四，钱科长让赵科员来要过这批凭证，说要‘归档’。”

调查员的钢笔尖在“兴达贸易”四个字上重重一点，抬头时眼里有光：“你早料到有人会毁证据？”

唐仕杰没说话，只是把U盘推过去。

监控画面里，赵科员抱着纸箱冲进财务科的样子在投影仪上闪了闪，被财务小张拦在门口的画面接着跳出来——那是他前天特意让小张以“档案科系统升级”为由拖延的两小时。

“好样的。”调查员合上档案箱时，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我们去仓库看看。”

此时的市委组织部大楼里，钱宏正把第三杯茶喝到见底。

他盯着办公室墙上的“公正廉明”书法，墨迹在晨光里泛着冷意。

昨天半夜陈商家发的微信还在手机里：“水泥的事稳住了，我让检测员改了报告。”可今早刚到办公室，王主任就敲开他的门，眼镜片后的目光像把刀：“纪委的人在接待室等你。”

“王主任，是不是弄错了？”钱宏扯了扯领带，指尖在桌面下掐得发白，“我这两天都在跟进扶贫项目……”

“跟我走。”王主任没接他的话，转身时白衬衫下摆扫过他的办公桌。

钱宏看见自己昨天摔碎的茶杯还在垃圾桶里，瓷片上的茶渍已经发黑，像块凝固的血。

接待室的门开着，两个穿便衣的男人站在窗边，其中一个举着手机：“钱宏同志，请跟我们走一趟。”

钱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笑，想骂，想质问凭什么，但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直到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他才发现自己的腿在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

他想起上周陈商家拍着胸脯说“我在检查所有人”，想起赵科员信誓旦旦“唐仕杰的账绝对查不出问题”，想起黄领导昨天看他时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等、等等！”他猛地转身，想找王主任说情，却只看见王主任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接待室的门“砰”地关上，他听见赵科员在外面喊“钱科！”，声音像被揉皱的纸。

同一时间，二十公里外的宏远建材公司里，陈商家正对着镜子系金利来领带。

办公桌上摆着刚到的“茅台1935”，是钱宏昨晚让人送来的，说“等这阵风头过了，咱们再谈下批项目”。

他摸着领带夹上的钻石，琢磨着等扶贫项目验收后，该怎么感谢检测所的老周——毕竟改一份检测报告，可不止收了二十万。

“陈总。”前台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有几位警察说要找您。”

陈商家的手顿在领带上。

他盯着办公室的落地窗，看见三辆警车停在院子里，警灯在晨雾里红得刺眼。

他抓起手机想给钱宏打电话，屏幕上却跳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门被敲响时，他突然想起唐仕杰上周来公司时的样子——那个总笑着说“陈老板辛苦”的年轻人，递资料时指尖在合同上点了点：“这批水泥的标号，陈老板确定没问题？”

“陈商家，我们怀疑你涉嫌行贿、提供伪劣建材。”警察的手铐咔嗒一声扣住他的手腕时，他还盯着桌上的茅台酒。

酒瓶里的液体晃了晃，倒映出他扭曲的脸：“你们搞错了！我是正规供货……”

“正规供货会把325标号的水泥当425卖？”警察翻开笔记本，“正规供货会给兴达贸易打三笔‘咨询费’，每笔刚好五十万？”

陈商家的嘴张了张，突然想起钱宏昨天在饭桌上拍着他肩膀说的话：“出事了我担着。”此刻他盯着手机里钱宏的未接来电，突然明白——那个总说“咱们是兄弟”的钱科长，连句“小心”都没给他发过。

下午三点，村文化礼堂的木椅被晒得发烫。

唐仕杰站在临时搭的讲台上，面前摆着投影仪，屏幕上是水泥检测报告的对比图：左边是宏远建材提供的“425标号”，右边是市质检所的复检结果“325标号”。

台下坐着百来号村民，刘大爷攥着草帽的手青筋凸起——他前天还在村口堵着唐仕杰骂“官商勾结”。

“唐科长，那钱宏……”后排的王婶颤着声问。

“钱宏已被纪委带走调查。”唐仕杰声音不大，却像颗钉子钉进空气里，“陈商家的公司也被查封了，所有伪劣建材都会更换，耽误的工期我们加倍赶。”

台下突然响起掌声。

刘大爷第一个站起来，草帽拍得噼啪响：“是我老糊涂！上周还说你帮着奸商坑咱们……”他抹了把眼睛，“我家二小子在工地搬砖，说你天天蹲在水泥堆旁查标号，我……”

“刘叔！”唐仕杰快走两步扶住他，“大家关心工程是对的，我只恨没早点让你们看见这些报告。”他转身看向台下，晨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从今天起，每个月十五号，我在村部开现场会，所有材料、资金都摊开给大家看。”

掌声更响了。

王婶抹着眼泪往他手里塞煮鸡蛋，李奶奶把自家种的黄瓜往他兜里塞。

唐仕杰捧着满手的温暖，忽然想起刚当村小老师时，孩子们也是这样，把舍不得吃的糖纸、捡来的野花塞给他——原来信任，从来都是热的。

傍晚的工地被镀上一层金。

唐仕杰站在刚打好的地基上，黄领导的皮鞋声从身后传来：“小唐。”他转身，看见黄领导举着份文件，封皮上“关于扩大扶贫安置房建设规模的批复”几个字在夕阳下发亮。

“组织上决定，由你担任项目总协调人。”黄领导拍了拍他的肩，“这次干得漂亮，但记住——”他指向远处正在更换水泥的工人们，“更大的项目，更多双眼睛在看你。”

唐仕杰接过文件，指尖触到封皮上的烫金，像触到一团火。

他望着天边渐暗的晚霞，想起上午调查员离开时说的话：“钱宏的案子还牵扯到其他部门，后续可能需要你配合。”风卷着新水泥的粉尘扑过来，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未接来电：纪委周科长”。

“唐科长？”身后传来施工队长的喊声，“明天新水泥到货，您来验下？”

唐仕杰把文件收进公文包，转身时裤袋里的手机又震了震。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纪委周科长 19:23”。

暮色里，他望着工地尽头的公路，那里有车灯正划破黑暗，像星星坠落在地——和前晚一样的场景，却多了些不同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