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唐仕杰的闹钟在黑暗中炸响。

他闭着眼摸过手机按掉，床头灯的暖光里，昨晚塞进抽屉的照片边角微微翘起，像道未愈的伤口。

“该破土了。”他对着天花板轻声说，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散成碎片。

组织部大楼的走廊还浸在晨雾里，唐仕杰的皮鞋跟叩在大理石地面上，回音比平日更清晰。

他停在王主任办公室门前，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材料——封皮是他连夜重新整理的，检测报告按时间排序，违规批次的水泥流向图用红笔标得密密麻麻。

最上面压着一封手写信，墨迹未干，“关乎百户村民性命”几个字力透纸背。

“王主任向来要看到具体数据才肯松口。”他把材料轻轻推到办公桌中央，目光扫过对方桌上摆着的全家福——小孙女抱着熊猫玩偶的照片边缘已经起卷，“得让他觉得，这不是我唐仕杰的事，是他当主任的责任。”

转身时，窗台上的绿萝叶尖垂下来，在他手背上扫过一片凉。

上午九点，唐仕杰站在工地入口，安全帽下的额角沁着细汗。

手机在裤袋里震了三次，都是刘福贵的未接来电。

他深吸口气回拨过去，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戒备：“唐科长，你又要搞啥子名堂？"

"刘叔，我在工地等您。”唐仕杰望着不远处正在浇筑的地基，"带几位老伙计来看看，水泥到底合不合格。"

半小时后，刘福贵带着五个村民出现在工地门口。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皱巴巴的报纸——正是那篇"豆腐渣"报道。"唐科长，你说这水泥没问题，那报纸上的检测数据是假的？"

"数据不假，但样本有问题。"唐仕杰引着众人走到检测区，杨检查员正举着电子检测仪等待，"您看，这是正规流程的抽样点。"他蹲下身，指尖点着地面用红漆画的网格，"报道里用的样本取自三号楼东侧，可那片区域上周刚被暴雨泡过，水泥遇水强度本就会下降。"

刘福贵的眉头拧成结：“你咋知道他们抽的是那片？"

"因为有人想让数据难看。”唐仕杰抬头，目光扫过不远处堆放的水泥袋——"宏远建材"的logo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刘叔，您跟我来。”

他带着村民走到检测台前，杨检查员按下仪器开关。

电子屏上的数值开始跳动时，刘福贵的喉结动了动。

当"32.5MPa"的字样稳定显示时，他突然伸手按住检测仪："这数值...跟我家盖房时用的好水泥差不多。"

"这是今天新到的批次，我们全程监督卸货。"唐仕杰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到夹着的送货单复印件，"您看，每车都有双人签字，时间、重量、检测员都标得清楚。"

刘福贵的手指蹭过送货单上的签名，突然抬头："那报纸上的照片...你蹲在水泥袋前的那张，是咋回事？"

"那是上周三的抽检，当时用的是合格批次。"唐仕杰摸出手机，调出当天的工作记录，"您看，检测报告在系统里存着，可有人把照片截了图，只放了‘合格’两个字，没放日期。"他顿了顿，"刘叔，您信我一回，行不？"

风卷着沙粒打在安全帽上，刘福贵望着远处正在砌墙的工人。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抱着水壶往工地跑，被工头笑着抱起灌了口水——像极了当年村小里追着他要糖吃的娃们。

他突然把报纸揉成一团塞进裤兜："唐科长，我信你。

要是再有人说闲话，我带老伙计们去村委会给你作证。"

中午十二点，唐仕杰的手机在食堂响起。

林前辈的声音压得很低："小唐，备份服务器的事搞定了。

原始检测数据我传给老周了，他在纪委干了二十年，嘴严。"

"林叔，您..."

"别问咋弄的。"电话那头传来翻报纸的沙沙声，"我就看不得有人拿老百姓的命换钱。

记住，他们越急，说明你越戳中痛处。"

唐仕杰捏着饭盒的手紧了紧，食堂的菜香突然变得刺鼻。

他望着窗外飘着的"宏远建材"宣传横幅，想起昨晚照片里那个工牌——"宏远"的"宏"，正是钱宏的"宏"。

下午两点，钱宏的办公室飘着浓得化不开的烟味。

他把打火机砸在桌上，火星溅在赵科员刚抱来的文件堆上："查了三天，就这？"

"唐仕杰的报销单、出差记录、接待清单全没问题。"赵科员抹了把额头的汗，"连他帮村民卖土鸡蛋的转账记录都翻了，走的是正规电商平台，没吃回扣。"

"废物！"钱宏抓起茶杯摔在地上，瓷片溅到赵科员脚边，"那篇报道是谁放的？

不是说能把水搅浑？

现在倒好，黄主任带着人天天往工地跑！“他突然倾身向前，瞳孔里映着窗外的阳光，”去查他老家的关系网，那个村小的破房子，当年盖的时候有没有用劣质砖？“

赵科员的喉结动了动：”钱科，唐仕杰在村小当老师时，校舍是教育局拨的专款，审计报告..."

"闭嘴！"钱宏抄起桌上的镇纸砸过去，“我要的是把柄，不是报告！”他扯松领带，盯着墙上的"公正廉明"书法，突然笑出声，“对了，纪律审查的文件拟好了吗？

就说他擅自向村民泄露检测数据，影响社会稳定。"

"这...没有明文规定..."

"让法务科想办法！”钱宏抓起车钥匙往外走，"今晚约陈老板吃饭，得让他再加把劲——那些水泥要是真查出来，咱们都得进去！"

傍晚六点，工地的探照灯次第亮起。

唐仕杰踩着满地钢筋往回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黄领导的声音比上午温和了些："小唐，我跟纪委老周通了气，他说林老头传过去的数据很关键。"

"谢谢黄主任。"

"谢我干啥？"电话那头传来翻文件的声音，"你小子昨天在我办公室说‘有人急着让舆论先一步’，现在看来，急的人怕是要坐不住了。"黄领导顿了顿，"明天纪委的人会去工地，你配合调查，但记住——"他的声音沉下来，"别落单。"

唐仕杰望着远处渐起的暮色，工地上的灯影里，几个工人正往卡车上装水泥袋。"宏远建材"的字样在车灯下忽明忽暗，像团烧不尽的火。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工作笔记，里面夹着林前辈发来的数据截图——违规批次的水泥流向，正指向钱宏名下的空壳公司。

夜风卷着工地的尘土扑过来，唐仕杰眯起眼。

远处公路上，几盏车灯划破黑暗，像星星坠落在地。

他知道，那不是结束，是另一场破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