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纱窗斜切进办公室时，唐仕杰已经在资料袋前站了十分钟。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皮上“扶贫安置房质量问题核查”几个字，昨夜锁进抽屉时还平整的边角，此刻竟被捏出了细微的褶皱。

"小唐？"王主任推开门的声音惊得他抬头，中年男人的白衬衫领口熨得笔挺，却掩不住眼下淡淡的青黑。

唐仕杰快步上前，资料袋递到半途又收了收——他记得王主任有洁癖，最厌文件边角卷翘。

“这是核查报告。”他把袋子抚平，“水泥供应商资质存疑，采购价格高于市场价30%，还有资金往来...”

王主任接资料的手顿了顿，指腹扫过厚实的文件堆，突然低笑一声：“你这年轻人，倒像当年我在基层搞调研时的劲头。”他翻开第一页，钢笔帽在桌面敲出细碎的响，“检测报告？"

"是杨检查员那边加急出的。”唐仕杰喉咙发紧，看着王主任的目光在“抗压强度不达标”几个字上凝住，喉结动了动，“上周刘福贵家墙裂的事，表面看是地基问题，但如果安置房用这种水泥…..."

"够了。”王主任合上文件，封皮拍在桌上的闷响惊得唐仕杰心跳漏了一拍。

他这才注意到主任的指尖在微微发颤，“涉及面广，你要慎重。"

"王主任？"唐仕杰本能地前倾半步，却见对方低头翻起了日程本，钢笔尖重重戳在“扶贫办联席会议"那栏，"下午两点的会，你准备下汇报材料。”

走廊里的穿堂风掀起唐仕杰的西装下摆。

他捏着空了的资料袋站在楼梯口，后颈沁出薄汗——王主任最后看他的眼神，像极了去年冬天在村小，老校长摸着漏风的教室门说"先凑合用"时的模样。

三楼最东边的办公室里，钱宏转着老板椅听完赵科员的汇报。

他捏着翡翠貔貅挂件的手突然收紧，挂件在真皮桌面上划出刺耳的痕："动作倒快。"

"那小子在基层待惯了，就爱揪着鸡毛当令箭。“赵科员搓着手指凑近些，”要不我让老陈..."

"急什么。“钱宏扯松领带，目光扫过墙上”先进工作者"的奖状，"陈商家那批账...…销毁了吗？"

"我今早刚打过电话，他说连夜烧了。“赵科员压低声音，”工地那边也安排了人，每人塞两条烟，嘴都堵得严实。“

钱宏突然笑了，指节敲了敲桌上的紫砂壶：”你去告诉老陈，让他把仓库里那批次货的标签换了。“他歪头看向窗外，组织部大楼的玻璃幕墙映出他扭曲的脸，”唐仕杰不是爱查吗？等他查到‘合格产品’，倒要看看谁的脸更疼。"

唐仕杰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时，他正站在茶水间接温水。

杨检查员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唐科长，检测结果出来了，那批水泥抗压强度只有标准值的60%。"

"我马上来取报告。”唐仕杰转身时撞翻了纸杯，温水在地面洇开个浅黄的圈。

他冲进档案室的脚步带得门帘乱晃，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响——系统里“20230615批次水泥抽检记录”的条目，竟显示"已删除"。

“怎么回事？”他抓住路过的小张，对方被他攥得手腕发红，“昨晚还在的，今早一来就没了。”

唐仕杰摸出手机的手在抖。

他拨出林前辈的号码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林叔，系统里的抽检记录被删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翻报纸的沙沙声：“别急，我让技术科小刘半小时内到你办公室。”停顿两秒，“小唐，你最近是不是…..."

"叮——”手机突然断线，唐仕杰盯着黑屏的屏幕，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他想起昨夜林前辈说的"宏远咨询"，想起钱宏父亲名下那家空壳公司，喉咙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

黄领导的办公室飘着茉莉茶香。

唐仕杰站在真皮沙发前，看着对方把平板推过来：“解释一下？”

网页上的标题刺得他眼睛发疼——扶贫安置房惊现"豆腐渣"水泥，谁在吞噬百姓安居钱？。

他快速扫过内容，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不是我，黄主任。"

"不是你？"黄领导的茶杯重重磕在桌上，"文章里连检测数据都有，除了参与核查的人，谁能拿到？"他突然倾身向前，目光像两把刀，"唐仕杰，我知道你在基层干得漂亮，但机关里的水..."

"有人想转移视线。"唐仕杰打断他，指尖点着网页最下端的匿名标记，"真正的问题不是曝光，是为什么他们急着让舆论先一步。"

黄领导的眉峰动了动。

他盯着唐仕杰发红的眼尾看了半分钟，突然抓起平板按了关机：“下午跟我去工地。”他起身时西装下摆扬起，“我倒要看看，这水泥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暮色漫进楼道时，唐仕杰摸出钥匙打开家门。

金属碰撞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他刚要插钥匙，一片硬纸从门缝滑出，落在脚边。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封口没粘牢，照片滑出半张——他穿着白衬衫蹲在工地的样子，水泥袋上的"合格"二字被镜头放大，格外刺眼。

背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别多管闲事。”

唐仕杰捏着照片的手指渐渐收紧。

他想起上午王主任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钱宏转椅时扬起的冷笑，想起刘福贵捏着检测报告发红的眼眶。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照片里自己身后——几个工人正扛着水泥袋往车上搬，其中一个的工牌在镜头里若隐若现，印着"宏远建材"。

他把照片塞进抽屉最底层，和老照片并排。

小丫头举着的西红柿苗在暗影里泛着温柔的光，像当年他在村小敲碎板结的土块时，第一颗破土的芽。

床头柜的闹钟被他调快了半小时，红色的数字在黑暗中跳动：5:30。

唐仕杰望着天花板，听着窗外渐起的风声，突然笑了——当年在村小，他带着孩子们等西红柿苗出土时，也是这样，越是有人踩坏刚冒头的芽，他们越要在更结实的土里，种更多的种子。

夜色最深重的时候，组织部大楼的某扇窗户突然亮起灯。

有人影在窗前晃动，将一沓文件仔细装进黑色公文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