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分，唐仕杰床头的老式闹钟准时响起。

他伸手按下闹铃，指尖在冰凉的金属外壳上顿了顿——这是离开乡村小学时，孩子们用班费凑钱买的，玻璃罩上还贴着歪歪扭扭的“唐老师加油”贴纸。

孙同事的消息在六点整发来：“我在单位南门等您，车已备好。”唐仕杰对着镜子系领带时，刻意松了松领结。

他记得去年跟林前辈下村，前辈拍着他紧绷的西装说："扶贫不是走秀场，让老乡看着亲切比打领带重要。"

城郊的晨雾还未散尽，越野车碾过坑洼的柏油路，副驾驶的孙同事翻着施工日志："王主任说这批安置房要赶在秋汛前封顶，所以施工队最近连轴转。“

唐仕杰望着窗外倒退的玉米地，想起昨夜视频里孩子们举着的西红柿苗——那些嫩生生的绿芽，和眼前正在拔节的脚手架，都该在阳光下好好长。

工地大门挂着"XX市2023年重点扶贫安置房项目”的红幅，却被风卷得歪向一侧。

唐仕杰刚下车，混着砂石的风就灌进领口。

他习惯性绕着材料堆放区转了半圈，目光扫过堆成小山的水泥袋时，脚步突然顿住。

"孙哥，"他蹲下身，指尖划过印着"宏兴建材"的包装袋，“这个品牌在市建材名录里吗？”孙同事凑过来，镜片上蒙着层白雾：“名录里主要是‘恒通''华建’这些老牌子，宏兴...没听说过。”

唐仕杰捏了捏袋口的缝线——松松垮垮的，两根线头垂下来像断了的弦。

再看标签，“强度等级32.5”的字迹晕成一团，像是用劣质油墨仓促印上去的。

他扯下手套摸了摸袋内的水泥，指尖沾着粗粝的颗粒，远不如正规水泥细腻。

“去把施工队长喊来。”他声音轻，却带着股沉底的分量。

施工队长老周跑过来时，额角还挂着汗：“唐科长，这水泥是前天夜里紧急调的货，说原供应商的车在高速上抛锚了...”他越说声音越小，看着唐仕杰捏着的线头直搓手。

唐仕杰站起身，晨光里他的影子投在水泥堆上，像道突然竖起的墙：“暂停使用这批水泥。

立刻联系杨检查员，我要现场抽检。”

杨检查员的检测箱"咔嗒"打开时，工地的大喇叭正喊着“钢筋组上料”。

他用取样器插进水泥袋，眉头随着筛网里的颗粒越拧越紧：“正常32.5级水泥筛余不超过10%，这都快20%了。”他抬头看向唐仕杰，“更蹊跷的是，这批货的随货单上只有仓库章，没有厂家质检章。”

唐仕杰摸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屏幕反光里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

他想起昨天整理的采购流程——所有扶贫物资必须走“申请-审批-招标-验收”四步，而这批水泥的入库时间，正好卡在招标公示期的最后一天。

“孙哥，把这批水泥单独码放，贴封条。”他转身对老周说，“今天所有用了这批水泥的区域，标记清楚。”老周点头时，后颈的汗渍在蓝工服上洇出个深圆。

中午回办公室，唐仕杰的白衬衫后背洇着淡痕。

他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直奔档案柜——三个月的采购清单在牛皮纸袋里，他翻到最后一页时，指节叩在纸上：“临时供应商？”

供应商名称栏写着“昌达建材经营部”，注册时间是两个月前，法人是个六十岁的退休工人。

唐仕杰拨出林前辈的电话时，窗外的法桐叶正被晒得卷边："林叔，能帮我查查这家昌达地底吗？"

林前辈的声音带着沙沙的电流声，像是从老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小唐啊，我刚从市场监管局出来。

昌达的实际控制人是陈商家，前年在东山小学项目利用再生钢筋，被通报过。"停顿两秒，"你记不记得钱宏上个月去建材协会讲过课？"

唐仕杰的钢笔"啪"地掉在桌上。

他望着墙上的扶贫进度表，红色标记的"安置房验收"旁，突然多出团模糊的阴影——钱宏分管物资审批，而陈商家...他想起上周在茶水间听见的对话："钱科最近麻将局都不去了，说是谈大项目。"

手机在此时震动，来电显示是"刘福贵"。

唐仕杰接起，那边的声音带着火气："唐科长，我家东屋墙根裂了道缝！

村头王二婶说，这新房子用的是'喂猪都嫌次'的水泥！"

唐仕杰看了眼桌上的检测报告初稿——"初步判定为不合格"的字样刺得眼睛疼。

他抓起车钥匙："福贵叔，您在村口老槐树下等我，二十分钟到。"

村口的老槐树投下大片阴凉，刘福贵正蹲在树根旁抽烟，烟蒂在青石板上烫出个焦黑的圆。

见唐仕杰下车，他"呼"地站起来，烟卷掉在地上："唐老师，我信你才没跟着去上访，可这墙..."他指着自家土坯房的东墙，裂缝从墙根爬到窗沿，像道狰狞的疤。

唐仕杰蹲下身，指尖抚过裂缝："福贵叔，这墙是老房子的地基沉降，和安置房没关系。"他掏出手机，调出工地现场的视频，“但您说的水泥问题，我们确实在查。”他把检测报告递给对方，“这是刚出的部分结果，等全部数据下来，我挨家挨户上门讲。”

刘福贵的手指捏着报告边角，指节发白：“你...你没骗我？"

"我在小学教书时，您给孩子们送过十筐红薯。”唐仕杰抬头笑，“那时候您说‘唐老师要是骗娃，我就拿红薯砸你’。”

刘福贵的眼眶突然红了。

他弯腰捡起烟蒂，在鞋底碾得粉碎：“走，我跟你去工地。

我倒要看看，这水泥到底是金是渣。”

傍晚的风裹着暑气钻进办公室时，林前辈的电话再次打来。

唐仕杰握着手机，听着对方说“陈商家的账户近半年给‘宏远咨询’转了七笔钱，法人是钱宏他爸”，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洞。

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晚霞把“市委组织部”的牌子染成暖橘色。

抽屉里的老照片被风掀起一角，小丫头举着的西红柿苗在光影里摇晃。

唐仕杰摸出钢笔，在"钱宏"两个字上画了个圈，又在旁边写“证据链：水泥检测报告、采购违规记录、资金往来”。

手机屏幕亮起，是陈国栋发来的新视频。

画面里，孩子们举着比昨天高了一截的西红柿苗，小胖子的喇叭声震得手机嗡嗡响：“唐老师，苗苗长到我手腕啦！”

唐仕杰笑着按了保存，把笔记本锁进抽屉。

他知道，钱宏布下的网才露出线头，但只要沿着这根线头抽丝剥茧——就像当年在乡村小学，带着孩子们把板结的土块敲碎，撒下第一把种子。

夜色漫进窗户时，唐仕杰最后检查了一遍资料袋。

封皮上"扶贫安置房质量问题核查"几个字，在台灯下泛着温和的光。

他摸了摸西装内袋——林前辈新送的《工程质量监管条例》还在，边角被翻得更毛糙了。

明天，该把这些种子，种进更结实的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