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晨光穿透梧桐叶，在市委大楼外墙上投下斑驳树影。

传达室老周踩着梯子，将一张烫金边框的《关于扶贫政策执行问题的初步通报》贴在公告栏最显眼处。

红底黑字的“省委组织部巡视组”几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把悬着的剑。

赵科员端着保温杯经过时，杯口的热气正漫上镜片。

他抹了把雾蒙蒙的玻璃，看清"钱宏"两个字时，保温杯"当啷"砸在地上。

褐色的枸杞水溅湿了裤脚，他却像没知觉似的，踉跄着凑进公告栏。

喉结上下滚动三次，手指抠进公告边缘，把“违规干预政策制定"”虚报项目套取资金""停职接受调查"几个词反复摩挲，直到纸张泛起毛边。

"小赵？"清洁阿姨拎着拖把过来，他猛地转身，后背撞在公告栏铁框上，疼得倒抽冷气。"没、没事。"他弯腰捡杯子，指甲缝里还沾着公告纸的碎屑。

回办公室的路上，他的皮鞋跟敲得地砖咚咚响，经过钱宏空着的工位时，突然抓起自己桌上的U盘塞进裤兜，又把抽屉里的几本厚文件夹一股脑儿塞进公文包。

收拾到一半，茶杯被胳膊肘碰到，茶水浸透了底下压着的“西河镇大棚项目验收表"，"李总"两个字晕开成模糊的墨团。

"赵科员？"孙同事端着一摞文件进来，被他脚边的纸箱绊了下。

赵科员额头冒出细汗，把最后半盒回形针塞进包里，拉链拉得太急，夹到了手指：“家里有事，我、我先走了。”他抓起公文包撞开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得走廊里的麻雀扑棱飞走。

王主任的脚步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他抱着一摞文件从楼梯口转出来，藏青衬衫的袖口规规矩矩扣着，看见赵科员狂奔的背影时，眉峰微微一挑。

等走进办公室，目光扫过钱宏工位上还没来得及收的高尔夫球杆，又落在唐仕杰桌上堆成小山的扶贫项目档案上，指尖在桌面轻叩两下：“十点，科里开会。”

会议室内，投影仪蓝光映着王主任推眼镜的动作。“根据巡视组反馈和工作需要，”他翻开笔记本，纸页发出脆响，“即日起由唐仕杰同志临时负责政策法规科日常工作。”

孙同事的笔"啪"地掉在本子上。

坐在后排的老张原本正用指甲盖抠茶杯上的茶渍，闻言抬头，手指停在半空。

唐仕杰感觉掌心微微出汗，后颈却有些发凉——这是他昨夜整理扶贫项目清单到凌晨三点时，常有的紧绷感。

"另外，"王主任翻过一页，"下周三省里召开扶贫政策研讨会，组织部派唐仕杰同志作为代表参会。“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风声。

老张的茶杯"当"地磕在桌上，他咳嗽两声：”小唐这半年跟进的项目，我都看过，扎实。“坐在最边上的小刘原本正转着笔，此刻笔"骨碌碌"滚到唐仕杰脚边，他弯腰去捡，抬头时耳尖通红：”上次去西河镇，唐哥带着我们走了二十里山路，我服。“

唐仕杰望着桌上自己做的”双轨追踪表“复印件，突然想起在乡村小学时，孩子们用蜡笔把他画成举着星星的人。

那时他总说"慢慢来"，现在这些目光像星星，一颗一颗落进他心里。

”散会。"王主任合上笔记本起身，经过唐仕杰身边时顿了顿，压低声音："昨晚你改的资金流向图，我给周领导发了。"他指节轻轻敲了敲唐仕杰的肩膀，像敲一截结实的树干。

食堂的糖醋排骨香飘进办公室时，林前辈的电话到了。"小唐，老地方。"他声音里带着笑，"我让后厨留了梅干菜扣肉。“

老地方是机关大院后巷的小馆子，门帘还是洗得发白的蓝布。

林前辈正用茶水刷碗，看见唐仕杰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坐。“他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放在唐仕杰碗里，鱼皮在灯光下泛着油光，”你查钱宏那笔‘理财’的时候，我在省纪委的老伙计跟我说，现在缺的就是你这种扎在泥里的根。“

唐仕杰夹鱼的筷子停在半空。

他想起昨夜在档案室翻旧账，看见二十年前的扶贫档案里，也夹着类似的"理财账户"记录——只是当时的经办人，早被埋在了岁月里。

”但光有根不够。"林前辈指节敲了敲瓷碗，"你推动的追踪机制是好，但要让它长到全省的政策里，得学会借势。"他从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糖纸窸窣作响，"就像你教孩子们种西红柿，得给藤搭架子。"

唐仕杰低头抿了口茶，茶叶在舌尖泛起苦涩的甜。

他想起陈国栋昨天发来的视频：孩子们举着自己画的追踪表，用彩色粉笔写着“每颗菜都要被看见”。“那...怎么搭架子？”

林前辈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展开的折扇：“等你去省里开会就知道了。”他把最后一块扣肉拨给唐仕杰，“记住，架子是工具，不是目的。

你心里那团火，才是根。”

下午三点，唐仕杰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

他正在核对西河镇大棚项目的拨款记录，玻璃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

拿出来时，屏幕亮着，发件人是"周XX"——省委组织部巡视组组长的名字，他在汇报材料上见过无数次。

”小唐同志，“短信内容很短，”你在基层扎得深，看得远。

省里有意培养你作为青年骨干力量，请做好准备。"

唐仕杰的拇指反复摩挲屏幕，指腹蹭过"培养"两个字，像在摸一块发烫的玉。

他想起第一次见周领导时，对方翻着他的扶贫调研报告，突然问："你写这些，是为了升科长？"他当时说："我在乡村教书时，孩子们冬天没蔬菜吃，嘴唇都干裂了。"周领导放下报告，目光像穿过二十年光阴："我年轻时也在村里蹲过，知道这种疼。"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很响。

唐仕杰摸出抽屉里的老照片，是他在乡村小学的合影：二十几个孩子挤在漏雨的教室前，他蹲在最中间，怀里抱着个举着西红柿苗的小丫头。

照片边缘有些卷，是他这些年反复翻看的痕迹。

傍晚的风卷着暑气钻进窗户。

唐仕杰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晚霞漫过玻璃幕墙，把城市天际线染成暖橘色。

他望着远处正在施工的工地——那里要建扶贫安置房，是他追踪表里第一个要验收的项目。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陈国栋发来的视频。

画面里，孩子们挤在教室后墙前，墙上的“唐老师加油”被重新描过，红太阳的金边闪着光。

最前面的小胖子举着喇叭喊：“唐老师，我们种的西红柿发芽啦！”

唐仕杰笑了，眼眶有些发涩。

他想起刚到组织部时，在厕所听见有人说"穷小子能熬几年"，想起钱宏把他的调研报告摔在桌上时的冷笑，想起林前辈递来酸菜肉丝面时说"慢慢来"。

现在这些声音都淡了，只剩下孩子们的笑声，像山涧里的泉水，清凌凌地漫过心尖。

他指尖抵着窗沿，望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轻声说："我记得。"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孙同事发来的消息：“安置房现场的施工日志和住户名单整理好了，明早七点准时出发。”

唐仕杰把手机揣回口袋，转身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与窗户外的晚霞重叠。

他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装着林前辈中午塞给他的《全省扶贫政策汇编》，边角被翻得有些毛糙。

走廊尽头的声控灯"啪"地亮起。

唐仕杰低头看表，六点四十。

他弯腰捡起脚边不知谁落下的文件，封皮上"扶贫安置房质量监管"几个字被灯光照得发亮。

明天，该去看看那些发了芽的西红柿，和正在长高的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