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点,市委大楼的走廊里只剩声控灯在头顶昏黄地亮着。
钱宏缩着脖子站在王主任办公室门口,右手攥着的资料边角被揉出了毛边——那是他熬了三个钟头从二十多份文件里挑出来的"证据",每一页都标着唐仕杰的名字,"越权""程序违规”的红笔批注像一道道血痕。
他左右张望了两下,皮鞋跟在瓷砖上磕出细碎的响。
门轴"吱呀"一声,他几乎是踉跄着挤进去,后颈的冷汗顺着衬衫领口往下淌。
王主任正低头整理案头的扶贫项目汇总表,台灯在他眼镜片上投下一片光斑,把表情遮得模糊。
听见动静抬眼时,钱宏忽然想起上周例会上,这位平时总挂着笑的主任盯着他迟到的签到表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像在看一块黏在鞋底的泥。
"王主任。"钱宏把资料往桌上一放,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最上面那张《西河镇大棚项目审批单》,"这是唐仕杰最近三个月的操作记录。
您看,他绕过科室直接对接县扶贫办,连项目预算都没走集体审议......"
王主任的手指停在汇总表上。
那是唐仕杰上周熬夜整理的,每个乡镇的补贴落实率用不同颜色标得清清楚楚,西河镇的红色箭头刺得他眼睛疼——
他早该注意到,钱宏报上来的"超额完成"数据,和唐仕杰带着孙同事跑了半个月村屯拿回来的农户访谈记录,根本对不上。
"您也知道,组织部的口碑......"钱宏往前凑了半步,喉结上下滚动,"要是让巡视组抓着咱们内部管理的把柄,对谁都不好看。"
王主任终于翻开那沓资料。
第一页是唐仕杰签批的关于加快扶贫物资发放的紧急通知,落款日期是暴雨前一天——
那天西河镇的山路塌方,二十户危房户等着彩钢瓦救命,钱宏的审批卡在“流程待完善”的环节三天没动。
第二页是项目预算表,唐仕杰用铅笔在"运输成本"栏画了个问号,旁边贴着物流站的运费清单——比钱宏报的数低了三成。
"原始文档呢?"王主任突然开口。
"啊?"钱宏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你说他越权改了审批流程,总该有原始版本对比吧?"王主任的指尖敲了敲资料边缘,"这些都是复印件,连个电子稿都没有。"他摘下眼镜,目光像把刀划过来,"钱宏,你当我在组织部三十年是白坐的?“
钱宏的后背撞在椅背上。
他看见王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个牛皮纸袋,封皮上"钱宏"两个字是周领导的笔迹——
里面是巡视组今早送来的,他修改政策文件的IP记录、和西河镇承包商的通话清单,还有那张被农户按了红手印的”补贴截留情况说明"。
"出去。"王主任的声音轻得像片纸,砸在钱宏耳朵里却重得要命。
钱宏抓起资料往外冲时,撞翻了墙角的绿萝。
泥土撒在地板上,像一滩凝固的血。
清晨的阳光刚爬上市委大院的梧桐树,唐仕杰就被吴秘书叫到了小会议室。
对方手里的文件夹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封面上"扶贫资金专项调查"几个字烫得他指尖发疼。
"周组长让我转告你。"吴秘书推了推金丝眼镜,声音里带着连夜加班的沙哑,"昨天你提供的农户收支记录,和省财政厅的拨款明细比对上了。
西河镇有三笔补贴,到账时间比规定晚了两个月。“她翻开文件夹,露出一张资金流向图,”更蹊跷的是,这三笔钱最后都进了同一家农业公司账户——法人代表是钱宏的大学同学。“
唐仕杰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着。
他想起上周在西河镇,张大姐蹲在漏雨的大棚里抹眼泪:”说是补贴买薄膜,可钱到账时,雨季都过了。“他当时蹲下来帮她捡散在泥里的菜苗,指尖触到苗根的湿冷,比此刻更凉。
”我需要查近三年的项目审批记录。“他抬头时目光灼灼,”钱宏经手的项目,很可能不止这一批有问题。“
吴秘书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划着:”孙同事已经在调档案了,他说你上个月整理的电子档案特别全,现在查起来省了不少功夫。“
上午九点,档案室的空调嗡嗡响着。
唐仕杰和孙同事并排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审批表。
孙同事翻着纸质档案,突然"咦"了一声:”2020年的东山乡养殖项目,验收报告里写着'建成鸡舍50间',可财政拨款是80间的钱。"他调出当时的卫星地图,"看,实际只建了32间,剩下的钱......"
唐仕杰的鼠标停在"审批人:钱宏"的位置。
他想起去年冬天在东山乡,老支书拉着他的手说:"鸡苗冻死那回,要真有50间暖棚,也不至于死一半。"当时他以为是天灾,现在才明白,天灾背后还有人祸。
"记下来。"他的声音沉得像块铁,"所有钱宏审批的项目,都标红。"
中午十二点,林前辈端着饭盒推开办公室门时,唐仕杰正把整理好的问题清单钉成厚厚的一沓。
老人的白衬衫熨得笔挺,领口别着枚党徽,在阳光下闪着光。
“省纪委下午派人来。”林前辈把饭盒推到他面前,是他最爱的酸菜肉丝面,“相关账户已经冻结了,包括钱宏老婆名下的那个‘理财账户’。”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唐仕杰眼下的青黑上,“小唐,你上次说的追踪机制,现在可以提了。”
唐仕杰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他想起在乡村教书时,为了让孩子们按时交作业,他做了张进度追踪表,每个孩子的名字后面画着小太阳——完成一项,就贴颗星星。
现在,他想给扶贫政策也做这么张表,让每笔钱、每个项目都能被看见。
"我建议建立'政策执行双轨追踪制'。"他翻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这些天的思考,"一条线跟资金流向,一条线跟群众反馈,每个环节都留痕,每个节点都能倒查。"
王主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他手里还捏着上午钱宏留下的资料,边角已经被他重新抚平,整整齐齐码成一摞。
“这个机制,下周在全市组织系统汇报。”他说,目光扫过唐仕杰桌上的问题清单,最后落在那碗已经坨了的面条上,“中午别吃凉的,我让食堂再热一碗。”
傍晚的茶水间飘着茉莉茶香。
唐仕杰接水时,身后传来阴恻恻的冷笑。
钱宏靠在门框上,领带歪在锁骨处,眼睛里布满血丝。
“你以为赢了?”他扯了扯领带,声音像生锈的刀,“官场不是靠清白就能活下来的。”
唐仕杰转身时,玻璃杯里的水纹丝没晃。
他想起陈国栋发来的照片,孩子们画在教室后墙的大棚,红太阳底下歪歪扭扭写着“唐老师加油”。
“那也要看不清白的人能不能活到最后。”他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精准地扎进钱宏的喉咙。
钱宏的手指在墙上抠出道白印。
他转身要走时,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的瞬间,唐仕杰瞥见上面的备注:"李总"——是西河镇那个承包商的名字。
下班铃响时,唐仕杰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
晚霞把市委大楼的玻璃染成橘红色,像极了乡村小学教室后墙的那片红太阳。
他摸出手机,给陈国栋发了条消息:“告诉孩子们,西红柿苗,该准备了。”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的脸,照亮了眼底那簇越来越亮的火——他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