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唐仕杰的手机准时震动。

他在黑暗中摸过手机，屏幕蓝光映出眼下淡淡的青影——这是连续三个通宵整理材料的痕迹。

床头柜上的闹钟滴答作响，他掀开薄被坐起，棉袜蹭过地板时带起一阵凉意。

抽屉拉开的声音很轻，野菊花干的香气混着纸页摩擦声涌出来。

他把《关于乡村振兴政策执行情况的汇报提纲》抽出来，封皮上自己用钢笔写的标题被翻得卷了边，"存在问题"那一页折着角，那是昨夜反复修改的部分。

“张大姐女儿说大棚漏雨，陈叔家的补贴晚发了三个月......”他对着窗玻璃理了理领带，倒影里喉结动了动。

省巡视组的消息是林前辈凌晨三点发的，那条"302"（后来才知道这代表着巡视组重点关注的问题编号）的微信还躺在手机里，像颗沉在湖底的石子。

六点十分，市委大楼的走廊还浸在晨雾里。

唐仕杰抱着文件袋经过茶水间，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钱处今早来得特别早，把档案室的门锁换了。""嘘——巡视组的人在三楼会议室。”

他脚步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捏紧文件袋边缘。

袋里装着张专家的鉴定报告复印件，边角被他翻得毛糙，像片被风雨打过的枫叶。

推开会议室门的瞬间，冷空气裹着墨香扑面而来。

主位上坐着个穿深灰西装的男人，两鬓斑白，正低头翻看着什么——是周领导。

他抬头时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扫过唐仕杰的刹那突然软了些：“小唐，来得早。”

唐仕杰喉结动了动，把文件袋放在会议桌上时手腕微颤。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撞得耳膜发疼。

余光瞥见靠墙的位置坐着三个穿便衣的人，其中一个正在往笔记本上写什么，钢笔尖在纸页上划出沙沙的响。

“材料带齐了？”周领导指节敲了敲桌面，声音像敲在铜钟上。

"带齐了。"唐仕杰弯腰打开文件袋，第一份是政策原文，第二份是基层执行版本，第三份是张专家的对比分析——

每张纸都按时间顺序用回形针别着，回形针的金属光泽在晨光里泛着冷白。

他翻开政策原文，指尖停在第三章第五条："这里写的是'对新建蔬菜大棚给予每亩三千元补贴'，但基层执行时被改成了'新建大棚需先缴纳两千元管理费'。“

会议室里响起抽气声。那个做记录的便衣抬头，钢笔尖悬在半空。

”这是张专家的鉴定。“唐仕杰把第三份材料推过去，”他比对了二十七个区县的执行文件，发现修改手法一致，都是......"他顿了顿，喉咙突然发紧，"都是在排版时调整了行距，把‘补贴’二字换成了‘管理费’。"

周领导的手指在材料上划过，指节泛着青白。"群众反馈呢？"

唐仕杰从文件袋最底层抽出一沓信纸，边角还沾着草屑："这是三十七个大棚户的手写材料，张大姐的女儿在作文里写‘妈妈数钱时数哭了，因为要交好多好多管理费’，陈叔的儿子在工地受伤，就等着这笔补贴做手术......"

他声音突然哽住。

窗外的麻雀扑棱着飞过玻璃，影子掠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相片乌云覆在"希望"两个字上。

周领导合上材料时，会议室的挂钟正好敲响八点。"小唐，"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你知道这些材料意味着什么吗？"

唐仕杰深吸一口气，喉结动了动："意味着有人在拿老百姓的血汗钱当筹码。"

周领导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好，好个拿事实说话。"他转头对靠墙的便衣们点头，"记录组留底，其余材料让小吴带回省里。"

唐仕杰在会议室里稍微停留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文件，脑海里还回想着刚刚汇报的场景。

中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走廊上，他缓了缓神，才跟着周领导走进小会议室，此时后颈还在发烫。

吴秘书端着两杯茶进来，青瓷杯底碰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

"知道我为什么留你？"周领导端起茶杯，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现在的干部，要么畏首畏尾，要么急功近利。

你不一样，"他指节敲了敲桌上的材料，"你把老百姓的难处当自己的难处。“

唐仕杰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

他想起昨夜陈国栋发的微信，孩子们仰着小脸问”唐老师什么时候带西红柿种子来“，想起张大姐数钱时颤抖的手——那些画面突然涌上来，烫得他眼眶发酸。

”吴秘书会把材料整理好。"周领导放下茶杯，杯底在木桌上压出个浅印，“后续核查组会下去，你配合就行。”他突然眯起眼，“但有句话要提醒你——动了别人的蛋糕，总得防着被反扑。”

唐仕杰走出小会议室后，心里还在想着周领导的话，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在走廊上。

下午三点，当他经过钱宏的办公室时，听到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他看见王主任站在门口，背挺得笔直：“钱处，巡视组调阅材料是程序，您这时候去找唐科长......"

"程序？”钱宏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他算什么东西？

一个乡下来的穷教师，也配......”

"钱处！"王主任提高了声音，门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您忘了去年考核表的事？

唐科长没追究，不代表他没记性。”

唐仕杰脚步微顿，手指轻轻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装着李淑芬昨晚给的录音笔，金属外壳贴着皮肤，凉得刺骨。

傍晚六点，唐仕杰走出大楼时，晚霞把天空染成橘红色。

他仰头眯起眼，风里飘来食堂的饭香，混着隔壁花坛里野菊花的甜腥。

"唐科长。"

他转头，周领导站在台阶上，身后是正在锁车门的吴秘书。

老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几乎要碰到唐仕杰的脚面："明天下午三点，巡视组开专题会。"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落满霞光，"你准备准备。"

唐仕杰摸出手机时，屏幕刚好亮起——是陈国栋的新消息："孩子们今天在教室后墙画了大棚，说等唐老师来了要种最甜的西红柿。"

他望着手机里那张照片，画纸上歪歪扭扭的红太阳正从大棚顶上升起。

风掀起他的西装衣角，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夜的幕布。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他掏出来，未读短信显示：“巡视组通知：明天下午三点召开第二次专题会议，请提前准备补充材料。”

唐仕杰捏着手机站在晚风里，看晚霞渐渐沉进楼群。

明天的阳光会比今天更亮吗？

他想起张大姐女儿作文里的句子，想起会议室里周领导点头时眼里的光——或许，已经有光，正穿过云层的裂缝，落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