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分,唐仕杰床头的老式闹钟准时响起。
他闭着眼摸索着按停闹铃,指尖触到枕头下那张被揉皱的照片——是上周去乡村小学时,孩子们举着用草绳串起的野菊花给他拍的。
照片里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眼睛弯成月牙,半块橡皮还攥在手心。
手机在床头柜震动,他摸过来,屏幕上是林前辈的消息:“老地方,七分二十。”
市人民公园的晨练区还蒙着薄雾,唐仕杰踩着露水打湿的石板路走到老槐树下时,林前辈正背着手看两个老头下象棋,藏青中山装的衣角被风掀起一道褶。
“报告递了。”林前辈头也不回,拇指蹭了蹭象棋上的红漆,“市纪委第三监察室、省政研室综合处,各一份。”
他侧过脸,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晨露,“昨夜十一点,省政研室的值班员给我回了内线,说材料里提到的大棚数据和土地流转合同,和他们掌握的基层抽样调查有重叠。”
唐仕杰喉结动了动,喉咙发紧。
他想起昨夜对着电脑整理的三百多户农户访谈记录,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红圈——那是被以"集体流转"名义收走土地的家庭。
"但别高兴太早。"林前辈从裤袋里摸出个牛皮纸袋,"这是市自然资源局去年的土地审批备案,你要的‘流转后用途变更’记录在第三页。“他把纸袋塞进唐仕杰手里,指尖重重压了压,”李记者今早会联系你,她手里有两个乡镇的村民联名信。“
话音刚落,唐仕杰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得发烫。
来电显示是"李淑芬",备注栏里还留着去年帮她修打印机时写的”电视台李记者"。
"唐科长,方便聊聊吗?"李淑芬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清亮,"有位张姓大姐昨天来台里,说她们村的蔬菜大棚刚建好,就被通知要改建成‘乡村文旅综合体’。
她给我看了土地流转合同,甲方是‘惠民农业合作社’,可公章对不上号。"
唐仕杰攥紧牛皮纸袋,指节泛白。
他望着晨雾里摇晃的槐花枝,想起上周在张大姐家喝的那碗玉米糊——她丈夫卧病在床,女儿刚上初中,合同上“每亩年租金八百”的承诺,至今只收到两季度的钱。
“下午两点,市图书馆三楼茶座。”他顿了顿,“我带数据,但不能透露来源。"
"明白。"李淑芬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我会用‘基层干部匿名提供’,保证不牵连你。”
上午十点,唐仕杰坐在档案室最里层的查阅室,面前摊开六本泛黄的土地流转台账。
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划过1998年的登记页,突然停住——“惠民农业合作社”的注册时间是2015年,可2010年的合同上已经盖了它的公章。
唐仕杰心中一惊,他皱起眉头,思索着这个发现的背后可能隐藏的问题。
他决定先和林前辈沟通一下这个情况,于是他拿起手机,却又放下,想着下午和李淑芬交流完后再一起商量。
"唐科长?"档案室小刘捧着保温杯探进头,“王主任找你,说急事。”
王主任办公室的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空调开得太低,唐仕杰刚推门进去就打了个寒战。
主任的茶杯在红木桌上留下一圈水痕,他正盯着电脑屏幕,指尖一下下敲着桌沿。
“市台今晚要播《政策为何变了味?
》。”王主任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记者说‘有组织部干部提供数据支持’。"他抽出抽屉里的文件,是唐仕杰上周交的《关于乡村振兴政策执行偏差的调研报告》,"这是你写的?"
唐仕杰把牛皮纸袋放在桌上,动作很慢,慢到能听见自己心跳声。"上周三去西河镇调研,张大姐拉着我看刚被推平的大棚地基。"
他想起那片被挖掘机翻得乱七八糟的土地,碎塑料布挂在荆棘丛上,像面褪色的白旗,"她说孩子们的作文里写‘等大棚收了西红柿,要给唐老师做糖拌番茄’。"
王主任的手指停住了。
他盯着唐仕杰发红的眼尾,突然伸手把调研报告推回,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下午三点,部里收到省政研室的函件。”
他翻开文件夹,露出首页的"明传电报"字样,“要求本周四前提交政策执行专项汇报,点名要你列席。”
唐仕杰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想起昨夜钱宏那句“谁才是规则制定者”,想起彩信里自己和张专家的背影——原来从那时候起,就有人在盯着他。
"去忙吧。"王主任突然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百叶帘。
阳光涌进来,在他灰白的发梢镀了层金,“记得把西河镇的案例整理清楚,数据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唐仕杰怀揣着和王主任交流后的信息,心情有些沉重地离开了办公室。
他看了看时间,想着下午和李淑芬的约定,便走出了组织部大楼。
走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他还在思索着那些复杂的问题。
下午两点的图书馆茶座飘着茉莉香片的甜香。
李淑芬的笔记本摊开着,钢笔尖悬在“大棚损毁数量”一栏,抬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张大姐说,推的那天有辆黑色奥迪A8停在村口,车牌尾号是999。”她压低声音,“我查了,那是周明的车。”
唐仕杰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想起林前辈说的“周明那枚翡翠戒指”,想起钱宏昨晚发红的眼:“周明是周老爷子的三儿子,周家富的堂叔。”
他翻开牛皮纸袋,把土地审批备案推过去,“2018年,西河镇流转的1200亩地,备案用途是‘设施农业’,但去年的卫星图显示,其中800亩建了别墅地基。”
李淑芬的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深痕。
她合上笔记本时,封皮上的"为了公正"徽章闪了闪:"今晚八点,新闻评论栏目。"她把录音笔推回唐仕杰手边,“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会用‘据不愿具名的基层干部透露’。"
唐仕杰和李淑芬交流完后,带着重要的信息离开了图书馆。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不知不觉来到了组织部大楼前。
傍晚六点,唐仕杰刚走进组织部大楼,就听见钱宏办公室传来摔文件的声音。
他正要绕开,赵科员从楼梯间闪出来,手里抱着一摞档案盒,额角的汗把刘海黏在脑门上:"唐科长,钱处让我把去年的干部考核表送档案室。"
他笑得很僵,喉结上下动了动,"钱处说...说您最近辛苦了。"
唐仕杰望着赵科员怀里歪出来的"唐仕杰"三个字——那是他2019年的年度考核表。
他没接话,只点了点头,转身往电梯走。
唐仕杰回到办公室,简单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件,脑海里还回荡着钱宏的怒吼声。
下班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坐在书房的台灯下,开始撰写汇报提纲。
电脑屏幕亮着,文档标题是《关于乡村振兴政策执行情况的汇报提纲》,光标在"存在问题"一栏闪烁。
他摸出手机,微信对话框里躺着陈国栋的消息:"孩子们今天问,唐老师什么时候带西红柿种子来?"
窗外传来汽车鸣笛声,他探头望去,楼下停着辆黑色奥迪,车牌尾号999。
路灯照在车顶上,反射出冷硬的光。
手机突然震动,是林前辈的消息:"省巡视组明天到,住市委招待所302。"
唐仕杰关掉电脑,把汇报提纲锁进抽屉最里层。
他摸了摸抽屉角落的野菊花干,那是孩子们去年送的。
月光透过纱窗落在书桌上,把"汇报提纲"四个字的影子拉得老长,像道等待书写的序章。
他设置好明早五点的闹钟,躺回床上时,听见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
引擎声渐远,他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想起张大姐女儿作文里的句子:“唐老师说,只要我们不放弃,阳光总会照到大棚上。”
今晚的月光很亮,亮得像明天清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