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唐仕杰的闹钟准时响起。
他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昨夜整理材料到凌晨三点的记忆还黏在太阳穴上。
床头那本《基层工作实务手册》摊开着,照片里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从纸页间望着他——
那是他在乡村小学最后一年带的学生,如今该上初中了。
"叮——"手机在床头柜震动,局办小刘的短信跳出来:“唐科长,李部长今早临时调整分工,您负责‘乡村振兴·精准帮扶’试点推进。
政策文本已发OA,八点前到我这儿领纸质件。”
唐仕杰翻身坐起,睡衣领口蹭到下巴上的胡茬。
他套上衬衫时,瞥见镜子里的自己:眼尾浮着青影,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锐光。
这是他当上副科长后接到的第一个牵头任务,本应是件喜事,可想起前晚王主任说的“布下的暗结”,他指尖在纽扣上顿了顿。
七点四十,唐仕杰抱着新领的政策文本回到办公室。
牛皮纸封皮还带着印刷机的温热,他抽开订书钉,第一页“精准识别受益对象”的条款就让他眉心微蹙。
上个月在省委党校参训时,他专门抄录过试点政策原稿,记得这里明确写着“以建档立卡低收入户为唯一基准”,可眼前这版用了"重点考虑",后面还加了“特殊情形可放宽”。
他拉开抽屉,从最底层取出个泛黄的文件夹——那是他在党校时的笔记,用蓝黑钢笔誊写得工工整整。
逐行比对到第三页"资金分配比例"时,笔杆突然在指间打滑。
原稿里"产业扶持占比不低于60%"的硬性规定,在新文本里变成了"可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括号里还添了句"含基础设施配套"。
"咚。"茶杯底磕在桌沿的声响惊得他抬头,孙同事端着保温杯站在门口:"唐科,早啊?
我看你灯亮得比保洁还早。"
唐仕杰迅速合上两个文本,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笔记本边缘:"孙姐,帮我个忙?"他抽出原稿复印件推过去,"你帮我看看,这两段表述是不是有差别?“
孙同事扶了扶眼镜,看了半分钟突然挑眉:”还真不一样!
原稿是‘唯一基准’,新文件是‘重点考虑’——这放宽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资金比例更离谱,原稿是死数,现在成活口了。“她压低声音,”该不会是...有人动了文件?“
唐仕杰喉结动了动。
前晚在会议室,钱宏发消息时颤抖的指尖、周明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突然在脑海里叠成一片。
他想起林前辈说的”布下的暗结“,那些本该到村民手里的钱,或许就藏在这些模糊条款里。
”谢了孙姐。"他把两份材料收进文件袋,“中午我请你喝奶茶,别和别人说。”
孙同事走后,办公室只剩空调的嗡鸣。
唐仕杰摸出手机,翻到张专家的号码——那位在党校讲过“政策执行偏差”的省政策研究中心专家,课上曾说“政策是刀,改一个字就能偏三寸”。
他按下通话键,听筒里的忙音让他心跳漏了半拍,直到第三声才接通:"张老师,我是唐仕杰,党校三期的学员。"
"小唐啊,"张专家的声音带着晨练后的气促,"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这儿有份政策文本,和您课上讲的原稿有出入,"唐仕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可能涉及执行偏差...您方便帮我看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十点半,我在市图书馆三楼茶座。
带原稿和新文件,别让人跟着。"
唐仕杰挂了电话,心里有些紧张和期待。
他收拾好文件,出门前往图书馆。
在路上,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时不时回头张望,却又看不到什么可疑的人。
中午十一点,唐仕杰走进茶座时,张专家正翻看着两份材料,金丝眼镜滑到鼻尖。
他面前的碧螺春凉了,杯沿凝着水珠,在政策文本上洇出个浅黄的圆斑。
"你看这里。"专家用钢笔尖点着"受益对象"条款,"原稿的'唯一基准'是红线,改成'重点考虑'就给权力寻租留了口子——谁是'特殊情形'?
村主任的亲戚?
乡镇干部的关系户?"他又翻到资金页,"60%的产业扶持是为了防止挪用,改成'可调整',基建配套就能吃掉本该给村民买种苗、建大棚的钱。"
唐仕杰的后颈沁出薄汗:“所以这些修改...是人为的?"
"不是笔误,是刻意模糊。”张专家摘下眼镜,指节叩了叩纸面,“我可以出份书面说明,标注修改前后的政策意图差异。
但小唐,你得想清楚——动这份文件的人,不会轻易罢休。"
"我清楚。"唐仕杰望着窗外的香樟树,树影在玻璃上摇晃,像极了乡村小学外那排老槐树,“总有人要把政策的准星扳回来。”
唐仕杰拿着专家的报告,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图书馆。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艰难,但他没有退缩的打算。
他来到林前辈的办公室,一路上都在思考该如何和林前辈说明情况。
下午三点,唐仕杰敲响林前辈办公室的门。
老人正伏案批文件,抬头时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小唐,手里拿的什么?"
他把张专家的分析报告轻轻放在桌上:"林叔,这是省政策研究中心的说明。
我想请您...帮我转交上级。“
林前辈翻开报告,老花镜后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
他摸出钢笔在"刻意模糊"四个字下画了道线,又抬头盯着唐仕杰:”你知道钱宏的后台是谁?“
唐仕杰摇头。
”周家。“林前辈压低声音,”周明那枚翡翠戒指,是周老爷子的旧物。
钱宏不过是台前的刀。"他合上报告,退回半寸,"我可以递,但你得做好准备——他们会反扑。"
"我明白。"唐仕杰想起昨夜照片里的小女孩,想起她举着半块橡皮说要请他吃西红柿,"总不能让孩子们的大棚,最后变成别人的别墅地基。"
林前辈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笑了:“和你师父当年一个模样。”他把报告收进抽屉,“明早我给你信儿,今晚...别单独走夜路。”
傍晚六点,唐仕杰走出办公楼时,晚霞把天空染成血红色。
他摸出手机想给陈国栋发消息,屏幕突然亮起未接来电——是赵科员的号码,显示十分钟前打过三通。
他心里疑惑,赵科员打电话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他刚要回拨,转角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钱宏从楼梯间冲出来,领带歪在锁骨处,额角沾着碎发:"唐科长好兴致啊,白天见专家,晚上收报告?"
他盯着唐仕杰手里的文件袋,眼神像淬了毒的针,"你以为找个老学究写两页纸就能翻天?“
唐仕杰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墙面。
钱宏身上飘来浓重的酒气,混着烟草味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想起前晚钱宏发消息时颤抖的指尖,此刻那双手却攥成拳,指节泛白:”有些事,不是你想掩盖就能掩盖的。"
钱宏突然笑了,从西装内袋摸出手机划开屏幕:"赵科员,查清楚唐科长今天见了谁,说了什么。"
他把手机贴在耳边,目光像刀子在唐仕杰脸上刮,"还有,告诉老周,他的乖学生开始咬人了。"
唐仕杰望着钱宏转身离去的背影,听见他对着电话冷笑:"让他知道,谁才是这个系统的规则制定者。"
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唐仕杰脚边。
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新的短信提示——是林前辈发来的:"明早七点,老地方。"
他望着短信,忽然想起乡村小学的晨读课,孩子们总在七点准时到校,把沾着露水的野花放在他桌上。
此刻手机在掌心发烫,像极了那些带着温度的花茎。
夜色渐浓时,唐仕杰的手机又震了震。
他划开屏幕,是条未读彩信——照片里,他和张专家在图书馆茶座的背影清晰可见,右下角标着时间:11:07。
发信人显示为"未知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