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唐仕杰在闹钟响前就醒了。

他望着天花板上被晨光染成淡金色的水痕，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床头柜上那本磨旧的《基层工作实务手册》——

这是三年前刚进组织部时，林前辈塞给他的，扉页写着“做事如做人，要经得住晒”。

窗外的麻雀开始叽叽喳喳，他翻身下床，对着镜子系领带时，忽然想起昨夜孙同事发的消息：“钱宏今早七点半约了张科长在老地方喝茶。”

老地方是单位后门的"云来茶楼"，唐仕杰上个月跟陈国栋去谈乡村教师培训时，看见钱宏在二楼雅间和个穿皮夹克的中年男人碰过杯。

唐仕杰洗漱完毕，出门上班。

路上，他看着街边的景象，心里还在思索着钱宏的事情。

到了单位，他拎着公文包走进办公室。

空调还没开，玻璃上蒙着层薄雾，孙同事正踮脚擦窗台，见他进来，用抹布指了指他桌上的便签——蓝色字迹是局办小刘的："唐副科，临时会议改至九楼大会议室，市纪委同志列席，速到。"

唐仕杰捏着便签的手指微微发紧。

便签边缘有些毛躁，像是被反复折叠过，他想起王主任昨天说的"潭水比你想的深"，后颈泛起一层凉意。

转身拿外套时，公文包夹层里的U盘硌了下手，那里面存着孙同事从财务科老张头那儿搞到的审计底稿。

原来，孙同事因工作中与老张头关系较好，且以对扶贫资金进行常规梳理为由，从老张头那里拿到了底稿，钱宏的签名在扫描件里格外刺目。

九楼大会议室的门虚掩着，唐仕杰推开门时，二十多把椅子已坐了大半。

最上手的位置空着，中间摆着“市纪委监察一室”的名牌。

钱宏坐在右数第三排，正低头玩手机，听见动静抬头，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西装，平时乱翘的刘海服服帖帖，倒像特意收拾过。

“唐副科来得正好。”声音从门口传来。

唐仕杰转头，看见个穿灰西装的中年男人，领带系得极紧，喉结在领口处滚动了下。

他手里捏着个牛皮纸袋，封皮上"举报材料"四个字红得刺眼——正是市纪委监察一室的主任周明，上个月组织部党风廉政会上见过的。

周明走到主位坐下，指节叩了叩桌面："今天临时会议，主题是扶贫资金审计问题。

有人实名举报，称市委组织部干部唐仕杰擅自泄露内部信息，篡改扶贫数据。"

会议室里响起抽气声。

唐仕杰感觉后槽牙发酸，余光瞥见钱宏的手指在桌下快速敲了两下——是摩斯密码的"成功"。

他深吸一口气，闻到周明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和云来茶楼二楼雅间的味道一模一样。

此前，唐仕杰曾注意到周明与钱宏在单位的一些场合有过眼神交流，心中便隐隐有些怀疑。

"周主任，"他开口时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能否请您出示举报材料原件？

我所有数据操作都有电子留痕，纸质档案也在档案室备案。"

周明没接话，把牛皮纸袋里的材料分发给左右。

唐仕杰看见最上面一张是打印的聊天记录截图，对话框里有他的头像，内容是"2021年C乡扶贫拨款有问题，需要审计"——这是他上周三给孙同事发的工作提示，备注了"仅内部沟通"。

"唐副科，这算不算泄露内部信息？"周明推了推眼镜。

唐仕杰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孙同事昨天说财务科老张头翻出的审计底稿，钱宏的签名日期是2020年11月，而那年12月C乡刚申报了蔬菜大棚项目。

"周主任，这份聊天记录的接收对象是组织部档案科同事，属于工作必要沟通。"他从公文包取出U盘，"如果需要验证数据真实性，我可以当场调取2020年至今所有扶贫项目的电子台账。"

会议室后排传来椅子拖动的声响。

唐仕杰转头，看见王主任抱着笔记本走进来，额角沾着点发胶，显然是从家里直接赶过来的。

主任冲他微微点头，在周明右侧坐下，翻开笔记本时，唐仕杰瞥见封皮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是王主任女儿在扶贫村的合影，身后的油菜花田开得正盛。

"小唐说得对，"王主任推了推眼镜，"组织部的工作记录都是可追溯的。

小刘，"他朝局办秘书招招手，"去档案室把2020年以来的扶贫项目档案全调过来。"

钱宏的指节突然重重磕在桌上。

唐仕杰看过去，见他耳尖通红，原本梳理整齐的刘海翘了一撮，像被火燎过的茅草。

中午十一点半，唐仕杰回到办公室时，衬衫后背已经湿透。

他刚把空调调到24度，就听见敲门声——三下短，两下长，是林前辈的暗号。

其实，林前辈近期一直关注着扶贫审计的事情，之前还和唐仕杰交流过一些看法。

推门进来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

"小唐，"他把信封推到桌上，指腹蹭了蹭封口处的折痕，"今早路过档案室，老张头说你要的审计底稿缺了份附件。"

唐仕杰拆开信封，里面是份项目验收报告复印件。

甲方栏盖着"C乡人民政府"的红章，乙方栏却是"宏发商贸有限公司"——他记得钱宏的父亲就叫周宏发，宏发商贸是周家的家族企业。

此前，钱宏在讨论扶贫项目时，对涉及宏发商贸的话题总是刻意回避，唐仕杰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

验收意见栏写着“蔬菜大棚建设合格”，但附件照片里，所谓的大棚不过是几根竹竿支起的塑料布，棚内杂草比菜苗还高。

“这报告是2020年12月的，”林前辈摸出老花镜戴上，指尖点着日期，“当年C乡申请了三百万扶贫拨款，其中两百万划给了宏发商贸。

可你去C乡调研时，村主任说只收到五十万大棚建设款——剩下的一百五十万，够买多少真大棚？”

唐仕杰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上个月在C乡，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拽着他衣角说：“叔叔，我爷爷说大棚要是真的，冬天也能吃西红柿。”

现在看着照片里破破烂烂的"大棚"，他突然明白王主任为什么总说“做事要像穿针”——有些针脚，藏在最暗的角落里，要拿最亮的光照。

下午两点，大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很足。

唐仕杰把林前辈给的复印件递给周明时，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发抖。

钱宏凑过来看，刚扫了两眼就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这是伪造的！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宏发商贸——"

"周公子不认识自家公司？“王主任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但会议室里瞬间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主任翻开自己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张企业信息查询单，”宏发商贸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周宏发，持股99%，监事周...…家富？“他抬头看向钱宏，”钱干部，你原名不是周..."

钱宏的脸瞬间煞白。

唐仕杰这才想起，刚进组织部时听说钱宏是随母姓，原来父亲竟是周宏发。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钱宏总对扶贫审计百般阻挠——那些本该到村民手里的钱，早进了周家的口袋。

周明的额头沁出细汗。

他捏着复印件的手垂到桌下，唐仕杰看见他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闪了闪——和那天在云来茶楼，钱宏对面中年男人戴的一模一样。

"王主任，"周明扯了扯领带，"这事儿...需要进一步核实。"

"核实是必须的，"王主任把笔记本合上，指节在封皮上敲了敲，"但首先要核实的是，是谁在阻挠扶贫资金到位，是谁在伪造项目验收。"

他看向唐仕杰，目光温和却有力，"小唐，把你收集的所有材料整理好，下午五点前送到我办公室。"

会议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翻页声。

唐仕杰低头整理资料时，瞥见钱宏正用手机发消息，指尖抖得厉害，屏幕亮光照在他脸上，像团要熄灭的火。

傍晚六点，唐仕杰走出办公楼时，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他摸出手机，有条未读短信："明早八点，李部长办公室。"发信人是局办小刘。

晚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他想起林前辈临走时说的话："小唐，你这根针，算是扎进厚布了。"

现在他终于明白，王主任说的"把线穿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些线，不仅要穿进布，还要穿过所有藏在布下的暗结。

回到家时，床头柜上的《基层工作实务手册》被风吹开，停在"坚持原则"那章。

唐仕杰伸手去扶，一张照片从书里滑出来——是他在乡村小学教书时，和孩子们的合影。

照片里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举着半块橡皮说："唐老师，等大棚建好，我请你吃西红柿。"

他把照片放回书里，手机突然震动。

来电显示是陈国栋："仕杰，我刚听说你在查扶贫资金的事...…你小心点，我听说周家在市里有关系。"

"我知道。"唐仕杰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嘴角扬起个淡淡的笑，"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手机屏幕亮起新的通知："明日日程：8:00李部长办公室；9:30扶贫工作专项会。"

他划开屏幕，目光停在"扶贫工作专项会"几个字上——明天，或许会有新的任务等着他。

夜色渐浓，唐仕杰打开台灯，翻开笔记本开始整理材料。

钢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风掠过田埂，像种子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