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仕杰的皮鞋尖刚蹭到王主任办公室的门框，就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轻响。

他下意识缩了缩拿文件的手，后颈的汗毛却在晨风中竖起来——七点二十，王主任本来八点到岗，后来得知王主任是因为有紧急事务需要提前处理，所以今天竟提前到了。

走廊尽头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熄灭，他盯着门上磨砂玻璃后晃动的人影，喉结动了动。

公文包夹层里的U盘硌的掌心发烫，那里面躺着扫描件、银行流水、新旧数据对比表，还有昨晚在台灯下写了三稿的分析报告。

"小唐？"王主任推开门的瞬间，唐仕杰已经露出标准的职场微笑，右手虚扶在门框上：“王主任早，我来给您送份材料。”他递上牛皮纸袋时，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批文件磨出来的。

王主任接过袋子，目光扫过封皮上“关于清水镇扶贫资金使用情况的初步分析”，眉峰微挑："这么早？"

"昨晚整理了些数据，怕耽误您安排工作。"唐仕杰退后半步，余光瞥见主任桌上还摆着半凉的豆浆，塑料杯上凝结的水珠正沿着杯壁往下淌，"若有需要补充的地方，我随时改。"

王主任没接话，拇指摩挲着袋口的封条，像是在权衡什么。

唐仕杰望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上周科里加班到十点，这位年近五旬的主任抱着一摞档案蹲在打印机旁等资料，鼻尖还沾着墨粉——这样的人，最见不得工作里掺沙子。

“放这儿吧。”王主任终于开口，将袋子轻轻搁在案头，“我看完再说。”

唐仕杰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脆响。

他攥了攥空着的左手，指节泛白——这一步，成了。

上午九点的例会，空调开得有些凉。

唐仕杰坐在长条桌末位，盯着钱宏油亮的发顶。

后者正翘着二郎腿翻笔记本，金表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

“关于扶贫资金专项审核，我有个提议。”王主任的声音突然响起，钢笔尖重重磕在会议记录上，"近半年的发放数据，可能需要重新过一遍。"

钱宏的笔记本"啪"地合上。

唐仕杰看见他后颈的汗毛跟着颤了颤——这反应比预想中更激烈。

"王主任，这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钱宏扯了扯领带，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人，"扶贫工作讲究效率，反复核查容易打击基层积极性。"

王主任推了推眼镜："效率重要，精准更重要。

上周我看了小唐整理的清水镇数据，120户补贴和实际到户名单对不上，这不是小问题。"

唐仕杰能感觉到好几道目光唰地扫过来。

钱宏的喉结上下滚动，突然转头看向坐在他右侧的赵科员："老赵，你上周跟清水镇对接过，说说情况？"

赵科员正捏着马克笔在白板上画重点，闻言笔帽"当啷"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唐仕杰看见他耳尖通红——这是钱宏的人，每次科里聚餐都抢着帮钱宏挡酒，醉了还念叨"钱哥将来肯定是处长"。

"我...我觉得钱科说得对。“赵科员直起身子，马克笔在指尖转得飞快，”基层报数据有时候手误，咱们盯着不放反而显得不信任同志。“

王主任的指节叩了叩桌面：”不信任？

那17笔打给同一个账户的流水怎么解释？"

会议室里突然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风声。

钱宏的脸涨成猪肝色，右手悄悄攥住桌沿，指背青筋凸起。

唐仕杰盯着他颤抖的睫毛，想起昨夜在银行流水里圈出的那个账户——开户人是清水镇养殖合作社的会计，而钱宏的妻子，正是那家合作社的法律顾问。

"散会。"王主任合上文件夹时，钱宏"噌"地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抓起笔记本就往外走，路过唐仕杰身边时，带起一阵浓烈的古龙水味，混着汗酸气。

例会结束后，唐仕杰忙碌了一上午，到了中午，他端着饭盒准备去食堂，没想到在楼梯间遇到了赵科员。

赵科员从转角处闪出来，脸上堆着笑，手却攥得死紧：“唐副科，一起吃个便饭？”

唐仕杰垂眼盯着那只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心中思索着赵科员此举的目的，表面却不动声色，没动：“赵哥有事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赵科员松开手，摸出包烟，抽出一根点上，火星在黑暗中明灭，“扶贫那事儿，差不多的了。

有些窟窿，不是咱们能填的。”

唐仕杰闻到烟味里混着薄荷糖的甜腻，想起上周赵科员在茶水间打电话：“钱哥说了，那笔钱年底就能平账，急什么？”当时他端着杯子站在门口，赵科员见了他，慌慌张张挂了电话。

唐仕杰心中冷哼，表面却不动声色，“我就是个干活的。”唐仕杰扯了扯嘴角，“王主任让查，我总不能偷懒。”

赵科员的烟在指尖烧到过滤嘴，他猛地碾灭在消防栓的铁盒上：“你知道钱哥他爸是谁吗？”

唐仕杰没接话，目光落在对方领口露出的金链子上——那是钱宏上周在酒局上拍着胸脯说"送兄弟的"。

他心中想着自己所掌握的证据和肩负的责任，更加坚定了继续查下去的决心。

“行，当我没说。”赵科员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你太天真了。”

楼梯间的穿堂风卷着他的话往上蹿，撞在防火门上发出闷响。

唐仕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十二点十七分，正好够去档案室找孙同事。

下午两点，档案室的旧空调"嗡嗡"响着。

孙同事蹲在档案架前翻盒子，马尾辫扫过泛黄的卷皮："你是说，钱宏报的120户，实际只有103户领了补贴？"

"银行流水在我这儿。"唐仕杰把手机推过去，屏幕上是他昨晚拍的截图，"17笔打给同一个账户，尾数是7523。"

孙同事的手指顿在屏幕上，抬头时眼睛亮了："我记得去年审计报告里提过这个账户！

当时说是合作社周转金，可后来..."她突然闭了嘴，目光扫过档案架顶端的摄像头。

唐仕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了笑："我就是觉得奇怪，跟你念叨念叨。"

"我明白。"孙同事把手机还给他时，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下午我去趟财务科，说要查去年的拨款单。"她压低声音，"老张头爱下棋，我带包茶叶，他准能把底儿翻给我。"

唐仕杰望着她转身时挺直的脊背，想起三个月前科里投票选先进，孙同事的票原本投给钱宏，后来却改投了他——那天他帮她修好了卡住的档案柜，她红着脸说："唐哥，你跟他们不一样。"

傍晚六点，王主任办公室的百叶窗漏进夕阳，在地毯上织出金红色的网。

唐仕杰坐在沙发上，看着主任把他的分析报告翻到最后一页，钢笔尖在“建议成立专项审计组”几个字下画了道粗线。

“小唐，你知道为什么我总让你整理数据吗？”王主任突然抬头，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做事要像穿针，急不得，偏不得。”

唐仕杰想起上周帮主任搬档案时，看见他抽屉里的相册——全家福里，女儿穿着红棉袄站在扶贫村的土房前，身后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

“您是说，要把线穿到底。”他说。

王主任笑了，把报告推回他面前：“局里下周要成立扶贫资金专项审计组，我推荐了你。”他指节叩了叩桌面，“不过有句话得说在前头——这潭水，比你想的深。”

唐仕杰接过报告时，指尖触到纸张上残留的体温。

他低头盯着自己在报告末尾写的"唐仕杰"三个字，墨迹已经干透，像块钉进木板的楔子："我明白。"

离开办公室时，走廊的声控灯随着脚步次第亮起。

唐仕杰摸了摸公文包夹层里的U盘，里面的资料比早上更厚了——孙同事刚发消息说，财务科的老张头翻出了2020年的审计底稿，“资金流向异常”的批注下，钱宏的签名笔锋凌厉，像把扎进纸里的刀。

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手机突然震动。

来电显示是局办秘书小刘：“唐副科，刚接到通知，明早八点半小会议室临时会议，李部长要听扶贫工作汇报。”

唐仕杰望着办公室门上自己的影子，路灯透过玻璃照进来，把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暖光。

他摸出钥匙开门，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很轻，很慢，像是有人站在转角处，正盯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