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带着一种刻意压制却又难掩其质的沙哑,钻进唐仕杰的耳朵里。
“是唐仕杰先生吗?”
唐仕杰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连带着握着手机的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他能感觉到李淑芬投来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充满了紧张和询问。
他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尽管心脏擂鼓一样咚咚直跳。
“我就是。”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松了口气的细响,随即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唐科长,我知道你最近在查周家富的事儿。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我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一些,嗯,关键性的证据。”
唐仕杰的心猛地一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周家富手下的线人?
这听起来像是个圈套,一个拙劣的诱饵,等着他这条自以为聪明的鱼儿上钩。
可万一是真的呢?
他这段时间废寝忘食,不就是为了找到能够一击致命的证据吗?
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风险与机遇并存,这根橄榄枝,他接还是不接?
“你是谁?”唐仕杰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周家富做事太绝,我不过是他往上爬的垫脚石,用完了就一脚踹开。我不想落得跟他那些‘前任’一样的下场。”
这话里透着几分怨气,几分自保的急切,倒不像是伪装。
唐仕杰的目光扫过李淑芬,她也正蹙着眉头,眼神复杂。
富贵险中求,官场这条路,有时候就是得赌一把。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想怎么样?”
“见面谈。”对方言简意赅,“今天下午三点,城南,‘静心茶坊’,二楼,‘听雨轩’包间。我只等你半小时。你一个人来。”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个陷阱?”唐仕杰追问,他必须尽可能地降低风险。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低笑,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嘲讽:
“唐科长,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周家富的能量有多大,你应该比我清楚。如果你不来,这份证据,我只能让它烂在我手里,或者……卖个好价钱。”
这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唐仕杰的心上。
他明白,对方这是在拿捏他的软肋。
他确实没有太多选择了。
那份他们辛苦整理的报告,虽然翔实,但如果能有内部的直接证据,无疑会更具杀伤力,也更能堵住悠悠众口。
“好,我答应你。”唐仕杰一字一顿,声音坚定。
挂断电话,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李淑芬担忧地看着他:“仕杰,这太冒险了!万一是周家富设的局……”
唐仕杰摇了摇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光芒。
“我知道有风险,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周家富肯定没想到,他的手下会有人反水。这或许是我们扳倒他的最好机会。”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厚厚的报告,“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不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下午两点五十,唐仕杰准时出现在了“静心茶坊”外。
这茶坊选址颇为讲究,闹中取静,门口几竿翠竹,透着几分雅致。
他左右观察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员,这才略微松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茶坊内客人不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他径直上了二楼,找到了“听雨轩”包间。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叩了叩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略显紧张的声音,不是电话里那个沙哑的男声,而是一个听起来有些怯懦的年轻人。
唐仕杰推开门,包间里光线有些昏暗,一个穿着普通夹克,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男人坐在茶桌旁,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但他似乎一口未动,手指有些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
“唐科长?”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显得有些惊慌的眼睛。
唐仕杰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东西呢?”他不想浪费时间。
男人警惕地朝门口看了一眼,然后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录音笔,推到了唐仕杰面前。
“这里面……是周家富和他爸周万财的对话。关于他们怎么运作‘特殊人才’调动,怎么用钱打通关节,还有……还有一些其他更龌龊的交易,都,都在里面。”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手心也全是汗。
唐仕杰拿起那支小小的录音笔,入手冰凉,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
他看着对方:“为什么选择我?”
男人苦笑一声,摘下了口罩,露出一张苍白而年轻的脸,上面带着几分不甘和恐惧。
“周家富太不是东西了!他答应给我提副科,结果事成之后,就翻脸不认人,还想把我踢到鸟不拉屎的乡镇去背锅!我跟了他这么多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
他越说越激动,眼眶都有些泛红,“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让他身败名裂!”
唐仕杰静静地听着,没有评价。
官场倾轧,利益纠葛,这样的反目成仇并不鲜见。
他将录音笔揣进内兜,贴身放好,那冰凉的触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这份证据,我会好好利用。如果属实,周家富逃不了。”
“唐科长”男人似乎下定了决心,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我只有一个要求,事成之后,保我平安。”
“只要你提供的证据真实有效,我会尽力。”唐仕杰给出了承诺。
从茶坊出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唐仕杰却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他一边往单位走去,一边在心里仔细盘算着该如何向徐评委汇报这件事,该强调哪些重点,又该如何回答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
他还在路边的小店买了一个笔记本,准备把录音笔里的关键内容先记录下来。
他紧了紧藏着录音笔的口袋,脚步匆匆地赶回了单位。
到了单位后,他先去自己的办公室整理了一下资料,把之前收集的证据和这个新的录音笔证据放在一起,又重新梳理了一遍思路,这才敲响了徐评委办公室的门。
徐评委正戴着老花镜审阅文件,见唐仕杰一脸凝重地走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笔。
“仕杰啊,这么急匆匆的,出什么事了?”
唐仕杰将录音笔放在徐评委的办公桌上,压低了声音:“徐评委,这是我刚拿到的一份关键证据,您听听。”
徐评委有些诧异地拿起录音笔,在唐仕杰的指点下按下了播放键。
录音笔里,周家富那得意忘形、张扬跋扈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夹杂着周万财老奸巨猾的指示和叮嘱。
他们父子二人,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如何用金钱铺路,如何操纵人事安排,如何将公权力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些肮脏的交易,那些无耻的算计,像一把把利刃,刺穿着每一个有良知的人的耳膜。
徐评委的脸色随着录音的播放,一点点变得铁青。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录音里周家富父子那令人作呕的声音。
当录音播放完毕,徐评委猛地一拍桌子,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岂有此理!简直是无法无天!这帮蛀虫!”他从事纪检工作多年,见过不少贪腐案件,但如此明目张胆、情节恶劣的,也属罕见。
他看向唐仕杰,眼神里充满了赞赏和肯定:“仕杰,你做得很好!这份证据,太关键了!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唐仕杰一直紧绷的心,在听到徐评委这句话后,终于稍稍松懈了一些。
胜利的天平,正在向他倾斜。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连日来的疲惫都减轻了不少。
“谢谢徐评委”
傍晚时分,市委组织部灯火通明。
郑部长紧急召集了部务会议,所有相关人员悉数到场。
会议室的气氛异常严肃,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凝重的表情。
唐仕杰坐在会议桌的一侧,身姿挺拔。
他将连日来收集到的所有证据,包括那份刚刚获取的关键录音,一一向与会领导做了详细汇报。
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条理分明地陈述着周家富及其父周万财的种种劣迹,从最初的人事档案疑点,到捐赠记录的蹊跷,再到那份足以将他们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录音。
每一项证据的展示,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会议室里引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与会者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尤其是听到录音中周家富父子那些毫无顾忌的对话时,不少人都露出了鄙夷和愤怒的神色。
郑部长全程面沉似水,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唐仕杰汇报完毕,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全场。
“同志们,都听到了吧?”郑部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我们党的干部队伍里,竟然出现了这样的害群之马!利用职权,勾结串通,权钱交易,简直是触目惊心!”他重重地一拍桌子,“这件事,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其败坏!必须严查!彻查!”
他转向唐仕杰,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唐仕杰同志,你这次做得非常好!面对压力,不退缩,不畏惧,敢于担当,坚持原则,为我们挖出了这颗毒瘤!你的工作能力和政治觉悟,都值得肯定!”
唐仕杰站起身,微微欠身:“谢谢部长信任,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好一个应该做的!”郑部长点了点头,“接下来,部里会立即成立专案组,由徐评委同志牵头,相关部门配合,对周家富一案进行全面深入的调查。唐仕杰同志,你作为主要线索的发现者和提供者,也要全力配合调查工作。”
“是!保证完成任务!”唐仕杰的声音铿锵有力。
会议一直开到深夜。
当散会时,唐仕杰走出会议室,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也似乎吹散了些许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
他一边往家走,一边想着会议上领导们坚定的态度,心里对这次调查充满了信心,但同时也在担忧后续调查可能会遇到的困难。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星光黯淡。
“仕杰,”徐评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拍了拍唐仕杰的肩膀,“今晚……早点休息吧。”夜,深得像一块浓得化不开的墨。
唐仕杰拖着一身疲惫,却又夹杂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快,回到了自己那个称不上宽敞但足够温馨的小窝。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咔哒”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暗流。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下来,就像一根拉满了的弓弦,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光线柔和,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凉的地板上,带来一丝暖意。
他随手将外套搭在沙发背上,空气中还残留着会议室里那股子烟草和茶水混合的特殊气味,此刻闻起来,却让他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就在他准备去倒杯水,彻底放松一下的时候,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伴随着一声短促的震动,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份宁静。
他走过去,拿起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条未读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赢了这次,但游戏才刚刚开始。”
短短一行字,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猛地刺向他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
唐仕杰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角那抹尚未完全舒展的弧度也僵住了。
他拿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冰冷的屏幕硌得指腹有些生疼。
刚刚褪去不久的寒意,似乎又从脚底板一点点往上蔓延。
他盯着那行字,眼神像深潭一样,看不出情绪,只是那刚刚松弛下来的肩膀,又悄无声息地绷直了。
那股子硝烟味,根本就没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