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未晞的指尖刚触到殡仪馆铁门的铜把手,腕间的老式机械表突然发出卡壳般的轻响。三月末的风裹着潮气钻进袖口,她下意识捏住帆布包侧袋,那里装着台巴掌大的气象监测仪,塑料外壳还带着体温——从三天前开始,这台仪器在靠近殡仪馆时总会显示异常的湿度值,就像有人把热带雨林的水汽压缩进了北方小城的春寒里。
旋转门转动时带起的穿堂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前台的鎏金座钟恰好敲响三点零七分。深褐色胡桃木柜台后,穿藏青色制服的管理员老周正用鹿皮抹布擦拭防爆玻璃,动作精准得像台上了发条的钟摆:抹布从左上至右下划十二道平行线,在结着薄霜的玻璃上留下规则的水痕,末了还要用指腹抹掉右下角那滴多余的水珠。
这是她本周第三次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第一次注意到老周的擦拭轨迹时,她正在整理冬季殡葬业的气象数据,笔记本上无意识画下的十二道斜线与监控录像里的轨迹完全重合;第二次来时,她特意提前半小时观察,发现老周从三点整开始重复这套动作,分秒不差,仿佛被固定在时间的琥珀里。
“周师傅,今天的湿度有点反常。”她摸出气象台的工牌,金属边缘在掌心压出浅红的印子。工牌挂绳是母亲生前织的平结,褪色的藏青色线团里混着几根银线,在灯光下偶尔会泛出细碎的光。
老周的动作顿了半拍,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玻璃上留下个模糊的指纹:“姜姑娘又来做监测了?”他转身时,藏青色制服的领口蹭到玻璃,带下几片霜花,“冷库最近制冷有点问题,昨儿夜里霜都结到第三层抽屉了。”
姜未晞的目光掠过他后颈处的蝴蝶状胎记,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这个细节在三天前的梦里出现过,梦里的老周躺在零下五十度的液氮罐旁,皮肤表面结着细密的冰晶,后颈的胎记像只冻僵的蝴蝶,翅膀边缘泛着暗红。
“我带了便携式检测仪,不如去冷库看看?”她按住突突跳动的胸口,帆布包里的怀表突然变得滚烫。这块刻着“逆流”铭文的古董表是母亲的遗物,表盖内侧刻着1998年3月14日9点27分——母亲葬身火海的精确时间。
老周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即露出惯常的温和笑容:“也好,省得张主任总说我谎报故障。”他从腰间摘下钥匙串,铜钥匙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出回音。
冷库位于地下一层,螺旋楼梯的铁扶手结着薄霜,每踏下一步,台阶边缘就会扬起细小的冰尘。姜未晞数着台阶,当数到第三十七级时,监测仪的屏幕突然闪烁,湿度值从正常的45%骤升至98%,温度却显示零下十五度——这是台风眼壁才会出现的极端数据组合。
“周师傅,您最近有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她盯着老周微微佝偻的背影,注意到他左脚鞋底沾着点暗红的丝线,和她梦境笔记本里用来捆绑纸页的红线颜色一模一样,“比如……后颈处有异样?”
老周的脚步突然踉跄,钥匙串差点掉落:“姜姑娘说笑了,我这把老骨头能有什么毛病。”他低头捡钥匙时,后颈的胎记在廊灯下投下阴影,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冷库厚重的铁门推开时,一股森冷的气流扑面而来,姜未晞下意识拉紧风衣领口。监测仪的屏幕蓝光闪烁,在幽暗中格外刺眼:湿度98%,温度-15℃,气压值978百帕——和她出生时的气象数据分毫不差。
“您看,制冷系统的阀门有轻微泄漏。”老周指着墙角的液氮管道,金属表面凝结的水珠正顺着管道滴落,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水洼,“我报修过三次,可维修队总说设备正常。”
姜未晞蹲下身,指尖掠过水洼边缘的冰晶。冰层下隐约嵌着半片蓝色花瓣,花瓣边缘呈锯齿状,像是某种从未见过的向日葵品种——这种花应该在二十年后才会被培育出来,出现在1998年的火灾现场照片里,那时她才九岁。
怀表在口袋里剧烈震动,表链硌得肋骨生疼。她突然想起梦里的场景:老周被锁在档案室,零下五十度的低温让他的身体冻成冰棍,而档案室的门锁正是被她弄坏的制冷系统零件卡住的。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明明预见了火灾,却无法改变自己被锁在储物间的命运。
“周师傅,您先出去一下,我想单独记录几个数据。”她站起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能需要半小时。”
老周犹豫了一下,把钥匙放在门边的铁架上:“那我去楼上泡杯茶,姜姑娘记得别待太久,这里湿气重。”
铁门关闭的瞬间,姜未晞冲向制冷系统的总闸。生锈的阀门转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数着转动的圈数,当转到第七圈时,阀门突然卡住,一股白雾般的液氮从缝隙中喷出,在地面迅速凝结成冰。
“该死!”她掏出帆布包里的笔记本,红色丝线捆扎的纸页上,三天前记下的梦境正在现实中重演:老周后颈的胎记、零下十五度的异常湿度、还有即将被锁在档案室的结局。
怀表的指针开始逆时针旋转,表盖内侧的刻字在水汽中若隐若现。姜未晞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怀表时说的话:“记住,逆流的时间只会让伤口更痛。”
走廊里传来钥匙碰撞的声音,老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姜未晞抓起门边的铁架,想要挡住即将关闭的铁门,却被自己散开的鞋带绊倒。鹿皮材质的鞋带在冰面上格外光滑,她伸手去抓,却眼睁睁看着铁门在液氮白雾中缓缓闭合。
“姜姑娘?”老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一丝异样的平静,“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姜未晞爬起身,突然发现防爆玻璃内侧的霜花正在融化,渐渐浮现出几个人形的水雾。那些影子没有五官,左胸位置却有硬币大小的暗红,就像被枪弹击穿的伤口——和母亲火灾现场照片里尸体的姿势一模一样。
监测仪的警报声突然响起,湿度值飙升至100%,温度却在急剧下降。姜未晞摸到口袋里的怀表,表盖已经发烫,表链上的红线不知何时断开,线头在液氮气流中轻轻颤动,像极了母亲葬礼那天飘落的红丝带。
“周师傅,快离开这里!”她拍打着铁门,却发现门把手已经被冰层冻住。透过渐渐模糊的玻璃,她看到老周背对着她,正在擦拭走廊尽头的消防柜,动作和之前在冷库外擦玻璃时一模一样,抹布划出十二道精准的平行线。
怀表的指针突然停摆,表盖“咔嗒”一声弹开,露出内侧的铜制齿轮。姜未晞瞳孔骤缩——齿轮缝隙间卡着半片蓝色花瓣,和冰层里的那片完全相同,花瓣根部还沾着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当沈昭明带着刑警队冲进殡仪馆时,姜未晞正蜷缩在冷库门前,右手紧紧攥着怀表,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在冰面上画出不规则的图案。年轻警官的皮靴碾碎地面的冰晶,踩到那半片蓝色花瓣时,鞋底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监控显示你是最后接触者。”沈昭明的警徽在廊灯下泛着冷光,警号07324在姜未晞眼中格外刺眼——这个数字曾出现在母亲火灾现场的焦黑金属片上,那时她在废墟里扒了三天,才从灰烬中找出半枚变形的警徽。
姜未晞抬头,对上沈昭明略带警惕的目光。他肩章上的反光映出她苍白的脸,鬓角的碎发被冷汗黏在额头上,像极了九岁那年在火场镜子里看到的自己。
“冷……”她颤抖着指向冷库,声音里带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意,“里面有东西,在呼吸。”
沈昭明身后的法医突然发出低呼,七具裹着白布的遗体被推出冷库时,白布边缘露出的脚踝上,都系着褪色的红绳结——和姜未晞梦境笔记本上用来捆绑纸页的绳结完全相同。
夜班护士推着药品车经过,车轮碾过地面的液氮水洼,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锐响。姜未晞趁机翻开老周的值班日志,泛黄的纸页上,1998年3月14日的记录让她浑身血液仿佛凝固:“姜姓母女送治,女童紧攥着炸裂的怀表,表盖内侧刻字‘1998.3.14 9:27’……”
窗外突然响起惊雷,暴雨砸在走廊的玻璃窗上,将冰层里的蓝色花瓣冲刷得无影无踪。姜未晞摸着口袋里停止转动的怀表,突然发现表盖内侧的刻字不知何时变了——原本清晰的“逆流”二字,此刻竟像被水晕开的墨迹,渐渐融成“莫比乌斯”的英文拼写。
沈昭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回响:“把现场所有气象数据都记录下来,包括……”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姜未晞腕间的机械表上,“包括异常的湿度和温度。”
姜未晞低头看着监测仪,屏幕上的978百帕数字正在闪烁,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床头心电图的最后一次跳动。怀表在掌心渐渐回暖,表链上断开的红线不知何时重新接上,线头处还沾着点冰晶,像滴未干的泪。
冷库深处,液氮泄漏的嘶鸣声渐渐平息,却有某种更古老的声音在黑暗中苏醒——那是时间齿轮转动的咔嗒声,是因果之网收束的轻响,是宿命在螺旋阶梯上的第一次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