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也早不在人世。
但他的小屋被保留下来,成为“后夜纪·凡人纪实馆”。
馆前有一块石牌,上刻:
“此人每日烧水不辍。”
“常与坐者说话。”
“他不修道,却是最接近道的人。”
“因为他从未想要打扰那位坐着的先生。”
此时此刻,藤椅之上,风过不动,雨落无痕。
茶盏水线早已凝固成形,成为永不溢出的灵脉泉源。
整个修界万脉灵流的最深处——都能追溯回这一杯茶的涟漪。
风过藤椅时,有时会多绕一圈。
云过药谷时,有时会轻轻停顿。
有人说,那是天道也在行礼。
但也有人说:
“他坐得太久了,连风和云都开始学他了。”
后夜纪之后,修界史学更迭方式也随之改变。
早年的“神志编年”与“法统纪录”被逐步取代。
如今最权威的一部修道史书,名为——
《坐下的那一页》。
全书无目次,无章节。
通篇只记“谁曾静坐过多久”。
其中最前页只有一句话:
“他坐下了。”
而所有人的故事,皆由此开始。
史官们不再比谁更强、谁飞得远、谁突破多。
他们坐在一张张石案前,翻阅村庄、道院、秘境、家庙之中散落的坐痕。
他们要找的,不是某位大人物的战绩。
而是:
“这个人,有没有安静坐过。”
“哪怕只是一刻。”
据统计,每年有至少九千万人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坐痕。
其中,有一类坐痕被称为“夜映”。
意思是:
“他们在夜里坐着时,梦见过那个井边的椅子。”
这种坐痕最为稳定、最易激发灵性,也是诸多静修堂竞相收录的弟子类型。
而随着时间推移,“坐意映像”越来越频繁出现在凡俗。
农妇在灶前坐着烤火,孩童入梦便见炉火化藤纹;
老翁在溪边钓鱼未果,茶壶未干,水波晃出一条坐着的影子;
有人夜读累极,抬头看月,只觉月光落在身边如椅,一坐便入定。
这一切无不在证明:
“那位坐着的人,他虽未说一句话,却成为了整个世界的心象模板。”
而世界——也静了下来。
此后,连术法构建体系都发生变化。
最经典的“八式开元法阵”,如今改为“七坐一映”。
即:七位修士需围椅而坐,第八人为茶主,以水映意,合而成阵。
这种阵,稳定、圆润、不生乱意,被称为:
“后夜型·心场术阵”。
藤椅成了核心道具之一。
坐,是道。
茶,是媒。
不再有人争着掌权、争着显圣。
而是悄悄绕远路,只为能在那张藤椅边多坐一炷香。
修行的终点,从来不是飞升、长生、无敌。
修行的终点,也许只是——
“你静下来了。”
“就像他一样。”有人曾问青原山主讲师:
“坐了千年,那人不累吗?”
讲师答:
“他累。”
“可他知道,他要是先站起来了。”
“这个世界,可能就会乱。”
也有人曾问静序堂内一位年老童子:
“你一辈子都坐在这个坛前做记录,不想成仙吗?”
童子笑笑:
“我坐得比他们久,所以我知道,成仙并不是答案。”
“那人也没成仙。”
“可他坐在那里,我这辈子从没怕过。”
人类世界真正的安稳,不是强者庇护的遮天巨掌。
是有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无意于庇护,却自成风向。
而那人,还在井边。
茶不凉,椅不歪,灯不灭。
有时风轻轻吹过,连山间的落叶都不敢落在他肩上。
因为落过一次。
那一次,整整一夜,修界风停、鸟绝、草不摆。
所有人都知道:
“叶落扰道。”
于是有人在每年秋前,提前清扫藤椅周边百步之内的枝叶。
不为供奉,不为膜拜。
只是为了不让他“被打扰”。
千年坐痕之下,有孩子开始忘记他的名字。
有老人也记不清他最初坐下的年月。
但无人在意。
因为记住名字的人,已经不在。
而记住“他坐过”的心念——
还在。
坐而不语,是他的选择。
人间不乱,是他的结果。
灵修署在后夜纪一千年后彻底放弃“纪人修志”的制度,改为“静影编年”:
以每年最稳定的一张坐影作为当年封印,刻录至灵碑上。
人名、宗门、功法、术语——统统不写。
只刻那张藤椅。
椅不坐人,却胜万名修者跪列。
那藤椅,如今被称为:
“灵图·初序·不动影”。
所有修士必记。
所有启灵必识。
因为他们知道:
道起于他坐。
不因他是谁,而因他坐得住。
坐修不灭,静序永传。
后夜纪·一千三百年,修界进入“灵象化世”阶段。
所谓灵象,不再是金身、虚影、法印。
而是“世界本身的自然坐化”。
有树,生来弯曲成藤椅模样。
有石,风化后呈井边踏台形态。
有溪流在夜晚流水成环,映出淡淡茶色光芒。
这一年,灵修署封存所有“坐意显化自然遗迹”五千余处,统一命名为:
“坐息遗象”。
而他们说:
“这不是神迹。”
“是世界,在记得他。”
而所有坐息遗象之中,最古老、最原始、最沉静的那一处——
仍是那口井。
那张椅。
那个坐着的人。
没有人再敢轻易靠近。
不是畏惧,是敬重。
仿佛那里,已经不属于这世间。
仿佛那人,已经坐入了天地法则之中。
传闻中,有一位最年幼的坐感者,才四岁,夜里梦见自己坐在一棵树下。
梦里风吹茶香,有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问那人:
“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只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风止,梦醒。
第二日,这孩子从睡梦中醒来,第一句话是:
“他陪我一起坐了。”
这句话,被记在那年启灵纪要中,成为全域十大坐感事件之一。
人不再问“他何时醒来”。
人只问——
“今天,你坐了吗?”
坐,成了这个世界上最通用的礼仪。
比跪更稳,比拜更诚,比话语更久。
有人病重,家人不哭,只在床边坐着。
有人远行,亲人不送,只送一壶茶、一张席。
有人犯错,长者不怒,只问:
“你愿不愿坐下,自己想一想。”
从某个时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