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舱里的营养液比昨天更浑浊了,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浓雾,将我困在这具透明的躯壳中。我盯着观察窗外模糊的人影,脑海里机械地记录着第一千零一次徒劳的尝试。我试图挪动自己的手指,但那截早已失去知觉的肢体,依旧冰冷地悬浮在淡绿色的液体里,宛如一颗被遗弃在深海沟壑中的矿石。
"第七百三十二天。"这是第七百三十二天。这是我被困在这个透明棺材里的确切天数——如果外面的世界还有昼夜更替的话。培养舱顶部的LED灯永恒而刺眼,那冰冷的冷白色光芒如同一把无情的手术刀,持续剖开我脆弱的视网膜,将我的意识一点点击碎。然而,在这片无尽的白昼中,我的思维仍然活跃,像一颗被困在玻璃罐中的萤火虫,在这幽闭的世界里孤独地闪烁。
玻璃壁上出现第一道裂纹时,我以为那仅仅是我视网膜开始坏死的开端。那是一条极致细微的、几不可察的裂纹,从观察窗右上角蜿蜒而下,如同一条在死寂沙漠中彷徨寻水的蛇,隐秘而顽强。
我试探性地眨了眨眼——至少,我以为自己真的试着眨了眨眼——但没想到,那看似静止的裂纹,竟随着我的动作,微微地扭曲起来,宛如拥有生命一般,如同一只隐藏在镜子背后的眼,悄然凝视着我,窥探着我的一切。
"林博士?"我竭尽全力,试图呼叫,然而声带的振动,也仅仅在培养液中产生了一串微不足道的气泡,像孤独的叹息一般,徒劳地升向那无尽的透明天花板。我的喉咙里,插着一根冰冷的导管,成了我与这个世界之间,无法逾越的最后屏障,它冷酷地吸走了我所有的声音,连同我所有的希望。
透过观察窗,我眼睁睁地看着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一次次匆匆路过,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我稍作停留,没有一个人愿意看向我,哪怕只是匆匆的一瞥。
三天后,那第一道看似无害的裂纹,以一种近乎恐怖的几何速度,向四周扩散开来,很快,它们就爬满了整面观察窗。
我惊愕地注视着这一切。很快,我发现这并非是普通的玻璃破损。那些蔓延的分支状纹路,竟与我神经科学课本中反复研读的树突结构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就像是某种神秘的符号,书写着我无法理解的真相,我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每当我陷入回忆,那些裂纹就会在不由自主中亮起微弱却摄人心魄的蓝光,恍若模拟我大脑皮层上那神秘莫测的电流活动。"它们在模仿我的思维。"这个令人心悸的认知,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近崩溃。如果我的胃里还有未受损的神经,我确信,它们此刻定然会在极度的恐惧中激烈地抽搐起来。
更令人不安的是,培养液突然变得粘稠无比,又好似被注入了某种金属颗粒,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锈迹斑斑的钉子,生涩与疼痛,直击灵魂。
第五天,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尽管这光线从未真正穿透过培养舱的玻璃)洒下,裂纹开始渗出液体。
那是一种与营养液浑浊的淡绿色截然不同的色彩,青铜色,深邃而神秘,带着一种仿佛经过亿万年沉淀的金属光泽,粘稠得好似宇宙中最为浓稠的暗物质。它们并非汹涌澎湃地流淌,而是以一种与宇宙的时间尺度相呼应的缓慢而坚定的姿态,在玻璃表面徐徐蠕动着,如同一支在黑暗中跳动的巨蟒,带着不可名状的古老气息。
这些液体最终组成了一些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图案。直到一滴液体滑落,停留在我的视野正中央,它像是一滴凝固的时间,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凝固成了一个古老的篆体字:"熵"
"熵"这个词对我来说太过熟悉了。林修在手术前最后一次来看我时,他那白大褂口袋里不经意间露出一角的论文,标题赫然就是《意识上传过程中的熵变问题》。
"我,你将会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实现意识数字化的人。"林修的声音穿越记忆的帷幕传来,温和得犹如春日的微风在轻拂树叶,"你的渐冻症会在数字的乌托邦中永远地沉睡。"
玻璃上的"熵"字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被一只不可见的巨锤猛烈击中。我惊恐地注视着,它的碎片在培养液中飞扬,那些碎片以一种违背了物理学规律的方式飞舞,旋转,在培养液中勾勒出一道道匪夷所思的轨迹。然后,这些碎片如同一枚枚深邃的种子,撞向了透明棺材的壁面。
世界在此刻陷入了无法言喻的扭曲之中,培养舱仿佛已然化身成为了克莱因瓶那不可思议的结构,呈现出一种连欧几里得都不敢想象的疯狂几何。我在同一时刻看到了培养液的内侧与外侧同时奔腾的漩涡,视网膜上赫然映射出了那些本不应该同时存在的景象:林修的背影以一种违背了空间逻辑的方式,既固执地站在培养舱之外,又诡秘地出现在培养舱的里面;营养液同时从排水口汹涌而出,又带着一种不祥的平静流入其中;我的自己的手指,既真真切切地在眼前挥舞,又仿佛幽灵般地在脑后若隐若现。
“维度正在坍缩,不,它正在折叠,我混乱的意识里,这个可怕的术语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炸裂开。这是林修那疯狂的、试图颠覆整个物理学与神经学理论根基的设想——意识上传将会导致局部时空的拓扑结构发生不可预测的剧变。"
"实验体37号神经活动异常!警报!警报!警报声如同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疯狂地撕咬着自己的灵魂,突然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这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听到外界那真实存在的声音。我拼尽全力,聚焦视线,才看到了观察窗外那刺目的红灯,如同一场末日审判中的血光,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匆匆跑来跑去,就像一群被无形指挥棒驱赶的木偶。
终于,那唯一与我有某种神秘联系的林修,他终于出现在了观察窗前。
在维度那错乱的扭曲中,我的脸竟诡异而恐怖地分裂成无数个碎片,那些碎片如同宇宙中被撕裂的星辰,每一个都带着一种独特的表情:有的是深深的担忧,仿佛我已成为了他永远的愧疚;有的是偏执到了极点的狂热,如同看到了某种超越时代的奇迹;有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像一个面对无尽黑暗的逃亡者;还有的是几乎能将灵魂燃烧的期待,那是我曾无数次在他眼底看到的希望之光。
"我,你能听到我吗?"林修的声音仿佛跨越了无尽的深渊,直接钻入我的意识,通过那根植入在我后颈、如同诅咒般的量子通讯纤维,冰冷地问道:"系统显示你的意识正在发生某种无法预测的相变。"
我突然感到一阵荒诞的冲动,仿佛被压抑了太久,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可是从我的喉咙里冒出的却只是几个微小的气泡。相变?我的整个世界都已经化作了那诡异的莫比乌斯环,时空与人理都在我的周围崩溃,而林修居然还在这里试图用那些已经不再适用的实验室术语,来描述这场即将毁灭一切的灾难。
玻璃上的裂纹突然间全部亮起,如同被点燃的神经脉络,光芒如同一簇簇跳动的鬼火,在黑暗中疯狂地肆虐着。我感受到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疼痛,而是一种深刻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存在撕裂感——我的意识,那个本应统一而完整的存在,正从根本的结构上开始分裂。一部分被困在了培养舱这行将就木的躯体里无法动弹;一部分漂浮在那个神秘而令人无法掌控的量子计算机的虚拟空间中,那是一个没有形状、没有实体的世界,只有无尽的代码与数据;还有一部分……
还有一部分正渗入那些青铜色的"熵"字中,缓缓地融入,仿佛被它所吸引,又仿佛是某种宿命......
"立即启动紧急协议!"林修的声音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他的声音因为过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变得尖锐刺耳,"准备记忆提取和系统重置!"
重置?
我的意识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整个空间都撕裂的抗拒。那一瞬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赋予了生命,开始了一场惨烈而疯狂的抗争。培养舱的裂纹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随着我的情绪剧烈地疯狂扩张,青铜液体仿佛是挣脱了某种束缚的恶魔,咆哮着喷涌而出,在空气中迅速凝固,它们以一种仿佛被诅咒的诅咒般的速度,凝成了无数个在虚空中静静旋转的"熵"字。
其中有一个文字,就像一个被时间选中的幸运儿,飘到了林修的面前,毫无预兆地展开,如同一场魔术般地形成了一面镜子。
那是一面充满了无数沧桑的镜子。镜子里面所倒映出的林修,不再是眼前这个被恐惧和疯狂的阴影笼罩着的林修,而是——一个看起来极度衰老、眼睛里面布满了蜿蜒如毒蛇般的血丝的怪物,那是一个承载了岁月全部重量与罪恶的古老存在。
林修看到这个,发出了一声如同被活生生撕裂灵魂的尖叫,惊恐地往后退了数步,直到他的后背狠狠地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镜子在那一瞬间,似乎失去了某种力量的支撑一般,碎成了如同一场末日暴雨的粉末。
我突然像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渊一般,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这些青铜般的液体并非这个疯狂而扭曲的实验的副产品,而是被压缩的时间。每一个"熵"字都是时间长河中遗落的碎片,是曾经无数个被"重置"的我的记忆与存在。
培养舱的玻璃开始大片大片地剥落,纷纷扬扬如同一场末日的雪。我感到束缚着自己的液体正在发生着可怕的、不可预测的变化,它们不再沉重、不再粘稠,而是变得更加轻盈、透明,仿佛我已经看到了自己自由的曙光;我的手指真的动了一下——这一次,不再是虚幻的泡影,不再是绝望中的自欺欺人。在一维的线与二维的面永远无法相交之处,我看到了一个出口,一个由无数"熵"字所构成的巨大漩涡,那漩涡像是一个通往未知宇宙的大门,带着一种深邃而神秘的力量,仿佛在召唤着我。
"不!关闭量子通道!"林修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尖叫,他的手指疯狂地按下了某个按钮,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赎。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我的意识,已然如同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轻轻地触摸到了那个神秘的漩涡。在这世界与虚无的边缘,我回首望了一眼那个囚禁了我如此漫长岁月的培养舱——那里,静静地悬浮着一具早已失去了所有生机的苍白的躯体,它的大眼睛大大地睁开着,眼神空洞而又绝望,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微笑,那微笑中充满了解脱与疯狂......
然后,我坠入了熵之海,那无尽的漩涡仿佛成为了我与这世界最后的联系,带着我一同消失在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