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镜之海

地表结晶在日照下折射，整片荒原化作亿万面棱镜的坟场。——磷惑星

……

物理教室的玻璃窗上凝着一层薄雾，周昱恒用指节擦开一小片清晰，目光越过操场，落在远处那座青灰色的钟楼上。

7:53。

他的手表显示8:00

——还是慢七分钟。

这个误差从开学起就存在，像一道无解的物理题，固执地悬在他的视野边缘。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响，张逸飞正在讲解简谐运动的位移方程，声音平稳得像实验室里的示波器波形。

“你总是慢半拍。”

李涵悦的声音突然在记忆里炸开。那是初二物理竞赛前的补习班，她抢过他迟迟未下笔的草稿纸，三两步解完题目，然后挑眉看他，马尾辫在阳光下甩出一道耀眼的弧线。

周昱恒的钢笔尖在笔记本上洇开一个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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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傅里叶变换，任何周期信号都可以分解为……”程予安的声音突然拔高，手指在空中划出看不见的频谱图。他今天把眼镜链换成了铜质齿轮造型，随着激动的讲解咔咔作响。

陆远哲用篮球抵着下巴昏昏欲睡，突然被自己的哈欠呛到：“所以这跟投篮抛物线有啥关系？”

“一切！”程予安拍案而起，袖口扫翻了墨水瓶，蓝黑色液体在课桌上蔓延成地中海形状，“从单摆到天体轨道，都是……”

“都是你昨晚熬夜看的《量子物理史话》后遗症。”苏静和淡定地抽出纸巾覆盖墨水，顺手把陆远哲快掉出口水的脸推离自己肩膀，“程同学，你眼镜链卡到我头发了。”

“这不重要！”程予安的镜片反着白光，“重要的是周昱恒刚才看钟楼的表情，完全符合阻尼振动特征！”

三双眼睛齐刷刷转向窗边。

周昱恒头也没回：“你们的声音符合噪声污染特征。”

走廊突然传来轰隆巨响，紧接着是林小夏的尖叫：“姜晚晴！那是消防栓不是单杠！”

教室门被猛地撞开，姜晚晴扛着断成两截的拖把冲进来，裤腿还在滴水：“紧急情况！音乐社的谱子被风吹到钟楼屋檐了！”

“所以？”周昱恒终于转头。

“所以需要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男性志愿者！”她一把拽起陆远哲的衣领，“物理社借你们的人用用！”

陆远哲的篮球“砰”地砸在地上：“等等我还没搞懂傅里叶……”

“傅什么叶！”姜晚晴已经把他拖到门口，“现在你是人形梯子！”

苏静和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掏出伸缩晾衣杆：“用这个够比较安全。”

“不行！”程予安突然拦住他们，“根据抛物线计算，晾衣杆最大延伸长度2.4米，而钟楼屋檐距地面3.7米，除非考虑……”

“考虑你个头！”姜晚晴抢过晾衣杆，“白子瑜！上生物课教过猴子捞月吧？原理一样！”

白子瑜推了推眼镜：“事实上灵长类的臂长与体长比例……”

话音未落，姜晚晴已经扛着晾衣杆冲出教室，陆远哲哀嚎着被拖走，走廊里回荡着“我的篮球还在振动方程里啊”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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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昱恒收回视线时，发现吴晏宁不知何时站在了教室后门。她怀里抱着《平均律钢琴曲集》的复刻谱，发梢还沾着晨露，耳垂上的银质音符耳钉在逆光中若隐若现。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谱子，”她轻声说，“是程予安借走的《量子物理与音乐》附录页。”

周昱恒看向窗外——姜晚晴正指挥陆远哲踩在歪斜的垃圾桶上，用晾衣杆捅向钟楼屋檐，活像中世纪攻打城堡的民兵。而那张“珍贵”的附录页，不过是程予安用咖啡渍伪造的“古董文献”。

“你不去阻止？”

吴晏宁摇头，嘴角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他们很快乐。”

阳光突然穿过云层，钟楼的铜钟在强光下泛起孔雀石光泽。周昱恒再次确认时间——--8:07--，钟楼依然固执地停在--8:00--。

“你总是慢半拍。”

李涵悦的声音又来了。

课间操的铃声（比钟楼快7分钟）响起时，宋雨棠正用放大镜研究窗台上的蚂蚁。

“它们在搬运程予安掉落的饼干渣。”她小心地让开位置给周昱恒看，“工蚁的负重能力相当于人类举起卡车，但从来不会抱怨。”

周昱恒注意到她的校服袖口又多了道手工缝补的痕迹，针脚细密得像蚁群的行进路线。

“钟楼为什么不准时？”她突然问。

“齿轮老化。”

“那为什么不修？”

周昱恒望向远处——姜晚晴和陆远哲已经撤退，留下晾衣杆孤零零地插在花坛里。程予安正用激光笔照射钟楼，试图验证光速是否因时间误差产生变化。

“有些误差，”他轻声说，“修了反而奇怪。”

宋雨棠似懂非懂地点头，继续观察她的蚂蚁宇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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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钟楼终于敲响--12:00--（实际时间12:07）时，周昱恒在食堂角落打开了铁盒（有的时候会把铁盒带在书包里）。旧手机屏幕亮起，李涵悦最后那条短信依然刺眼：

“今年也没等到你的回复。”

窗外，吴晏宁正被姜晚晴拉着解释五线谱，阳光透过她手中的谱纸，在地面投下流动的音符阴影。而钟楼的指针，依然在另一个时区里缓缓行走。

周昱恒锁上手机，突然想起程予安早上的话：

“阻尼振动的特点——振幅逐渐衰减，但永远不会真正停止。”

（此刻阳光正好，而少年终于意识到——有些误差，或许本就是时间留下的密码。）

下午两点十五分，阳光斜切进物理实验室的玻璃窗，将满屋子的仪器镀上一层锋利的金边。

江明远站在讲台上，白大褂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手里捏着一根被烧焦半截的电阻丝，像捏着一根即将点燃的引线。

“同学们。”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静电一样瞬间让整个教室安静下来，“下个大周——”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最后停在正在转笔的周昱恒身上。

“——进行月考。”

--啪！--

周昱恒的笔掉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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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凝固了三秒。

然后——

“什么？！”

林小夏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马尾辫像受惊的猫尾巴一样炸开：“下个大周？！那不是只剩五天了吗？！”

陈子阳一把抓住前排许明川的肩膀狂摇：“老许！你笔记借我！现在！立刻！马上！”

许明川的眼镜滑到鼻尖，镜片上反射着江明远恶魔般的微笑：“根据概率计算，你抄完我三年笔记的成功率是0.07%。”

姜晚晴已经掏出了手机：“妈！我要加钱补课！对！现在就要！什么？我爸说家里没钱？告诉他我要断绝父女关系！”

吴晏宁低头翻开了物理课本，指尖微微发抖。宋雨棠缩在座位角落，像只被雷声吓到的小动物。

只有周昱恒弯腰捡起了笔，面无表情地转回指间。

江明远欣赏着这场混乱，像欣赏自己亲手点燃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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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级风暴：第二阶段——绝望的引力坍缩--

“安静。”江明远敲了敲黑板擦，粉笔灰像雪崩一样洒下来，“下面宣布考试范围。”

他转身，用红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

--第一章到第九章--

--实验：全册--

--附加：相对论初步--

教室里响起一片濒死的呻吟。

陆远哲直接瘫在桌上：“杀了我吧……现在就用示波器电死我……”

程予安突然站起来，眼镜片反射着疯狂的白光：“老师！第九章还没讲完！这违反教学进度守恒定律！”

“所以——”江明远露出鲨鱼般的笑容，“这周每天加两节物理课。”

白子瑜的铅笔“咔嚓”断成两截。

“这不公平！”林小夏拍案而起，“校规说大周周末必须放假！”

江明远从讲台下掏出一本厚重的校规手册，精准翻到第137页：“特别条款：月考周除外。”

姜晚晴夺过手册，眼睛瞪得像铜铃：“这行字是用钢笔后加的！墨迹都没干！”

“哦？”江明远凑近看了看，“可能是校长昨天半夜写的。”

陈子阳抱头哀嚎：“我要转学！现在！立刻！马上！”

“可以。”江明远点头，“转学申请需要三天审核，而月考——”

“——在五天后。”全班异口同声地接上，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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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初的震惊过去，教室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许明川已经开始用微积分重排复习计划表。程予安把眼镜链咬在嘴里，疯狂翻动参考书。陆远哲用篮球在桌面上滚来滚去，模拟行星运动轨迹。

吴晏宁轻轻碰了碰周昱恒的手肘：“要组队复习吗？”

阳光穿过她耳边的碎发，在课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周昱恒看着那些跳动的光点，突然想起漓江上那些被船桨打碎的阳光。

“随你。”他移开视线，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

后排，姜晚晴正用裁纸刀把校规手册切成雪花般的碎片：“让考试见鬼去吧——”

“姜同学。”江明远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手里举着手机，“你刚才的话已经同步直播到校长办公室了。”

姜晚晴的刀“当啷”掉在地上。

下课铃响起时，江明远站在门口，逆光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

“顺便一提。”他露出今天最真诚的笑容，“这次月考第一名，可以免修下个月物理课。”

教室瞬间沸腾。

程予安和许明川同时跳起来撞翻了桌子。陆远哲的篮球飞出窗外。林小夏开始背诵相对论公式。

只有周昱恒看向窗外——钟楼的指针依然慢着七分钟，而阳光已经悄悄爬过了吴晏宁的笔尖。

（风暴暂歇，但备考的硝烟才刚刚升起。此刻物理实验室的窗外，一只白鸽正掠过钟楼，羽毛上沾着粉笔灰与青春的火药味。）

物理课后，吴晏宁坐在座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边缘。阳光斜斜地切过桌面，将江明远写在黑板上的考试范围映得刺眼。

--「第一章到第九章。」--

--「实验：全册。」--

--「附加：相对论初步。」--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我们班是最好的班。）-

这个认知像基石般稳固。青屿高中高一五班，全市闻名的尖子班，教学进度比普通班快将近一学期。高二上半学期就能结束所有新课，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备战竞赛和高考——这本就是她转学来此的目的。

-（这样的紧张……是理所当然的。）-

她翻开笔记本，密密麻麻的预习笔记已经延伸到第十一章。上周自学的相对论初步推导工整地排列在页尾，像一队严阵以待的士兵。

-（好慌。）-

这个隐秘的念头像静电般窜过后颈。笔袋里那支备用钢笔不知何时漏了墨，在指腹染出一小片蓝黑。她盯着那片污渍，突然想起漓江研学时周昱恒说的“误差修了反而奇怪”——就像她现在的心跳，比平时快了百分之十七，毫无道理可言。

窗外传来篮球拍地的声响，陆远哲正在用物理术语指导姜晚晴投篮：“抛物线初始角度35度！考虑空气阻力系数——”

-（大家都这么游刃有余吗？）-

-（但又特期待考试。）-

这个认知让她轻轻咬住下唇。书桌抽屉里藏着上周偷偷做完的往届月考题，批改痕迹显示比第二名高出二十分。可那只是往届试题，而这次——

-（程予安会用什么方法解电磁学大题？）-

-（许明川的微积分应用能精进到什么程度？）-

-（还有……他。）-

目光不自觉飘向左前方。周昱恒正转着笔看窗外，侧脸线条被阳光镀上一层淡金。他课本边缘露出半页草稿，上面用铅笔潦草地画着钟楼齿轮结构图。

-（物理竞赛省二等奖的水平……现在进步到哪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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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同学？”宋雨棠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这道电磁感应题……”

她迅速收敛思绪，接过习题册时注意到对方袖口的线头又松了一根。

“这里要用楞次定律的拓展形式。”她蘸着指腹的墨水画出辅助线，声音平稳得不像自己，“青屿的教材比实验中学深，但解题逻辑是相通的。”

-（我在炫耀吗？）-

这个认知让耳尖微微发烫。抬头时正对上白子瑜探究的目光，他手里的生物图鉴不知何时翻到了“蝴蝶应激反应”那页。

放学铃响起，她故意慢吞吞地收拾书包。

周昱恒经过她桌边时，校服衣角扫落一张草稿纸。两人同时弯腰——

他的手指碰到纸页边缘，她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松木气息。

“你的。”他将纸递来，上面是她凌晨三点推演相对论时的涂鸦，角落还画着个小小的音符。

钟楼突然敲响，比标准时间慢七分的声浪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他看见那个音符了吗？）-

-（他记得漓江边那首没弹完的变奏曲吗？）-

-（他会不会也……）-

“考试加油。”周昱恒已经走向门口，背影融进走廊的夕照里。

吴晏宁握紧那张纸，突然发现自己的推导过程中有一处符号错误。

-（找到了。）-

她摸出红笔圈住那个错误，嘴角扬起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弧度。

（此刻的黄昏像被钟声凝固的琥珀，而少女的斗志与期待，正在误差与修正的缝隙间悄然抽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