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时,周昱恒就醒了。308室的窗户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他伸手擦出一小片澄明,看见晨雾如轻纱般缠绕在惠芸山的腰际。远处城市尚未苏醒,只有零星的灯光在雾中晕染开来,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洗漱时凉水拍在脸上,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走廊里已有早起的脚步声,隐约能听见林小夏哼着跑调的流行歌曲。推开宿舍门的瞬间,山风裹挟着露水和松针的气息扑面而来,周昱恒深吸一口气,白雾在晨光中散成细碎的光粒。
食堂的蒸汽在冷空气中凝结成云。周昱恒端着豆浆找座位时,看见程予安独自坐在角落,面前摊开的《高等物理》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黑框眼镜滑到鼻尖,他却浑然不觉,右手正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麦克斯韦方程组的积分符号。
"这里有人吗?"
程予安抬头时,镜片上反射着豆浆蒸腾的热气:"根据分子运动论,气体分子占据空间具有随机性,所以理论上..."
"那就是没有了。"周昱恒放下餐盘,看见对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微分公式,"在准备竞赛?"
钢笔尖突然在纸上洇开一个墨点。程予安推了推眼镜:"你懂这个?"
"只是看过科普读物。"周昱恒搅动着豆浆,"费曼的《物理学讲义》里有类似的推导。"
程予安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黑夜中突然点亮的探照灯。他唰地翻到笔记扉页,指着某个涂鸦问:"那这个呢?"
纸上画着扭曲的时空网格,一个苹果正在凹陷处摇摇欲坠。周昱恒认出了那个思想实验:"广义相对论?用弯曲时空解释引力?"
食堂嘈杂的人声突然远去。程予安缓缓合上书,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下午三点,物理实验室。"说完便抱着书起身离开,豆浆一口都没动。
物理课上,周昱恒发现程予安频频回头看他。当老师讲解斜抛运动时,前排突然飞来个纸团,展开是潦草的字迹:「带你来实验室的事,别告诉陆远哲。」
他抬头正对上程予安闪烁的目光,后者迅速转回去,耳尖却微微发红。这反常的举动让周昱恒想起曾在补习班,李涵悦传给他的第一张纸条也是这样皱巴巴的。
下课铃响,陆远哲果然拦住了程予安:"今天实验室的钥匙该我保管了。"他比程予安高出半个头,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听说你借了新的示波器?"
"只是常规检查。"程予安把钥匙攥得死紧,"苏静和可以作证。"
被点名的女生从书堆里抬头,及肩黑发滑落下来:"我作证他昨天确实在调试设备。"她的声音像冰镇过的山泉,却在对周昱恒眨眼时泛起微波。
物理实验室的门锁发出生涩的咔嗒声。程予安开灯的动作像按下导弹发射钮般郑重,日光灯管闪烁几下,照亮了摆满仪器的长桌。示波器屏幕上还留着未关闭的正弦波,像一串被冻住的蓝色心跳。
"上个月校际赛的压轴题。"程予安抽出张试卷推过来,"用三种方法证明简谐运动的位移方程。"
周昱恒接过钢笔时,发现笔杆上刻着「程」字的篆体。他写下第一个常规解法时,程予安的鼻息喷在他耳畔:"太基础。用拉格朗日方程。"
"那是大学内容。"
"所以你不会?"程予安的声音突然带上攻击性,像只竖起刺的刺猬。
周昱恒笔尖一顿,在草稿纸上画出单摆模型:"假设广义坐标q=θ,动能T=1/2ml²θ̇²,势能V=mgl(1-cosθ)..."
钢笔突然被抽走。程予安在纸上龙飞凤舞地续写,两人笔迹交错如同搏斗。当写到第三个解法时,周昱恒突然用铅笔画出傅里叶变换的积分符号:"其实用频域分析更直观。"
实验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示波器的电流声。程予安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底下惊讶的眼睛:"你...真的只是看过科普读物?"
门锁突然转动。陆远哲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阴影笼罩了半个实验台:"果然在这里。"他的目光扫过写满公式的草稿纸,突然伸手抽走,"市赛的题目?"
程予安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还给我!"
"规则忘了?"陆远哲把纸举高,"团队赛前禁止私下交流。"他的肌肉线条在校服下绷紧,却在对上周昱恒视线时怔了怔,"你是...实验中学那个物理竞赛生?"
苏静和的声音从走廊飘来:"2019年省级二等奖,实验中学唯一入围决赛的初中生。"她抱着厚重的《费曼物理学》倚在门框上,"资料室的旧报纸有报道。"
周昱恒的指尖突然发凉。那场比赛后,他再没碰过竞赛题。此刻三个人的目光像聚光灯般打在他身上,恍惚间又回到那个下着冷雨的赛场,裁判宣布他因实验环节超时被扣分的那一刻
"所以你是故意接近予安?"陆远哲逼近一步,草稿纸在他手中皱成一团。
程予安突然挡在两人之间:"是我找的他!"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去年决赛那道电磁学大题,就是他用高中知识解出来的!"
苏静和轻轻按住陆远哲的手臂:"还记得我们输给师大附中的原因吗?"她的指甲在报纸照片上点了点,"当时评委说我们'缺乏跨维思考'。"
阳光斜斜照在泛黄的报纸上,少年时期的周昱恒站在领奖台边缘,嘴角绷得笔直。那个表情他记得太清楚——当时李涵悦就在观众席,而他刚刚意识到,自己永远追不上她父亲的期待。
示波器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程予安扑过去调整旋钮时,碰倒了旁边的电磁铁。铁块砸向地面的瞬间,周昱恒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接——
"小心!"
陆远哲的警告晚了一步。通电的线圈擦过周昱恒的手背,火花炸开的瞬间,整个实验室跳闸了。黑暗中有人撞进他怀里,薄荷味洗发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应急灯亮起时,周昱恒发现自己正抓着苏静和的手腕,而程予安整个人挂在陆远哲背上。四双眼睛在昏暗中对视,不知谁先笑出声来,紧张的气氛突然冰释。
"其实..."周昱恒揉着发红的手背,"我只是喜欢物理,仅此而已。"
程予安从实验台下摸出备用保险丝:"那...要来看我们训练吗?"他的眼镜歪在一边,却第一次露出真诚的笑容,"下个月有团队赛,正好缺个顾问。"
窗外,暮色已笼罩惠芸山。周昱恒望着玻璃上四个人的倒影,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个人这样对他伸出手:"要一起去看星星吗?"
这一次,他轻轻点了点头。
周昱恒回到308宿舍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走廊的灯光从门缝渗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细长的亮痕。他按下开关,顶灯闪烁两下才完全亮起,昏黄的光线填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宿舍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那个本该入住的室友,开学一周了,始终没有出现。
床铺上的塑料膜还没撕,学校发的被褥整齐地叠放在床头,像一座无人认领的纪念碑。周昱恒走过去,伸手抚平床单上细微的褶皱。灰尘在灯光下浮动,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
**“或许明天就会有人来了。”**他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水龙头拧开时,水管发出沉闷的嗡鸣。冷水喷涌而出,溅在陶瓷水槽里,泛起细碎的泡沫。周昱恒捧起一捧水,猛地拍在脸上。冰冷的水珠顺着下颌滑落,滴在T恤领口,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镜子里,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眼睛在冷水的刺激下微微发红。他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陌生——好像这副躯壳里装着的,已经不是初中时那个会在雪夜里告白的少年了。
“周昱恒,你真是个懦夫。”
李涵悦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猛地关上水龙头。
擦干脸后,他坐在自己的床边,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抽屉。
昨晚,他久违地拿出了那条深蓝色的围巾。
现在,它又回到了抽屉深处,像一段被刻意掩埋的记忆。
可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缓缓拉开了抽屉。
羊毛的触感依然柔软,带着时间沉淀后的陈旧气息。他轻轻摩挲着围巾的边缘,指尖触到一个小小的线头——那是李涵悦织围巾时留下的,她当时还笑着说:“第一次织,不太熟练,你别嫌弃。”
他当然没有嫌弃。
他甚至记得,初雪那天,他把脸埋进围巾里,闻到了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还有她身上淡淡的柑橘香。
**“周昱恒,你比他们厉害多了,你是靠自己。”**
她的声音又来了。
他猛地合上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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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记忆一旦被撬开一条缝,就很难再堵上。
他起身,走到衣柜前,蹲下身,从最底层抽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子。盒子不大,刚好能藏在一堆衣服下面。
这是他的秘密。
青屿高中禁止学生带手机,但他还是偷偷带了这个——不是现在用的手机,而是初中时的那部旧iPhone。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盒盖。
手机静静地躺在里面,屏幕漆黑,像一块沉睡的墓碑。
按下电源键时,他的手指微微发抖。
屏幕亮起,苹果的标志浮现,随后是锁屏壁纸——一张雪景,拍摄于他和李涵悦最后一次见面的咖啡馆外。
他输入密码。
**“0721”**
她的生日。
主屏幕跳出来,所有的APP都停留在两年前的状态。微信图标上还挂着未读消息的红点——99+。
他点开。
最顶上的聊天框,备注是**“涵悦”**,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中考放榜后的第三天:
**“周昱恒,接电话。”**
他没有接。
他换了手机号,注销了旧账号,像逃兵一样切断了所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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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记录的深渊**
手指不受控制地往上滑。
消息一条条跳出来,像倒流的时光。
**李涵悦:“下周联大附中有开放日,你要不要一起来?”**
**周昱恒:“我可能没空。”**
**李涵悦:“……你是不是在躲我?”**
再往上。
**李涵悦:“物理竞赛省赛加油!我相信你!”**
**周昱恒:“嗯,谢谢。”**
**李涵悦:“……你最近怎么了?”**
再往上。
**李涵悦:“下雪了!你看窗外!”**
**周昱恒:“看到了。”**
**李涵悦:“……你以前会说‘好漂亮’。”**
最后,停在最顶端——
**李涵悦:“周昱恒,我喜欢你。”**
**周昱恒:“我知道。”**
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发痛。
他猛地按下关机键。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宿舍里只剩下窗外的月光,和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铁盒子“咔嗒”一声合上,像一座坟墓,封存了所有不该被唤醒的过去。
他把它塞回衣柜最底层,用衣服盖住,仿佛这样就能把记忆也一起掩埋。
躺回床上时,天花板在黑暗中模糊成一片灰白。
他想起今天物理实验室里,程予安问他:“你懂这个?”
他当然懂。
他曾是实验中学的物理竞赛生,曾站在领奖台上,曾以为自己能和李涵悦一起走向更远的地方。
可最终,他亲手切断了那条路。
**“周昱恒,你真是个懦夫。”**
他闭上眼睛,任由黑暗吞噬自己。
天快亮时,他才勉强睡着。
朦胧中,他梦见自己站在雪地里,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高马尾,回头对他笑。
他想追上去,可雪太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然后,闹钟响了。
308宿舍的窗外,晨雾弥漫,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铁盒子里的手机,依旧沉默地躺在黑暗中。
就像他从未打开过一样。
晨光渗进308宿舍时,周昱恒睁开了眼。
天花板上的裂纹在微弱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盯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缓缓坐起身。
“我昨晚到底在干什么?”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单,仿佛还能触到那条围巾的柔软,仿佛还能嗅到铁盒子里陈旧电子设备的气味。那些被他刻意封存的记忆,仅仅因为一次失控的触碰,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垮了他筑起的所有防线。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昨晚,就是这只手,滑过冰冷的手机屏幕,翻阅那些早已被时间冻结的对话。
“0721”
她的生日,他居然还记得。
更可笑的是,输入密码时,他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两年从未过去,仿佛他从未试图忘记她。
“懦夫。”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窗外,晨雾笼罩着惠芸山,远处的城市轮廓模糊不清,就像他此刻的思绪。
“为什么还要留着那部手机?”
明明知道不该看,明明知道看了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可他还是打开了,像自虐一样,一字一句地重温那些早已不属于他的温柔。
“周昱恒,你真是无可救药。”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走向洗漱台。冷水拍在脸上的瞬间,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底泛着淡淡的红,像是哭过,又像是彻夜未眠的疲惫。
“够了。”
他抹了把脸,把毛巾重重地挂回挂钩上。
铁盒子已经重新锁好,围巾也塞回了抽屉深处。
今天的阳光很好,山间的雾气正在散去。
他不会再打开了。
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