磷火垂帘
极光如纱,绿荧流淌,似天幕被星风撕开一道发光的伤口。——磷惑星
……
翌日清晨,山岚尚未散尽的青屿高中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周昱恒推开教室门时,晨光正透过银杏叶的间隙,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习惯性地走向靠窗的座位,指尖抚过冰凉的窗框,上面还凝结着细小的露珠。
教室里已有零星的同学。陈子阳正趴在桌上补眠,阳光在他蓬松的发梢跳跃;林小夏低头整理笔记,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摆动;许明川一如既往地安静看书,镜片上倒映着窗外流动的云。
早自习的铃声刚响过不久,教室门被轻轻推开。张逸飞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女生。晨光从她身后漫进来,为她纤细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同学们,"张逸飞的声音温润如玉,"这位是吴晏宁同学,因为家中事务耽搁了一天。"
女生向前迈了一步,阳光顿时洒满她的肩头。她穿着整洁的校服,乌黑的长发束成简单的马尾,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当她抬起眼睛时,周昱恒注意到那是一双很特别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却又沉静如深潭。
"大家好,我是吴晏宁。"她的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像一串风铃在晨风中轻响,"之前在实验中学就读,很高兴能加入青屿高中。"
教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周昱恒听见后排几个女生小声议论:"她好漂亮啊...""听说是实验中学的年级前三..."
张逸飞环视教室,目光落在周昱恒前面的空位上:"吴同学,你就坐那里吧。"
吴晏宁轻轻点头,抱着书包穿过过道。当她经过时,周昱恒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书页间夹着的干花,又像是雨后的青草。她落座时,一缕发丝从耳后滑落,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喂,"林小夏突然用笔戳了戳周昱恒的手臂,压低声音说,"你们是校友诶。"
周昱恒这才想起,吴晏宁也来自实验中学。他下意识看向前排的背影,只见她正从书包里取出笔记本,封面上用工整的字迹写着各科标签。
下课铃响,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几个女生围到吴晏宁桌前,好奇地询问着转学的事。周昱恒收拾着课本,无意间听见她们的对话。
"实验中学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转来青屿?"
"因为父母工作调动。"吴晏宁的声音依然平静,"而且青屿的环境我很喜欢。"
"听说你数学竞赛拿过省一等奖?"
"只是运气好..."
陈子阳突然凑过来,撞了下周昱恒的肩膀:"看入神了?"
周昱恒收回目光:"没有。"
"得了吧,"陈子阳咧嘴一笑,"全班男生都在偷看她。不过确实漂亮,又那么优秀..."
林小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你们男生就知道看外表!人家吴同学可是真才实学。"她转向周昱恒,"你们以前在实验中学见过吗?"
周昱恒摇头:"实验中学很大,不同班的很少碰面。"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教室,在吴晏宁的发梢跳跃。她专注地记着笔记,偶尔抬头看黑板,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格外柔和。周昱恒发现她的字迹很特别——工整中带着一丝飘逸,像排列有序的雁阵。
物理老师正在讲解抛体运动,吴晏宁突然举手:"老师,这道题是否可以用能量守恒来解?"
她的声音不卑不亢,思路清晰得让老师都眼前一亮:"非常好的思路,吴同学。确实比常规解法更简洁。"
周昱恒看见前排几个学霸交换着惊讶的眼神。程予安推了推眼镜,小声对陆远哲说:"这解法我在竞赛辅导书上见过..."
放学时分,夕阳将走廊染成金色。周昱恒在图书馆拐角处遇见抱着厚厚一摞书的吴晏宁。她似乎有些吃力,最上层的笔记本正摇摇欲坠。
"需要帮忙吗?"周昱恒开口时,自己都有些惊讶。
吴晏宁转过身,夕阳正好映在她的眼睛里,像是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浅笑:"谢谢,我要去三楼阅览室。"
他们并肩走在旋转楼梯上,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周昱恒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又飘了过来,混合着书页的油墨味。
"你在实验中学时,是几班的?"周昱恒问道。
"七班。"她的声音很轻,"你呢?"
"三班。"
"难怪没见过。"吴晏宁笑了笑,"不过实验中学的樱花,每年春天都很美。"
周昱恒点头,想起那些飘落的粉色花瓣。他们之间突然安静下来,但这种沉默并不令人尴尬,反而像是一种默契。
当周昱恒回到308宿舍时,天已完全暗下来。他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钟楼的剪影。月光洒在书桌上,照亮了那本刚发下来的物理练习册。
他翻开第一页,发现一道题的解法旁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娟秀的批注——正是吴晏宁下午提到的那种解法。周昱恒轻轻抚过那些字迹,想起她站在阳光里的样子,想起她眼中跳动的求知欲,想起楼梯间那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周昱恒没有许愿,但他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就像那颗流星一样,已经在平静的湖面上激起了涟漪。
……
初二那年,周昱恒撑着伞,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走进位于老城区的物理补习班。那是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旧教室,墙皮有些剥落,木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周六下午,他都会来这里补课——不是因为成绩差,而是因为物理老师徐志明曾是省奥赛教练,班上几个竞赛生都跟着他学。
那天,他迟到了。
推开门时,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他低着头快步走向最后一排的空位,却在经过第三排时,余光瞥见了一个陌生的侧脸。
那是一个女孩。
她穿着师院附中的校服,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她正低头记笔记,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尖微微翘起,嘴唇抿成一条认真的线。
周昱恒的脚步不自觉地顿了一下。
"新同学?"徐老师的声音从讲台传来,"找个位置坐下吧,别挡着黑板。"
他这才回过神,匆匆走向后排。
下课休息时,周昱恒去接水,恰好和她站在了同一个饮水机前。
"你也是徐老师的学生?"她突然开口,声音清亮,像玻璃杯里晃动的冰块。
周昱恒愣了一下,点头:"嗯,跟了半年了。"
"我叫李涵悦,师院附中的。"她伸出手,腕骨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今天第一次来。"
"周昱恒,实验中学。"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指尖,触感微凉。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我知道你,徐老师刚才夸你思路快。"
周昱恒耳根一热,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上课铃就响了。
从那以后,每周六的物理课成了周昱恒最期待的事。
李涵悦总是比他早到,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洒在她身上,她的发梢会被染成浅棕色。周昱恒开始习惯性地带两瓶水,一瓶给她,一瓶给自己。
他们渐渐熟络起来。
她喜欢在草稿纸上画小漫画,有时是徐老师夸张的表情,有时是物理题的拟人化。周昱恒的笔记本边缘,不知不觉也多了几只她随手画的小猫。
"你为什么学物理竞赛?"有一次下课后,她问他。
"喜欢吧。"周昱恒想了想,"觉得公式很干净,答案要么对,要么错,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李涵悦托着下巴看他:"那你以后想考哪所高中?"
"实验中学高中部吧,或者省重点。"
"我想去西南联大附中。"她的眼睛亮起来,"听说那里的天文社能看到流星雨。"
周昱恒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西南联大附中是什么水平——全省前三的高中,录取线高的吓人。
而李涵悦,显然是能考上的那种人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毫无预兆。
补课结束后,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李涵悦没带伞,站在屋檐下呵着白气搓手。
"我送你吧。"周昱恒撑开伞,"顺路。"
其实并不顺路。他家在东边,师院附中在西边。但李涵悦没拆穿,只是笑着钻进他的伞下。
雪落得很安静。
走到一半时,李涵悦突然停下,从书包里掏出一条深蓝色的围巾。
"送你。"她踮起脚,把围巾绕在他脖子上,"生日快乐,虽然还有一周。"
周昱恒愣住了。他从来没提过自己的生日。
"上次填资料时看到的。"她的鼻尖冻得发红,眼睛却亮晶晶的,"你总是忘记戴围巾。"
围巾上有淡淡的香气,像是阳光晒过的棉花。
"李涵悦。"周昱恒突然开口。
"嗯?"
"我喜欢你。"
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她眨了眨眼,笑了:"我知道。"
恋爱后,周昱恒才知道李涵悦的家境。
她父亲是新兴科技公司的老板,母亲是大学文学教授。她家住城西的别墅区,周末常去听音乐会或看话剧。
而周昱恒的父母只是普通工薪阶层,家里住的是单位分的旧房子。
这种差距,在细节里无处不在。
比如她随手用的钢笔是万宝龙,而周昱恒的文具都是从学校小卖部买的。比如她谈起暑假去瑞士滑雪的经历时,周昱恒只能沉默——他连省都没出过几次。
但她从不炫耀,也从不让他难堪。相反,她总是一遍遍说:"周昱恒,你比他们厉害多了,你是靠自己。"
中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周昱恒盯着电脑屏幕看了很久。
他考得不错,能上实验中学高中部。但李涵悦的名字,赫然出现在西南联大附中的录取名单上。
那是全省最好的高中,和她的人生轨迹完美契合。
而他呢?三年后,她能去常春藤,而他可能只是普通一本。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那天晚上,他约她在老城区的咖啡馆见面。
"我们分手吧。"他直接开口。
李涵悦的笑容僵在脸上:"...为什么?"
"我累了。"周昱恒盯着咖啡杯,"而且异地恋没结果。"
"西南联大附中就在邻市,坐高铁只要——"
"李涵悦!"他猛地提高声音,"别天真了!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咖啡馆安静下来,周围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但倔强地没掉眼泪:"周昱恒,你真是个懦夫。"
那是她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
填报志愿时,周昱恒放弃了实验中学高中部,选择了新成立的青屿高中。
所有人都不能理解,包括他的父母。
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青屿在惠芸山上,远离城市,远离所有可能遇见她的地方。
开学第一天,他站在校门口俯瞰湘灵城时,突然想起初二那年的雨季。想起物理补课班吱呀作响的地板,想起她画在他笔记本上的小猫,想起雪夜里那条深蓝色的围巾。
围巾现在还收在他的抽屉里,只是再也没戴过。
此刻,周昱恒坐在308宿舍的窗前,月光如水般流淌。
吴晏宁的出现,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死水。但他清楚,有些伤口从未愈合。
他拉开抽屉,指尖触到柔软的羊毛织物——那条围巾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段被刻意遗忘的时光。
窗外,惠芸山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周昱恒轻轻关上抽屉。
夜色在惠芸山上铺展得格外深邃。周昱恒倚在308室的窗台,任山风拂过发梢,抬眼便撞进一片浩瀚的星穹。银河自东南方斜斜垂落,宛如天神失手打翻的碎钻,在靛蓝天幕上划出璀璨的裂痕。
远处城市灯火已化作朦胧的光雾,反倒衬得星空愈发清晰。猎户座的腰带三星亮得惊人,与天狼星遥相呼应,像被无形丝线串起的明珠。偶尔有流星倏忽掠过,在视网膜上留下转瞬即逝的银痕,快得让人疑为错觉。山间的夜露悄悄凝结在窗玻璃上,每一滴都囚着微缩的星图,随着呼吸的频率轻轻颤动。
钟楼顶的探照灯扫过林梢,惊起几只夜鸮。它们漆黑的羽翼掠过北斗七星的勺柄,搅碎了一池星辉。周昱恒下意识摸向抽屉里的围巾,指尖却在触到羊毛纹理时顿住——此刻织女星正隔着天河与牵牛星对望,那十六光年的距离,比人间所有未竟的誓言都要遥远。
山风突然转急,裹来松涛与露水的凉意。一颗流星忽然挣脱天幕,拖着长长的光尾坠向西南方,那里正是西南联大附中所在的方向。周昱恒望着渐渐消散的光迹,忽然想起某个雪夜里,有人曾说过流星是迷路的星星。此刻整片星空都在他眼前流转,温柔又残忍地提醒着:有些光芒,注定只能用来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