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胡同里透着一股煤烟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锈河市的冬天,晚上八九点钟,外面已经没什么人了。陈江河站在自家那扇熟悉的掉漆木门前,比起后来拆迁分的楼房,这老旧的平房区反倒多了几分烟火气。
邻居家的狗叫了两声,昏黄的路灯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爸,妈,我回来了。”
屋里暖气烧得足,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邵红梅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迎出来,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的盘子:“回来了?不是说开表彰大会,怎么这么晚?”
她原本是服装厂的,下岗后就在家操持家务。
陈江河换了鞋:“嗯,跟所里同事吃了顿饭,喝了几杯。”
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他心里一阵暖意。上辈子父母惨死是他最大的痛,如今能这样平淡地说上几句话,竟觉得无比珍贵。这几天只要没事,他就尽量待在家里,陪陪他们。
“喝了多少?不知道自己刚立功,正是要表现的时候吗?一点分寸都没有!”
沙发上传来陈国庆的声音,他放下手里的《锈河晚报》,镜片后的眼睛审视着儿子。
陈江河的父亲是供热站锅炉房的站长,手底下管着俩烧锅炉的临时工,却总爱端着领导的架子,张口闭口都是官场那套嗑。
“爸,。”
“江河回来啦!”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插了进来。
客厅角落里站起一个人,正是陈江河的老舅,邵三夫。
陈国庆又开始了他的“领导式”批评:
“你老舅都等你半天了,也不知道打个招呼!”
邵三夫抢着开口,脸上堆满了笑:“姐夫,这你可说错了。咱们江河现在是市里点名表扬的大英雄,工作忙,应酬多,这都正常!理解,必须理解!”
邵三夫今天特意捯饬过,不到一米七的个头穿着一套明显不合身的廉价西装,肚子挺着,像个吹胀了的气球。头发用发蜡梳得油光锃亮,活像戴了个头盔。
他总爱标榜自己是“做生意的”,派头拿捏得十足。
陈江河瞥了他一眼,心里没什么波澜。
这位老舅,上辈子打着“做大生意”的旗号,从他家连哄带骗借走了三万多块。那可是零几年的三万块,不是小数目。结果转头就在麻将桌上输了个精光。
后来陈江河母亲身体不好需要住院急用钱上门去要,邵三夫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最后撂下一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那无赖的样子,陈江河现在还记得清楚。
更别提后来,自己父母意外去世,他远走他乡几年,再回来时,家里的老房子竟被这位老舅偷偷给卖了,钱自然也是不知所踪。
想到这些,陈江河连敷衍的笑容都懒得给:
“老舅,你今天过来有事吧?”
邵三夫被噎了一下,随即又嘿嘿笑起来,搓着手:
“瞧外甥你这话说的,老舅能有啥事?这不是听说你立功受奖了嘛,替你高兴,特地买了点东西过来看看你。”
他指了指墙角堆着的几个包装花哨的礼盒,什么“脑白金”、“黄金搭档”,都是那时候电视上广告打得震天响的东西。
邵红梅在旁边帮腔:“你老舅这次可真破费了,拿了这么多东西,我说他他还不听。”
陈江河心里冷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位老舅的德行,他太清楚了,典型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今天拎着东西上门,肚子里肯定憋着什么事。
“那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喝多了有点头疼,就回屋睡觉了。”
他作势就要起身,邵三夫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哎哎哎,有事,有事!”
陈江河重新坐下:“有事就直说呗,老舅,跟我还藏着掖着?”
邵三夫看了看旁边的陈国庆和邵红梅,压低了声音,凑到陈江河跟前,一股劣质烟草混合着发蜡的味道传来。
“那个……江河啊,老舅跟你说个事,我有个朋友,姓白,在咱们雪砬子县开饭店的,叫‘金满堂’,哎呀,那饭店,在县里可是响当当的!他这个人吧……就好那么一口,男人嘛,喜欢……嗯……洗个澡,按个摩,有时候……也上个楼啥的……”
邵三夫偷偷瞄了一眼他姐和姐夫,见他们没注意这边,才继续小声说:
“这不……前段时间喝多了点,让个女的给讹上了,来了个仙人跳!嗨,你说这事闹的!结果……让人给抓了现行,在县局留了个嫖娼的案底。江河啊,你看……你现在不是要去县刑警队了嘛?人头熟,路子广。老舅这个朋友,也是个要面子的人,这案底留着,太难看了,影响生意啊。他就想问问,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找找人,看能不能把那个案底给消了?”
邵三夫拍了拍陈江河的胳膊,用一种懂得都懂的语气说:
“哎,人家可是说了,只要能把事办成,钱不是问题!多少都行!你尽管去运作!江河,他在县里人脉广着呢,以后你在县里工作,这不就等于多了条路嘛?老舅这可是真心帮你打通关系呢!”
不得不说,邵三夫这番话,确实有那么点道理。
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还能顺便在雪砬子县建立点人脉关系,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买卖。尤其对于一个刚要调到县里,急需站稳脚跟的年轻人来说,诱惑不小。
陈江河想起了田同在送行宴上跟他说的话——“要爱惜自己的羽毛”。
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凉白开,看向邵三夫那张写满期待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老舅,你知道《刑法》第三百九十七条,滥用职权罪,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吗?”
邵三夫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还有第三百九十九条,徇私枉法罪,对明知是有罪的人而故意包庇不使他受追诉,情节严重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还真是我亲老舅啊,你外甥这仕途刚有点起色,就巴不得赶紧把他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