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的中元夜，秦淮河没有放灯。

戌时三刻，我攥着大理寺的缉捕文书蹲在乌衣巷尾，纸角被手汗洇出层层褶皱。河面飘来的不是往年莲花灯，而是某种带着铁锈味的薄雾，缠在鼻尖挥之不去。

"裴大人，验尸结果。"仵作老邢递来的素绢突然脱手，被风卷着贴上我的皂靴。血——那根本不是绢布，分明是刚从人身上剥下的皮肤，经络间浮着诡异的青黑色纹路。

"第五具了。"老邢的烟锅在暗处明灭，"戌时打更的赵四瞧见灯笼从河里浮上来，捞上来就…"

我举起火折子凑近那层人皮。雾气压得火光只剩豆大一点，却足够看清皮肤内侧的烙印——十八道同心圆套着饕餮纹，正是镇阴司的"渡厄印"。

"收队。"我听见自己喉头发紧，"此案移交镇阴司。"

身后传来衙役们的骚动。谁不知道上个月接手此案的镇阴司巡夜使，第二天就被发现吊死在钦天监的浑天仪上，脊椎骨拧成麻花状，手里还攥着自己被挖出的左眼。

子时梆子响到第三声时，我立在了镇阴司正堂。

堂上没有烛火，七十二盏青铜灯树却燃着幽绿火焰，映得正中那面"孽镜"寒光森然。镜中映不出我的影子，反倒照见身后重重鬼影——那是历代指挥使拘押的恶魂，此刻正隔着镜面啃噬我的倒影。

"裴氏第三十七代孙，接印。"

沙哑嗓音从梁上传来时，我险些拔刀。抬头只见一道瘦长人影倒悬而下，惨白面具贴着我的鼻尖，黑袍下露出半截森森腿骨。是阴差夜游神，他们总在子时换值。

青铜方印坠入掌心刹那，整座厅堂陡然倾斜。地面化作万丈深渊，无数苍白手臂从裂缝中探出，那些曾被我亲手送进诏狱的囚犯，此刻都成了深渊里哀嚎的饿鬼。

"第一课。"夜游神的指甲划过我腕脉，"镇阴司的人，得学会在阴阳界上站着睡觉。"

胸口突然烧灼般剧痛。我扯开衣襟，见心口浮现出与死者如出一辙的饕餮纹——它在生长，细密纹路正顺着血脉爬向脖颈。

"阴蚀纹。"夜游神黑洞洞的眼窝里溢出笑声，"每破一案，蚀纹便退一分；若百日未破…"

他忽然扬手掀开面具。

我看见了祖父的脸。

确切地说，是半张祖父的脸。左半边仍是记忆里威严的镇阴司指挥使，右半边却是爬满蛆虫的骷髅，牙床开合间掉出半截蜈蚣："就像我这样。"

梁上传来更多窸窣声。十三个夜游神像蝙蝠般倒挂下来，十三张破损的面具后，十三张半人半鬼的脸。他们手中的拘魂锁链交错成网，网上悬着五盏人皮灯笼——正是今夜秦淮河上浮起的那批。

最末一盏灯笼突然爆出血光，人皮表面凸起密密麻麻的梵文。我认得这种文字，三年前在洛阳鬼窟见过，是《楞严经》里镇压邪祟的密咒。但此刻这些金字正反向流动，恍若无数金蛇要从皮囊里破体而出。

"寅时三刻，阴门大敞。"夜游神们齐声吟唱，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传来，"裴大人，该收灯了。"

腰间镇阴令突然滚烫。我这才惊觉满堂绿火不知何时已化作血色，孽镜中浮现出扭曲的街景——正是此刻的乌衣巷，只是镜中巷道比现实多出一道岔路，路口飘着第六盏人皮灯笼。

靴底踩上青砖的瞬间，我听见了水声。不是秦淮河的波涛，而是粘稠的、带着腥气的涌动声，从脚底砖缝里渗出，渐渐漫过脚背。

夜游神的声音追着阴风钻入耳蜗："记住，收灯时莫回头。无论听到什么…"

话尾被突如其来的婴啼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