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叶落：月冷星寒
母亲和姐姐离开之后，起初我并没有太多感触，满心只想着四处玩耍。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听着肚子饿得咕咕叫时，思念就如潮水般向我涌来，妈妈的身影便不由自主浮现在脑海之中。有时候，想着想着泪水就模糊了双眼，进而泣不成声，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渐渐地，我常常躲在那狭小的楼梯洞里，自怨自艾，不再快乐。往昔与母亲和姐姐共度的时光在脑海中不断放映，泪水总是在眼眶里打转，每回忆一分，心中的难过就增添一分，经常只能躲进被子里暗自垂泪。
“阿弟，要记得把饭蒸透再吃啊！”黑暗中，突然响起母亲的声音，我猛然翻身，却只抓到一把冰凉的月光。我紧紧握住那束光，仿佛它能带我回到母亲的怀抱，但只有四周的寂静，回应了我的无助。
孤独的夜晚，我常想起母亲的笑容和姐姐的温暖，那些记忆如同灯火，在黑暗中给我光明和温暖。
●翻墙进出：羞愧难当
顶溪国小的校方多次与我父亲沟通，要求我们搬离这个楼梯洞，可他却对此置若罔闻。后来，校方一到晚上就将学校的铁门锁住，这使得我根本无法进出，无奈之下，我只能翻墙而过，那种感觉就像被人唾弃的流浪狗一般，让我羞愧难当。
“这野孩子怎么又来了？锁紧些！”工友啐了一口，铁链哗啦作响。我攥紧书包带，指甲陷进掌心：“我不是野孩子，我只是想回家……。”我的声音在空荡的校园里回荡，却无人应答，只有冷风穿过树梢，带来一丝凉意。
我晚上进出学校都爬墙，感觉自己非常丢脸。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经历，使我练就了一身超凡的翻墙绝技，身手特别敏捷矫健。
●艋舺地界：帮派林立
1970年，当时我12岁，国民党的白色恐怖统治已渐趋缓和，父亲平反出狱后，随即被当局安排到“龙山区公所”工作。
龙山区隶属于万华区，位于台北市西区的淡水河边。龙山区公所在长沙街二段，此处有香火鼎盛的龙山寺，紧挨着台北最热闹的西门町。
万华区昔日是高山族凯达格兰平埔人的聚居地，清代名为艋舺，乃是台北市最早形成街市的地方。“艋舺”是音译，在凯达格兰语中意为小船。
万华区是极为奇特的地方，这里有着全台规模最大的绿灯区，数百家合法的妓女户占据了华西街，巷弄交织错乱，蜿蜒曲折，堪称一大奇观。也正因如此，这里帮派林立，流氓云集。我高中毕业后就在此地的妓女当保镖，其间的故事精彩纷呈，请容我后面再慢慢道来。
●孤苦伶仃：犹胜孤儿
“父亲在区公所有单身宿舍，他呀，一定是特别嫌弃咱们这个楼梯洞，所以才很少回来！”我望着空荡的楼梯洞，喃喃自语。
大多数时候，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我看着眼前斑驳的墙壁、破旧的碗橱、摇摇晃晃的桌子，还有那早该被扔掉的破旧沙发椅，以及一台拉门式的古董电视，心中满是苦涩，“这地方虽然透着孤寂破败，却是我最温暖的棲身堡垒啊！”
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我要是个孤儿就好了，没爹没娘的，还能进孤儿院呢。可现在呢，我有爹有娘又怎样？根本没人疼没人爱，整天就自己一个人，一直住在这跟狗洞似的地方，还被人像撵野狗一样对待，我咋就这么倒霉呢？”
最惨的，就是我在中学里的处境遇。原本我读小学时，这里是我的地盘，大家都认识我，使我一向都是孩子王。而现在读了初中，大家都进入青春期，同学的个头全都比我高壮很多，根本没人把我当一回事，而且都还嘲笑欺负我，说我是无法发育的怪胎。
●逆风而行：向阳而生
我的童年可谓悲苦万分，5岁就跟着妈妈坐牢，6岁时爸爸被抓去管训，住在楼梯洞简直就是无家可归，7岁便进了工厂，10岁开始每天做包子，日复一日从事体力劳动。
楼梯洞里冬冷夏热，白天头顶上有人来来往往，夜晚校园仿若鬼蜮。家中没有厨房、餐厅、浴室，也没有厕所，生活极度不便。
可是换个角度想想，我又觉得自己非常快乐。每天四处玩耍，有人疼爱。而且由于每天都在打工，衣食无忧，身上总有足够的零花钱。家住在学校里，仿佛置身于大庄园之中，所有的建筑、花园和树木加起来，比一百栋别墅还要美妙。
最为重要的是，我的身体自由自在，心灵也无拘无束，这让我成了天底下最快乐的孩子。到处都是我的游乐场，还有个疼爱我的母亲，她总是准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等我回家享用。还有一张木板床，随时可供我躲进去安睡。
所以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其实我有着一个无比快乐、奇妙非凡的童年。但自从父亲回来，母亲离去，我进入中学之后，我的欢乐世界就轰然崩塌，所有的悲惨与痛苦，一股脑儿的全都忽然涌现。
●智商特高：万中选一
乏人照料生活起居，那股无助感如汹涌潮水将我淹没。每日清晨，我都要踏上漫长的上学之路，先走过文化街，见店铺老板们正忙碌着为新一天的生意精心筹备；再沿着竹林路前行，听风掠过竹林发出沙沙声，仿佛在肆意讥笑我的孤寂；最后拐到保平路才看得见学校，这一路要足足走上半个小时。
根据校规，我们男生一年四季穿着短裤，每到冬季，凛冽寒风呼啸而过，恰似锐利的刀子在身上刮割，耳朵更是被冻得钻心疼痛。我总是不由自主缩起脖子，心底悄然思忖：“要是能有件厚衣裳，那该有多好啊！”
刚从小学毕业的我，内心满是迷茫与惶恐。台湾的九年义务国民教育，把我送进了“永和国民中学”，入学前，大家都要参加智力测验，以此作为分班的依据。
学校实行男女分班制，每班约60人，一年级新生，男生14个班，女生13个班，总共27个班级。智商测评的成绩是不允许公布的，以免小孩子间相互攀比。
我们只知道，男生有三个最优班级，还有两个最差的所谓“放牛班”，女生也是如此。有一天，班级导师悄悄告诉我：“萧啸同学，你的智商是136，是全校最高分呢，在咱们这一届两千多个孩子里，你是最聪明的一个呀！”
可说实话，我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毕竟我所知晓的是，智商140以上才算得上天才，所以我觉得，这个智力测验显然存在不小的问题。
●文化复兴：进修论语
“爹，您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朝着空荡的楼梯洞轻声呢喃，但回应我的却只有自己的回音。
我爹偶尔回来一趟，就往桌上扔几个铜板，然后又匆匆离开。我常捏着铜板来到路边摊：“老板，来一碗阳春面，再加一份豆干！”望着眼前简单的食物，我心里想着，这就是我仅有的慰藉了。
每天早上能吃上一碗阳春面，这是我人生最快乐的事情。我读初中的时候，全台正在推行“文化复兴运动”，我所在的班级是27个班级中的特资优班，别的同学7:30到校，但我班却是6:30到校，必须进修《论语》。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老师是本省人，普通话很不标准，每次都把“君子”说成“精子”。我们这些少男正值青春期，对“精子”这两个字特别敏感，每次听到就嘻嘻嘻笑个不停，老师常被我们气得无可奈何。
为了这位可敬的君子先生，我每天都得起个大早，大冬天，我跑到教室前的洗手台用冷水洗漱时，就会觉得自己很无辜，心想：“当什么资优生，我没事这么聪明干嘛？真是自找麻烦！”我起床后自己穿衣，饿着肚子出门上学，慌慌张张，生怕迟到，每天都把上学当成一件苦差事。
然而，经过三年的强化灌输式学习，这对我的价值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儒家的忠恕核心思想以及四维八德，深深扎根于我心中，影响了我一生的发展。
●天涯孤影：珍守微光
到了中午，校园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同学们纷纷打开便当吃起来。我只能拿着便当盒盖，难为情地走到同学跟前讨要食物。
“李明，你便当里有没有吃不完的呀？能分给我一点吗？”我低着头问道。“张雄，我知道你不爱吃肥肉，把肥肉给我吧！”
每天中午，我就这样向同学乞讨，这儿要点儿，那儿要点儿，也就能够吃饱了。有时候运气特别好，同学会把整个便当都给我，自己则跑去福利社买零食。我不禁暗自感叹：“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便当这么美味，却非要去吃干硬的方便面，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每个同学都对我特别友善，都很乐意接济我。时间一长，我对每个人的口味都了如指掌，清楚谁不喜欢吃香肠、鸡爪和肥肉，谁又不喜欢吃香蕉和橘子。每次东凑西凑，东一口、西一口地吃下来，常常比别人吃得还多，所以每天都能大饱口福。
●自食其力：自尊自重
穷则思变，这里没吃的，我去那里想办法；家里没吃的，我就到各家去吃。路是人走出来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经常在上衣口袋插着一根汤匙，吃遍百家饭，初中三年，全靠这一只汤匙走天下。
正因为如此，深知所有食物来之不易，所以我从小到大从不挑食，能有吃的就偷笑了，永远来者不拒。也正是这样的人生经历，让我格外珍惜食物，学会感恩，无论看到什么食物都喜欢吃，每一口都吃得格外香甜，格外珍视。
寒暑假的时候，我的午餐供应者都不见了，我就跑去永大珠绣社去打工，冯山全家及所有工人都跟我非常熟悉，这就是我最快乐时光。人生最快乐的事，就是用自己的劳力去赚取自己的食衣住行，自食其力，自立自强，自尊自重，自己才会看得起自己。
有一回起了大火，珠绣社的两栋6层楼厂房全被烧的精光，损失惨重。然而，冯爸爸振臂一呼，所有供应商皆愿无偿供货，从而使工厂得以东山再起。此事给予我极大的启示：一个人只要树立起诚信的旗帜，就能永远屹立不倒。
●苦寒作伴：诗书为友
同学们最喜欢放假，每周三、周六只上半天课，每个周日都放假，这些都是大家梦寐以求的日子，可我却最怕这三天，因为只要一放假，我就得挨饿。
晚上回到家，运气好的时候爸爸会回来陪我吃饭，记得他每次都会炒空心菜，炖红烧猪脚。爸爸陪我吃饭、跟我聊天的时候，我感觉无比温馨。可是家里没有冰箱，到了第二天饭菜就会酸臭，我也没办法做成便当带到学校去吃。
我在学校最喜欢上美术课，同学们都会把画纸递给我，叫我代画。我有绘画天赋，就像大师一样，画的又快又好，十分钟就能画一幅，经常一堂美术课下来能赚几十元。
我很擅长背书。读初二的时候，有一次自习课，老师让我们背诵《桃花源记》。当时，我在课堂上嘻嘻哈哈，不停的和同学打闹。
老师说道：“萧啸，我让你背书，你却不背，是不是想罚站啊？”
我回应道：“哈哈，这种文章，我随便看一眼就能背下来，简单的很！”
老师说：“你就吹牛吧，我跟你打赌，要是你能在1小时内背出来，我就请你看电影！”
结果，仅仅过了40分钟，我就举手说：“老师，我背完了！”随后我上台背诵，一字不差、流利顺畅地背完了，同学们当场惊得目瞪口呆，紧接着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人脑真是很奇妙的东西，都过去50多年了，我依然滚瓜烂熟：“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没办法，天才就是天才，这可装不出来或学得了，这是老天爷赏饭吃。老天给了我极其艰苦悲催的少年时光，但也赋予了我聪慧的头脑，这就是我的命啊。
由于我家境贫寒，经常遭人轻视，所以我格外热爱读书。知识就是我的力量源泉，学问就是我的骄傲资本，这些无形的财富永远属于我，永远不会消逝，他人也永远无法夺走。
●文墨寄情：疗愈心灵
我每天都挨饿，所以经常找机会去同学家蹭饭。但初中生不像小学生那么随性，大家都进入了青春期，家长管得很严，所以慢慢就找不到蹭饭的地方了。
更为重要的是，我渐渐长大了，自尊心也日益增强，宁愿自己挨饿，也不愿再像个乞丐似的到处讨饭。
由于长期三餐不继，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经常生病。我躺在冰冷的床上，浑身虚弱无力。“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我对自己说。于是我拿起书本，在知识的海洋里寻找慰藉，读书成了我的良药。而我独处的时光，除了看书，就是沉浸在绘画和制作工艺品之中。
我看着自己画作和精美的工艺品，心想：“至少我还有这些爱好，它们能让我暂时忘却痛苦。”
●遭遇离谱：暂且封存
我放假时无处可去，经常都在学校里待着，不是打棒球，就是打篮球，特别喜欢运动。虽然我个子瘦小，但身手敏捷，各种运动都特别厉害。有一次星期天我打了一整天的篮球，都没吃饭，到了下午5点实在饿的不行，就跑去找了一处水龙头，猛灌自来水，结果当场呕吐，差点晕倒。
就这样，我在孤独、饥饿、病痛与茫然之中，艰苦熬过了凄惨的三年。初中三年我历经诸多奇遇，这里篇幅有限，我后面再慢慢补充叙述。到了高中，我开始正式当太保、耍流氓，开启了一连串的奇遇、怪遇和妙遇。
我从12岁开始便一直独自奋斗，历经初中、高中，直至20岁去当兵，我的青少年时光可谓充满了离奇复杂的境遇。那些逾越社会规范的往事，我暂且封存起来。下一章，直接跳到我25岁的江湖岁月。
诗曰：
庭前叶落月星寒，孤影追思夜已残
往昔欢娱成旧梦，今时困苦形影单
虽经磨难身犹健，且历风霜志未阑
莫叹生涯多蹇舛，逆风振翅破千难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