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玉承烟:宗脉溯流
"少爷,快走!"老掌柜的烟斗磕在黄铜账本上,震得算珠簌簌滚落。父亲攥着浸透冷汗的汇票,回头望见外滩海关钟楼正被浓烟吞噬。码头上溃兵用枪托砸开妇孺的藤箱,碎瓷声里混杂着嘶吼:"挤什么!老子要去台湾呀!"
若是说起我的故事,必须先从父母说起。父亲生于南京望族,祖业经营着当时鼎盛的棉纱厂,本可安稳继承家业的他,却在1949年的历史洪流中遭遇巨变。那年他奉命赴上海收账,未曾想竟赶上了国民党军政大撤退。
深秋的上海外滩,空气中弥漫着焦灼与硝烟。父亲攥着账本匆匆穿过人群,长衫被国民党士兵推搡起褶皱,肩头被一把抓住。“先生行行好,我是南京裕泰商行的……”话音未落,枪托已重重砸在他肩头。
“管你商行不商行!抓的就是你们这些青壮!”士兵啐了口唾沫,将父亲塞进满载壮丁的卡车。押运货物的货轮尚未启航,码头上已挤满溃退的兵士,在混乱的枪炮与汽笛声中,21岁的父亲被迫踏上了驶向基隆港的军舰。
●梅州少女:青丝缚龙
母亲生长于广东梅州,当岭南的苦楝树还在结着宿命的果,那个梅州客家大宅里,吃龙眼都要剥出完整元宝肉的娇娇女,倏忽成了暴雨里打旋的落花。双亲棺椁压碎12岁生辰糕的甜香,远房叔公的牛车,把她驮进比命运更幽深的尼姑庵。
青苔爬满经卷的两年里,她常对着木鱼裂纹练习微笑。晨钟是铁,暮鼓是钢;扫落叶时要避开刻着闺名的廊柱;偷藏的梳子会在月圆之夜发烫。
“妙净,你又在发呆了。”老尼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责备。
她低下头,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个练习了无数次的微笑,却从未真正触及眼底。
出逃那日,山雾浓得能拧出经文,她赤脚踩碎佛前供果,腐叶在掌心碾出朱砂色的血。当剪刀咬断尼姑帽下的齐耳短发时,山涧忽然传来鹧鸪啼鸣,像极了大宅后院的乳母在呼唤她的小名。
“小姑娘,你从哪里来?”一个满脸胡茬的游击队员好奇地问。
“我从尼姑庵来,但我不是尼姑。”她挺直了腰板,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乌亮发辫重新缠回腰间的刹那,山岚自动分出一条血路。这个会背《金刚经》,更会拆猎枪的少女,把"妙净"的法名埋进游击队哨岗的黄土。那些年她束发的红绳浸过湘江水,发梢拂过罗霄山的弹孔,直到辫子成了比驳壳枪更致命的武器。
解放军的红五星帽徽,总是在她发间散发耀眼光芒。然而,这个15岁的倔强客家少女不曾料到,自己会在金门战役的硝烟中被俘,最终流落台湾,结局竟与父亲殊途同归,都成了国民党军队中的异乡人。
●客途盟星:相拥孤魂
高雄港咸湿海风里飘着玉兰花香,父亲在码头查验证件时,撞见正帮女兵缝补军装的母亲。他后来说,母亲那截咬在唇间的红线,比南京夫子庙的晚霞还要惊艳。
他们用褪色的军毯当喜被,用炮弹壳熔铸成婚戒,在动荡岁月里筑起了温暖巢穴。1953年,这对来自长江之畔与岭南深山的璧人,携手走进婚姻殿堂。两个飘洋过海遗落在台湾岛的孤魂,就这样在异乡的榕树荫下相互扶持,相依为命。
父亲总说,母亲晾晒军装的背影,会让他想起南京老宅秋天的金黄梧桐树叶。而母亲则含羞带怯谈及,父亲用棉纱包红糖的笨拙双手,那份淳朴与真挚,深深俘获了她的心。
于是,我们这个揉杂着国共血脉的特殊家庭,在风雨飘摇中悄然扎根,默默生长。当大姐的啼哭划破眷村黎明,他们曾经天真的认为,那乱世的颠沛流离终于迎来了终结。
●白色恐怖:铁窗童年
然而,1963年的冬天却提早降临。母亲缝在我棉袄内层的党员证,终究没能逃过情报部门的搜查。宪兵踢开家门那日,母亲把我护在旗袍前襟下,那年才5岁的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枚梅花盘扣紧紧硌在我的额头之上。
《戒严令》如一阵凛冽的白色恐怖狂风,席卷而来,裹挟着《检肃匪谍条例》的蓝色冰雹,无情摧残了那些曾经鲜艳欲滴的红色花朵。如今,它们只能在风中颤抖,化作一片片飘零的枯黄落叶,诉说着大时代的沉重与沧桑。
母亲在女子监狱的放风区,成为我众不同的游乐场。那时我无拘无束,总喜欢在碎石地面上翻筋斗。然而,某次不慎摔倒,见额头磕出了血痕,吓得我哇哇大哭。铁栅栏当啷作响,女囚们惊呼连连,母亲则在一瞬间失去了理智,疯狂捶打着看守员的胸膛。
那间充斥着经血与霉味的监舍,竟在无形中锤炼了我的性格,成为我人格塑造的奇特场所。
铁窗外飘进的玉兰花香,牢饭里偶然出现的肉末,阿姨们用草茎编的蛐蛐笼,这些碎片,构筑了我对世界的最初认知。
心理医生们常强调,4至6岁这段童年时光,乃是人格塑造的基石。也许正因如此,我对年长的女性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感。她们鬓边闪烁的银丝、手心那层淡淡的薄茧,总会勾起我深藏心底的回忆。让我想起,那些在铁窗后,曾偷偷将麦芽糖递到我手中的温柔双手。
●离散岁月:魂断天涯
出狱那天阳光明媚,但却隐隐刺得让人睁不开眼,母亲抱着我站在监狱门口,等待父亲和三个姐姐的出现。可就在她望眼欲穿的等待中,满心欢喜却成为无尽绝望。父亲无法承受沉重的经济压力,已将二姐托付给赴美的同袍。
后来大姐偷偷对我说,母亲连续三个多月,夜夜攥着半截虎头鞋入睡,直到掌心磨出了血痕。
我始终惧怕幼儿园的雕花铁门,每当母亲试图松开我的手,5岁孩童的直觉便疯狂抗拒。持续数小时的嚎啕大哭,只能让修女们放弃了我的入学。
那日的黄昏,我目睹父亲被宪兵带走。天际残阳宛如一抹凄美的血色,映衬着井台旁晾晒的竹凉席,透出一股莫名苍凉。父亲那件微黄的汗衫在微风中飘扬,仿佛鼓起的风帆,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孤独。
吉普车绝尘而去,扬起的砂石,模糊了我的视线,也震惊了我稚幼的心灵,他被无情带走。那一刻,他回头望向我,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不舍,还有很多的恐惧。他那苍茫空洞的目光,如同一面碎裂的镜子,深深映照出我对离别的无尽遐想。
●通匪罪名:惨遭迫害
没过多久,母亲带我前往“板桥职训大队”,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并为他送行。父亲握着我的手,眼中噙着泪水说道:“小弟,你得好好读书,别调皮捣蛋,要乖乖听妈妈的话。爸爸虽然身着囚服,可并没有犯错,这是大时代的悲剧,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也就是在我6岁那年,父亲被当局“警备总部”逮捕入狱,以通匪罪名发配遥远的“兰屿岛”服刑,从此彻底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蓝屿岛和绿岛,宛如点缀在台湾东南海域的两颗宝石,景色浪漫多姿,但却承载着关押甲级流氓、匪谍及政治犯的沉重使命。
经由"退伍军人辅导委员会"的安排,母亲成为台北县永和镇某小学的校工。我们一家四口,母亲、两个姐姐和我,蜗居在学校楼梯间改造成的狭小空间里。
这个楼梯洞堪称生存的极限挑战,斜顶下塞着用肥皂箱垫高的木板床,最多只能蜷缩两人;没有水源,没有卫浴,连转身都困难的方寸之地,却要承载四口人的生活。但也正是在这般困顿中,命运给了我意想不到的馈赠,整个校园都成了我的游乐场,让这段经历,意外塑造了我生命最初的韧性。
诗曰:
家族命运似飘蓬,宗脉承烟岁月匆
梅州少女经磨难,青丝缚龙困萍踪
父母相逢于客土,相拥取暖爱意融
白色恐怖童年暗,离散魂伤泣血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