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老夫人握住佛珠的手顿了一下，态度依旧温和。

“你可知老身我已二十多年都未再踏入京都，一直都在佛塔修行，这红尘俗世，纷纷扰扰，我都早已斩断？”

颜希月回视着颜老夫人的目光，冷静自持地开口。

“祖母，请恕孙女接下来的大逆不道之言。”

“您看似洒脱，实则对颜家还是有诸多的怨怼。当年王氏和其侄女从中作梗，您被夫君厌恶，被儿子嫌弃，被整个颜家所负。”

“您真的能彻底地忘记前尘旧事，一心修行吗？”

“您驰骋疆场，英勇杀敌救夫，所得的一切殊光荣耀、赏赐，都被颜家旁人享了现成的福。您真的不怨吗？”

“明明是祖母您撑起了整个颜家的门楣。”

“但您一忍再忍，可颜家又是如何待祖母的，他们欺人太甚，祖母您又凭什么凄冷地过完这一生，而他们颜家凭什么却潇潇洒洒，轻松无负担地活着？”

“就算您不要了，那些也是您的，而非颜家这群忘恩负义的屠狗之辈。”

“颜家的门楣，颜家的生杀大权都该由祖母掌握。”

颜希月因说得太急，轻微地咳了咳，目光里的真诚一眼能望到底。

颜老夫人叹了口气，执手倒了一杯茶，淡淡道：

“说了这么多话，嗓子先润润。”

颜希月微愣地接过茶杯，“谢谢祖母。”一番激烈的陈词已是令她口干舌燥。

此刻颜希月瞧着祖母辨不出喜怒的神情，心中生出了些许忐忑。

诚然她确实也不知道，刚才的陈词能否打动祖母。

倘若结果依旧是拒绝二字，那么她即使回到颜家，依然被动得彻底。

手中无权无势，还无钱，三无，就只有被完虐的份儿。

颜希月思定，跪下头枕手：“祖母，是孙女僭越了。”

“但孙女实在是走投无路、退无可退，才出此下策。”

“倘若我真的回府，冷暖不知，生死亦是不知，孙女恳请祖母回京。”

颜老夫人目光微动，似是动容，问：

“你刚一回来，就对他们期待满满，就连发着烧都要给曲氏（颜夫人）织御寒手套，怎么就突然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颜希月抬眸，眸光倔强而又落寞。

“祖母，你问我什么时候生出这般心思。”

“或许是我一次次叫忠勇侯爹的时候，他态度的冷漠吧。”

“或许是我撑着病体满心欢喜去看大哥的比武，他把箭矢直直朝我射来，却连一句道歉都不肯说。”

“又或许是，曲氏连来看我都是带着厌恶的。”

“可我也是人，我以为只有讨好，他们就会喜欢我。”

“可是这几天，我发现，我无论做什么，他们永远都不会喜欢我。”

“每次我醒来听着军营里的风言风语，心也会疼。”

“他们说明明忠勇侯一家幸福美满，现在却忽然冒出了一个原本十年前就死了的女儿，也真是碍眼、晦气。”

“我有什么错，他们为什么这么说，所以我就去找了忠勇侯，结果他却轻描淡写地就放过了当年说我死了的百夫长，甚至还怕颜珠珠被议论，给了她真正颜家嫡女的身份。”

“对外说，我不过就是他属下的女儿，因为愧疚而打算收养我。”

原来回忆起来，这一切都有迹可循，可笑自己上一世的痴傻、看不穿。

“我原以为……当军营里的人都说颜珠珠是如何受宠，我还与之争辩。”

“但现在想来，是我痴人说笑了。”

顿了顿，颜希月稍抬眸，颜老夫人的神色明显有些松动。

“祖母，也许血缘在他们看来就是无物吧，比不得得到他们真心相待之人掉下的一滴眼泪。”

“而他们的真心想得到是何其苦难，祖母，孙女真的恳请您随孙女回京都。”

颜老夫人神色怔忽了一下，真心是个珍贵却也鸡肋的东西，没了情意时，说丢就丢。

颜老夫人叹息一声，拉起颜希月，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对颜希月说。

“等回了京都，我再给你答复。”

虽然没能得到颜老夫人的同意，但在匈牙练就了一身忖度心思的颜希月，却明白颜老夫人松了口。

“谢谢老夫人。”

颜老夫人点了点头，眼里有了真切的笑意：“你与我坐同一辆马车。”

“好。”

迎着落日，两百将士护送着颜希月和颜老夫人一路北上。

途中，虽然颜老夫人总是一副淡淡的表情，但对她也是很照顾。

李嬷嬷还告诉她说：“老夫人，怕姑娘吃药哭，还给姑娘准备了许多的蜜饯。”

三日半的路程也不算是太无聊，当他们抵达大雁佛塔时，天空满霞飞。

却忽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个年纪稍长的道士拔腿跑。

“老夫人，老夫人，你可算是回来了，我真的是满心期盼啊。”

因为颜老夫人为了要彻底远离红尘，就给了大雁佛塔四十年的银钱。

颜老夫人还不了解这道士的德行，呵笑一声，就在颜希月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灵风子刹住车，一望颜老夫人身边的颜希月，苦哈哈问。

“颜老夫人，这位小辈是？”佛塔穷得都入不敷出了，还来一位要供养的。

“我孙女，希月。”颜老夫人的嗓音里似乎还能听出笑意，她向颜希月介绍道，“这位是佛塔的住持，灵风子。”

颜希月眉眼弯弯打招呼：“住持你好。”

灵风子早就参透了颜老夫人的话中意味，态度自然是恭敬无比：“三姑娘你好。”

而他也是平等地讨厌颜家每人，颜老夫人除外，现在还得再加上颜希月。

“灵风子，给希月准备一间北边的厢房。”颜老夫人淡淡开口。

灵风子这才想起刚刚的威胁，后知后觉地害怕。

“老夫人，不是贫僧不答应，而是北边的厢房都被那人住了去。”

“现在那儿还有金吾卫看守呢。”

颜希月遥望着灯火通明的北厢房，神色带着思索，会是谁呢？

颜老夫人脸色微变，定定地望了过去，这人不是去白城了吗，回来得这么快？

“既然是那位，她就住我旁边的厢房吧。”语气里似乎透着无奈。

灵风子松了口气，真怕颜老夫人跟那位呛起来，庙小可容不下两座大佛啊。

颜希月敛住眸里的吃惊，随着灵风子来到了她的住所。

本来僧人们还欲收拾，颜希月笑了笑：“天色都这么晚了，就不劳烦诸位了。”

僧人们对她的好感攀升，比起那颜珠珠，这位真的是和颜悦色了。

这边，颜希月动作熟练地铺床，而北厢房，颜老夫人去见了那人。

“听闻阁下，送了希月人参和金疮药，不知可否言明原因。”

颜老夫人直接开门见山。

那人轻笑一声，“只是顺手的事。”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却摩挲着腰间发旧了的紫铃铛。

“来人，送颜老夫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