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复命
正在这个时候,高远来纽约了。在一家豪华私人会所里,高远终于见到了多年来一直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在辛潞心中,高远的影子也一直占据着她的心灵,只是她修行至今,爱恨情仇早已看得很淡了。对此,她看得比常人理性得多。两人像久违的老朋友一样热情地握了下手就面对面坐了下来。
先是高远介绍了这些年来自己在西海岸的经过。在校时,他就参与了网络通信的研究项目,一毕业就加入了西斯公司,承接了多个项目的研究并取得成功。不到一年,几个华人同学一起开了家公司,专门研究移动无线电通信。八十年代,移动通信还刚刚起步,刚开始流行的还是传呼机,军用蜂窝网通信刚开始转移为民用的移动通信。
高远告诉辛潞,他的公司由于绝大多数股东都是华人,而且都是从大陆过来的精英,又都是白手起家的,搏命程度可想而知。才开办不到两年资产就突破千万,吸引了近二百名投资人,在那思达克上市恐怕也就是一两年的事了。
“这些年来,尽管我对你的思念如潮水般汹涌,但我始终克制着自己,没有勇气来见你。因为我希望,就像你爸爸当年追求你妈妈那样,我也能以同样的决心和毅力,不让自己成为你前进道路上的拖累。直到今天,我终于觉得自己勉强够资格站在你面前,这一路走来,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容易!”高远感慨万分。
“快别这么说,高远,你真的很了不起!”辛潞被他的深情所打动。
“你知道,这几年来最最折磨我的是什么吗?”高远问。
“什么?”辛潞有点意外。
高远看着辛潞说:“是想你。是对今天来见你的期盼。你写的那些信实在太好了。每封信我都要看好几遍,有的看十几遍还多。你实在太出色了,你的出色使我感到我们的差距,我真害怕我配不上你。”
高远内心深处早已被辛潞填的满满的,容不下其他。而辛潞呢,其实早已把自己托付给了高远,只是她目前正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选择。这个选择关乎她的未来,而她也深知,这个决定必须得到高远的理解和支持。长远来说,他们必须形成一个共识,一个人生价值观的共识。这是他们将要走到一起的基石。
“高远,你知不知道我的事?”
“当然,你一分钟也离不开我的视线。我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你,只要有关于你的消息,我都会立刻去打听。我知道你在金融业界的成功和名望,这些方面我远远比不上你,所以我一分钟也不敢停下我的努力。”
“不!高远,我不是这个意思。钱财、地位、名望在我看来都是虚幻的。易经有句话;‘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成功中有自己的努力,更多的是环境时势的驱动,两者相辅才能成功。但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看透这大道中的四九呢?付出努力又有谁能保证一定会换来成功呢?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而我们才来美国几年?以后我们的路还很长呢。你能来美国完成我们的约定,今天实实在在站在我面前,才是我最关心的。你比我想象的做得好太多了。”
接着,辛潞又说:“别人看我很成功,赚很多钱。但我觉得我被困住了,钱和成功变成了我的牢笼,使得我没时间没精力去做很多应该做、必须做的事了。我们来美国不光是为了赚钱,是吧?”
“是的,我总觉得,我们不比美国人笨,也不比他们懒,为什么我们要仰望他们?为什么我不能做得比他们更好?我心中,钱重要,毕竟我们以前钱太少了。但我想的更多的是事业,建立我们自己的事业。”高远愤愤地说。
“的确是这样。我们国家开放了,要奋起直追。美国金融有很多非常值得我学习研究的,我都没来得及去深入呢。这些年,我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GMM上了,快变成赚钱机器了。我想退出华尔街,回克大去边教学边集中精力研究,完善自己对美国金融的深入了解。也有更多时间回国去参与经济建设和金融改革。国家送我来美国,是要我来探路的,学成了要回报国家,回去帮助国家的金融业发展。
“在华尔街我赚了很多钱,如果继续留在华尔街,一定还能赚更多的钱。但我不想把自己卖给华尔街。以后我们就要在一起了,所以我一定要把我的决定告诉你,让你理解,也征求你的同意。”辛潞说。
“这么多年来,你所做的一切证明了你的境界比我高,比我看得远,看得准确。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坚定不移地支持你。”高远坚定地回答,
“至于钱么,虽然没法和你这位华尔街的大财神比,但我一个人养活我们全家还是足够的。我发誓,不会让我的小潞受委屈,为柴米油盐担忧的!”
“谢谢你!高远!谢谢你的支持。你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扶我一把。过一阵,我们一起回国,好吗?”高远对自己这一完全违背世俗价值的选择如此尊重、理解、接受,辛潞极为感动,把心完全放了下来,目光如秋水般温柔娇媚,探过身紧紧抓住高远的胳膊,
从下乡的火车上正式认识,整整过去十五年,高远终于等来了辛潞的这句话,此时,他反而平静下来,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辛潞说:“你决定了就通知我,我们一起回去。”
辛潞此刻的心,已经像完全打开的闸门,对高远积累了很久的感情奔流而出,心里一下子涌出数不清的话,这些天所有的纠结都一下子烟消云散。她真的很想现在就把高远带回自己的家,跟他聊上一整晚。但她忍住了,在结婚前,她不想像美国人那样随便。而高远也不想给两人神圣的爱情带来任何瑕疵。他很绅士地送辛潞上车,上车前,这次是辛潞突然转身紧紧抱住高远,踮起脚生疏但热情似火地送上自己的初吻。反而弄得高远有点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空白。
辛潞的骤然离职,犹如严冬中的一声惊雷,震撼了整个公司。“莫非你觉得公司的薪酬还不够丰厚?还是有其他机构向你许下了更高的承诺?”公司总裁看着桌子上用极为工整漂亮的斜体字书写的辞职书一头雾水,满脸困惑地追问。
“不,是我个人觉得克伦比亚大学更适合我的发展。”
“你可知道,美国那些顶尖的商学院里,有多少人梦寐以求想要坐上你现在的位置?”
“我做事从不参照他人。”
“那这样如何,你去克伦比亚大学深造,这里的职位、办公室依然为你保留,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其实,纽约大学和克伦比亚大学的很多教授都在华尔街有兼职,华尔街才是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
“谢谢,但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再改变。我当初加入公司,并非出于金钱的考量,而是为了验证我的研究成果。如今已经有了结论,是我该回去的时候了。”总裁仍然一脸茫然地望着她,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人人能抵挡金钱的诱惑。若有人肯放弃赚大钱的机会转身离开,那一定是因为有更诱人的财富在别处等着她,或是她有着更宏大的计划。他不愿失去这位杰出的顶级分析师,于是继续尝试说服她:“辛小姐,你提个条件吧,要怎样才能让你留下来?”
“您真的误会了,我是真心想回到克伦比亚大学继续我的研究,这与金钱无关。感谢公司这些年给予我的财富,已经足够我几辈子用的了。”
望着辛潞渐行渐远的身影,总裁如坠云雾之中,喃喃自语:“这世上竟然真有钱也打动不了的人?”
对于辛潞重返克伦比亚大学的决定,教授起初也是一头雾水,以为她在学校与公司之间遇到了什么麻烦。后来得知了她的真实想法,教授依然难以理解:“不是为了钱?那还有什么比金钱更值得追求的?难道你是接受了什么宗教的教义,为了遵守教义而牺牲自己的利益?”在西方社会,除了宗教信仰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其他的力量能够如此强烈地改变一个人对钱财的追求。
不管怎么说,有辛潞这么一位成功的金融分析专家求职,何况还是本校毕业的,克大正求之不得,辛潞顺理成章地成为克大商学院的讲师。收入虽然远远比不上华尔街,也足以在美国体面地生活了。何况两年来她已经在华尔街赚了不少压箱底钱,再用这些钱做一些长线投资,经济上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她这样的消费模式,恐怕真的能用上几辈子了。
回到商学院,辛潞又像刚进克大时那样,像块海绵那样拼命地吸收着关于美国金融、经济的理论知识,深入研究其金融制度、架构、规范、规则以及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她要把所有这些宝贵的知识和经验带回祖国,助力中国金融业的崛起,推动相关领域的改革。
学校有暑寒假,平时除了备课、授课、研究课题,她不需要像华尔街时那样整年没黑没夜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她有时间回国了。三十多岁的她,应该考虑自己了。
高远追了她这么久,一直是卑微地围着她转。这次她决定给高远一个惊喜。学期一结束,她就不声不响飞到旧金山,租了辆车来到硅谷高远所在公司的门外。接待小姐看到一位楚楚动人、气质优雅,又操一口只有在好莱坞早期黑白电影中才能听到的纯正英国口音,一派英国贵族气质的年轻美女,愣了好一阵才打电话通知自己的CEO,说有位英国来的尊贵女宾访客在前台等他。高远正在接待一个重要客户,一听说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连忙说抱歉,丢下一脸莫名其妙的客户就冲出办公室飞奔跑到前台。看到风尘仆仆的辛潞高兴极了,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辛潞也迎了上去,两人拥抱在一起,若无旁人地热吻在一起。接待小姐看到,终于明白,为什么面对这么多身份尊贵、背景显赫的女人追求,自己的老板都一概拒之千里,大家私底下还在猜测,这位钻石王老五是不是性取向与众不同,不喜欢女人?原来心中有这麽一位天仙,哪里还有别人的空间?
“怎么不打个招呼就来了?我也好去机场接你啊?”高远紧紧抱着辛潞,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双眼宠溺地说。
“给你个惊喜嘛,怎么了?是不是意外?”回归原始天性的辛潞,仰起头把下巴顶在高远宽阔的胸前,显得格外抚媚。
“意外!意外极了。难怪半个月来没有你的声音,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正想把手边的事了一下就去纽约看你呢。以后可不兴这么吓人的啊!”
“嗯!既然了结手上的事后能去纽约,那陪我回一次国没问题吧?”辛潞用灼灼的眼光抬头看着高远。
“当然!没问题!”
“我妈和你就像母子,早就熟了。我还没见过你爸妈呢,这次带我这个丑媳妇上门,怎么样?”辛潞略带俏皮地问。
高远一听就明白了,这么多年,终于要瓜熟蒂落了。他低头看着揽在怀里的辛潞,迫不及待地说:“三天!给我三天,陪你回国!”
“那好!正好我还有几个市二的校友在西海岸,我去看看他们,三天后一起走。你定机票?”
“好!怎么和你联系?要不,三天后这里碰头去机场?“
“行!“
“你去哪里?我给你派司机?”
“不用!借辆车就可以了。”
“那你开我的车走吧。”
“好!”
那年头,蜂窝网移动通信的手机还没有问世,行进在街上要打电话只能去电话亭。辛潞掏出通信录,用公司前台的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第一个要去拜访的,是和辛潞同一天下乡去农场五分场的本校初中小姐妹,她出身于资本家家庭,也是和辛潞一样,毫无选择地被扔到黑龙江。一直到文革结束,她才和大批知青一起回到魔都,既没有技能,又没有学历,找个工作都难。她在美国的叔叔打听到她的困境,毫不犹豫地把她“办”来美国,送她上大学,毕业后找了份工作。她见到开了辆奔驰豪车来、光彩照人的辛潞,开心得不知说什么,只是抱着她不停地转悠。
“好啦!转得我头都晕了!”辛潞笑着说。她心里也很高兴,看着当年一直维护自己,调到了蚕场后还常走几小时来看她的小姐妹,今天能融入美国社会,过上体面的中产阶级生活,她觉得很欣慰。
“其实,我们市二的同学个人素质都不错,来美国的都走先上学,再谋生的路,在西海岸有个同学会,我们经常联系,谁有困难大家都会帮。”
“好啊!你们来美国这么多人,都没告诉我,没把我当市二的校友是不是?”辛潞装着嗔怒。
“不不不!你是我们市二炫耀的偶像,你的成就大家都知道。你发了大财,当上华尔街的精英,连CNN、NBC都采访你,谁敢高攀啊?要不是你来找我,我还真不敢去看你呢,一个天一个地的,不配嘛!”
“要死啊!小赤佬!还嘴硬是吧?”辛潞眼都瞪直了。吓得小姐妹更不敢说话了。
“好啦!吓吓你的。既然有十来个人,不如一起聚一聚?我请客,我最后一个参加你们,理应我请。”辛潞又亲切地扶住了小姐妹的双肩,爱怜地底声说道。
“好!我来通知、操办。不过阿姐,以前我们都是AA制的。”
“这次由我来,拜托了。”辛潞不由分说。
当晚,辛潞就住在小姐妹家,她和老公买了栋别墅,不太大,但十分温馨。儿子已被送回国交父母养,老公出了差,一个人在家。
两人睡一被窝,聊到半夜。
“阿姐,你还单身啊?我们都有家了,我儿子都三岁了。当年一直追你的那个帅哥怎么了?”
“他啊?我开来的车就是他的,在硅谷,开了家公司。”
“你们?”
“快了,这次我要他一起回国,把事情给办了。”
“恭喜恭喜!阿姐你也太拼了。又不是我家这样的资本家,在国内要什么没什么的,只好出国来混。你爸虽不在了,可你妈还是个高官,政治资源有的是。自己人品又好得没得说,我们这些姐妹从来只有仰望的份。如今又事业有成,勿要太来賽喔(魔都话:优秀)。哪能额啦(怎么啦)!拖到今天倒成了个大龄女,太委屈你了。来美国这么些年,又是华尔街名人,肯定有不少人追你吧?”
“其实,我和高远也不是有意拖延,一个东一个西,各有各的事业。这不,也不算晚是不是?”
第二天晚上,在唐人街一家很不错的中餐馆,市二的这群游子聚集在一起,各自聊起自己最近在美国的经历和所遇。慢慢的,话题就集中到辛潞身上。
“辛潞,留学生里你这样的有几个啊?华尔街?帮帮忙好伐!想都不敢想!你有大财不去发,去做什么穷讲师?好像天方夜谭了,真的假的?!”
“你们懂什么?!辛潞阿姐在华尔街的传奇报上都登了不少回,电视台也采访多少次,我们都看到的。报纸电视台会编个天方夜谭骗人?!”
“是呀!从前我们看电影,里面那种坐私人飞机、开游艇的有钱人,都好象是另外一个星球来的。想勿到阿拉市二也出了个这样的大富豪,看到电视台采访辛潞,我还勿相信呢。”
“嗳,辛潞,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放着大富豪不当去教书,搞点啥名堂?”
“要不这样,我们把所有的闲钱都交给你,你带我们去炒股,输了算我们的,赢了你抽一成,怎么样?,要不,两成也行!带着我们一起发发财,我们打工都好辛苦,凭什么我们这么累,人家老美那么悠闲?”
本来辛潞只是想和久违的老同学们聚会,絮絮家常,却引来连番的质疑。对此,辛潞也早就习惯了。退出华尔街后,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表示不理解。有人说她“戆大”,有人猜忌她一定有什么放不上台面的事。她平静地笑着说:“我们都是从乡下一步步走出来的,如今大家的境遇比起留在国内的人不知要富足多少倍。与当年在黑龙江的艰苦日子相比,现在的生活简直如同置身天堂,我们不仅拥有了车子、房子,还有存款,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家现在都过得挺好,应该感到知足。知足常乐,知足了,自然就不会有焦虑。若是不知足,再好的生活也过得不舒心。我自己就是因为知足了,所以才从华尔街的喧嚣中抽身而出。人生有得必有失,想要得到更多,就必然会失去些什么。我没来的时候你们都过的蛮好,我来看你们,可不想因为我来了就打扰你们平静的生活,搅得你们心里七上八下的,是吧?
“是啊!”组织聚会的小姐妹说,“天上不会掉馅饼。投资哪里有包赚不赔的,万一搞砸了,血汗钱没了不说,弄不好校友都当不成。何苦呢?你们难道怀疑辛潞姐的智商?她不干自有不干的理由,你们就别逼她了。美国人讲究隐私,来美国那么久,你们都不懂?她的选择只有到了她的境界才能明白的,你们看不懂就不要瞎猜了。今天她请大家吃饭,别一个劲聊钱好不好?没劲!”
她这么一说,虽然还是有人为没抓住发财机会惋惜,倒也没人再提华尔街了。
一餐饭虽然有点小疙瘩,好歹也热热闹闹结束了。
回到小姐妹家,小姐妹还很不好意思:“阿姐,你看,你花了钱,请了一群白眼狼。这些人怎么这样?!”
“好啦!钱的诱惑力我早就领教过了,很正常不是?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见上一次不容易的。”
本来辛潞还想开车去洛杉矶再和那里的校友见一面,算了下时间来不及了,再说这次聚会带来一些负面情绪,辛潞的积极性不禁低了很多。最后,去了唐人街华人商店买了不少国内喜欢的礼物,什么西洋参、鱼油、丝袜、计算器、电子手表、卡式随身听什么的。还在《出国人员服务部》用光了自己和高远的进口免税指标买了一大堆电视机、冰箱、单反照相机、落地音响什么的,可以国内提货。
三天很快过去,她按时回到高远的公司。
高远早就打点好了行李,焦急地等在大堂里,来回踱步,还不时抬头向着大门张望。接待小姐打趣道:“高,从来没有见过你急成这么手足无措,坐立不安的样子。”
好不容易等到辛潞到来,两人收拾好后就去了机场。
为了给双方父母一个惊喜,他俩谁也没有通知,就直飞魔都。
先要去的是高远家,这是辛潞坚持的,这是她第一次上门。
高远买的是头等舱。整个旅程中,高远都似乎被终于到来的幸福砸晕了,一路唯唯诺诺,不时递茶送水,围着辛潞转个不停。
辛潞看到高远手忙脚乱,对她不停嘘寒问暖的样子,有点不习惯。她从小就独立,文革开始后又一下子堕入底层,从那时候起,她就严严实实把自己的感情封闭起来。现在突然有人这么关心她,还真一下子适应不了。为了缓和他和自己的情绪,她半开玩笑地问高远:“哎,你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你弹琴的那会儿,就是学校那个破仓库里。”高远眯着眼看着辛潞的双眼回味无穷地说。
“那我看上你还要更早!”
“什么?!”这回惊得张大嘴的是高远。
辛潞收回玩味地看着高远的眼光,转头凝神看着身边舷窗外的朵朵白云,缓缓地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高远说:“当时我的家没了,一切都彻底没了,自己被像扔垃圾一样扔出魔都,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我眼前是一片黑暗。你记不记得跟我说了什么?”她不等高远回答,回过头来注视着他:“你说,‘把心放平,魔都嫌弃我们,祖国不嫌弃我们,革命者青山处处埋忠骨!’。你这句话就像一支火柴,发出的火光虽然弱小,在黑暗中给我带来的一丝光明,让我看到在生活道路上继续走下去的价值。就凭这句话,我对你这个大男孩产生了好感。觉得你是个可依靠的人”
“那时候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命运把我们推到一起。”高远也深情地回想着,
“是呀!你当初说的就是这句话!”辛潞轻声惊叫道,
“后来我开始学习道学,读金刚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感,就再也不觉得伤感了。但是,你火车上那句话刻进我的内心,经常会莫名其妙想起来。”
高远也陷入了回忆中:“你知道吗,火车上看到你和我在去一个农场的那一霎那,我觉得去农场是我此生最正确的选择。我和我弟弟都是67届,我高中他初中,他在南洋模范中学,按政策我们俩应该有一个下乡一个留魔都。我原来想去军垦,可是工宣队硬说我参加过“联动”(一个很激进的红卫兵组织,后来被定性为反动组织),家庭又是走资派,只能去插队。七弄八弄就改为农场了。为此我很抵触,既无奈又怨恨。可是看见你,我的想法马上就变了。”
“就因为看到我?那么容易就改变了心情?”
“你不信?”
“我信!你一见面就对我那么好,装不出来的。”顿了顿,辛潞又问“你弟弟呢?后来去了哪里?”
“他比我苦,工宣队作弄他,拖来拖去拖到12月22日主席指示发表,魔都工矿取消,只好去了德都县和平公社插队。后来和我上学差不多时候参了军。去知青点招兵的军代表是我爸爸老部下的部队,一聊起来就对上号了。正好我爸爸解放了,政审也没问题了,他就被招走了。他参加南疆过自卫反击战,现在还在南空,说他和军队有缘,要当一辈子兵了。”
“我们都差不多,或许文革初期破四旧革命造反作孽太多,都是报应。”
“哎,你一个清纯可人的淑女,能作什么孽啊!真是苦了你了!一个女孩子,那么多年这么孤独地生活在深山老林里。还学得这么出色。”高远心疼地感叹道。
“还好啦!我早就心止如水了。蚕场的生活很充实,我有了今天,还多亏蚕场那九年了。”
“你出世离俗,我还这么死皮赖脸地爱着你,硬是把你拖在红尘中,是不是使你感到有点勉强?可实在没办法呀,我爱你,爱得没有任何退路。只好委屈你堕入红尘嫁给我了。”
“你说的什么话呀!我又不是尼姑、道姑,什么出世红尘的。我不拒绝感情,嫁个我爱他,他也爱我的丈夫再好也没有了,有什么勉强啊!我向望爱情,但我更相信缘分,当初封闭自己的情感,是因为缘未到。现在有了你,缘到了,就随缘啰。再说,我刚才不是说了,我看上你比你看上我还早,是我先动的情。对吧?”
这么一番对话,使两人炙热但又有点生疏的爱摊了牌,两颗心之间不再存在任何距离。
尽管如此,一直到回家进门,高远都似梦似醒那样有点感觉不太真实。见到在家的妈妈,他好像才彻底醒了过来:“妈!”
林丽媛根本想不到儿子会突然回来,更想不到带回来一个女孩。她从高远寄回来的信中夹带的相片见过辛潞的样子,但真人站在面前,远比相片上更艳丽、清雅、沉稳、从容不迫。那一身仿佛一尘不染,超凡脱俗的气质,看得她直愣愣出了神。
高母愣着,辛潞一声亲切又有点羞怯的“妈!”把她叫醒。
“哎!哎!小潞,欢迎你来家。坐!坐!”
回头又嗔怪高远:“你这孩子!回家也不打招呼,这么大件事都搞突然袭击!”
“就是要给您一个惊喜啊!爸呢?”
“他去老干部中心了,一会儿就回来。小潞,坐呀!”老太太不知所措了。
终于,场面逐渐平静下来。高母挨着辛潞坐下,拉着辛潞的手不停地笑着、看着:“真太漂亮了!气质又极好!不知老高家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福气,找上这么好的姑娘,也不知我上几辈子积了什么高德,能有这么个好儿媳妇。”
林丽媛出身于长城脚下一个小士绅家庭,因战乱举家南逃。爷爷曾在清廷为官,家教甚为保守。父亲参与过洋务运动,对开海禁、师夷技甚为赞同,深谙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他节衣缩食把儿子女儿都送去接受西学。林丽媛跟着她大哥在教会学校里慢慢接受了革命思想加入了地下组织。又被派到当时的华野去加强敌工工作。在那里和高穡祥相识、相爱、结婚。尽管在革命队伍中那么多年都一直和“泥腿子”打交道,她心底里还是极其盼望自己的儿子将来给她带回来的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文革一切都乱了套,儿子去了黑龙江农场,她只好横下心做好思想准备,哪怕有一天带个不识字的乡下姑娘进门,她也只能认了。自从高远下乡不久后就告诉她在农场有个心仪的魔都知青女孩,对此,不管将来是不是留在农场或回不回得了魔都,她都不会反对。高远回魔都又陆陆续续跟她说起辛潞,且不说重点学校高中文化、弹一手好琴,就照片上那亭亭玉立,丽质天成的形象,也彻底使没有女儿的她欣然接受。何况还是个老革命的独生女。偶尔,儿子炫耀地把辛潞写的信给她看。那一行行端庄刚劲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文采、哲理和智慧,熟读诗书的她也自叹不如,对这个女孩她满意极了。儿子在魔都读书期间,她隐隐约约得知辛潞和儿子处得并不顺利,她充满担忧和惋惜。期间不少魔都姑娘被介绍给她,她见儿子丝毫不动心,也就死心塌地等着儿子把她追回来。可后来,女孩太出色了,远远超越了儿子去了国外深造,还在华尔街这个世界财富顶峰叱咤风云,她揪心了。那段时间,儿子一直在拼命补英文,换专业考研,为的是追上女孩的脚步。她既心疼,又很纠结。虽然儿子从小是她的骄傲,儿子的出色使她极为自信。而对这么出众的女孩,她还是没了底气。当初女孩在农村,她倒是还有点把握把女孩“解救”回魔都,留在身边好好疼她,补偿她文革中令人心碎的悲惨遭遇,给她一个幸福可依的家。可是对已经站在世界财富顶峰的金融富豪,她可是除了仰望,一点点把自信都没有了。毕竟,世俗之见太不可预料了。钱,是可以改变很多很多事情的,何况是如此巨额得想都无法想象的钱。现在,这个如同下凡的仙女般仪态万千的姑娘就端坐在自己身旁,温婉娴淑,丝毫没有任何架子,敬重亲切地称呼自己“妈”,林丽媛悬了多年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和她儿子一样,微微陷入了无措、慌乱的窘态。
“你们有什么打算,告诉妈,妈给你们操办。”过了好一会儿,林丽韫才缓过来。
高远:“我们会在魔都买个房子,以后回来可以常住。”
“好!好!妈给你们去找。”
八十年代,商品房只有少数外销的,而且价钱特别贵,比如几个郊外的别墅、市区的雁荡公寓、爱建公寓等外销房。都是全装修,买了家具就能入住。但对这两位来说,一、二十万美元的房价还真不是事。高远坚持按照魔都世俗规矩来办,新房一定要由他独自买,独自安排。他要给辛潞一个惊喜,也竭尽所能给两人筑起一个爱巢。
辛潞从高远家打了个电话给妈妈,告诉她和高远已经一起回到魔都,吃完饭就回家。妈妈却等不及了,自己叫了车按照以前高远留下的地址就来到高远家。
对亲家上门,高母更是意料不到,既惊喜,又有点惶恐。的确,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太出乎意料。
八十年代,按照中央的干部年龄规定,朱琴怡离开了京都,离休回到魔都,在市政府挂了个顾问的职务,不需要天天去上班。但在当时大力引入外资、高调发展外向型经济建设的魔都,经常在电视上报纸上露面的她在能力、经验、广泛的对外关系和那个相当于副市长的副部级级别方面,在魔都还是倍受尊敬的。
“妈!你怎么来了?”辛潞迎上去摇晃着妈妈的手糯糯地问。下乡以后的十多年中,只有在妈妈面前,她才彻底卸去她那层清冷坚硬的保护壳,恢复到一个小女孩的嗲声嗲气。
“妈等不及了,来凑热闹。”又回头对高母满脸歉意地笑着说:“不好意思,不请自来,唐突了。”
“不!不!说哪里去了。请都请不到呢。”
高远也立即上前,恭恭敬敬地称呼:“妈!”自认识以来,他一直都称朱琴怡“阿姨”的。
对此,朱琴怡并不意外,她听说两人一起回来,她知道,水到渠成了。笑着对林丽韫打趣说:“你这个儿子归我了喔!正好!你没有女儿,我缺个儿子,现在老天爷这么一捏合,使我们俩都心满意足了,你说是不是?”
“嗳!嗳!”,林丽韫只是笑着,搓着的双手显示出她还没有完全从慌乱中恢复过来。
过了一会儿,高穡祥也回家了,他倒是不像林丽韫那么坐立不安。他熟悉东方局书记处主管工业的“顶头上司”王哲成,深深对他那传奇般的军旅生涯无比敬仰,对他在困难面前的坚定的信念、睿智的领导艺术和自学钻研出来的专业知识所折服。文革前,在王哲成领导下他们一个个成功攻克了半导体、电子仪器、雷达、电视机等技术难关,在魔都建立起十多个大类的工业体系。他知道这位老领导文革中的不幸遭遇,当然也知道朱琴怡。自从高远说起和他们的女儿相识,他就毫无顾忌地把一切都交给了高远。现在成了亲家母,他觉得很欣慰,久久握着朱琴怡的手感慨万分。
两家一起在附近的衡山宾馆吃过饭,辛潞就跟妈妈回家了。
回到家,辛潞跟朱琴怡、阿姨说了自己的打算。自己已经三十多岁,和高远的感情也已经成熟,可以成家了。暂时她还是在纽约,搞金融的离不开纽约。高远的公司在硅谷,也离不开,所以先成家,以后再说。在魔都他们也会有个家,“两头跑跑”,辛潞很憧憬和妈妈在一起的生活。
朱琴怡心中最悬而未决的事终于有了结果,她的心放了下来。站在一旁的阿姨,看到从小带大,多灾多难一路蹒跚而行的辛潞有了归属,心中也释然了。高远常来家里,她也早就熟识了。对这个阳光、帅气、做事风风火火,又懂得体贴人的小伙子,阿姨也一百个满意。她拍拍辛潞的肩膀:“快生个宝宝,阿姨替你带!”说得辛潞满脸通红。
她又把在美国买的电器提货单拿了出来,和高远两人一起有十几件大件,光彩色电视机就有六台,还都是当时最先进的21吋“平面方角”。最稀罕的是两台IBM286PC/AT高配台式电脑,那时候,连科学院都没有几台。她准备送一台给华师大数学系的教授,是他的帮助解决了她自学过程中迈过的那一道道坎,另一台送给中科院,随便他们怎么用。当年是他们送她出的国。感恩之情,不是拿什么物质所能衡量或等同的。
至于那些家电,随便两家的妈妈自己用或送给谁了。她送给阿姨的是一块奥米茄女表,那可是件稀罕物,万元户都未必买得起。八十年代,她数百万美元的身价在美国已经算是个小富婆。在国内万元户就算是成功致富的当年,更是顶天“大款”。花个千八百买这些东西眼都不需眨一下。
作为市政府顾问的朱琴怡,找到了复旦、财经等几所大学,把辛潞引荐给他们。他们正在发愁新开班的金融专业怎么设置课程,怎么教学。打听到朱琴怡的女儿竟然是华尔街金融界的名人,早就约好回来一定要见个面请教的。辛潞的到来使他们如获至宝,一定要正式聘请辛潞为客座教授。
回来第二天,辛潞就打电话给中科院,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回到魔都,询问是不是需要来京都汇报。中科院倒是没有立即反应,京都几所大学不知怎么听说了,马上专门派人来魔都,找到她请她去京都商谈怎么帮着解决金融教学的难题。
辛潞告诉妈妈,她虽然是金融学讲师,但主攻的是用数学工具解决金融资产价格的预测,而不是传统金融理论本身。当然,对初入门的中国来说,她对金融的系统理解已经足够高深的了,但她有自知之明。对于最最需要的金融制度、架构、运作流程方面,她并不专长。
看到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的访客,朱琴怡犯愁了。她女儿只有一周时间的准备,就要结婚了,这么门庭若市,络绎不绝地整天缠着她向她讨教,还不停跟她谈聘用她当教授的计划,这婚还怎么结啊?
到了晚上,妈妈向她建议,不如早几天就住过去,躲开算了。
“不!妈妈,我要正式的洞房花烛夜,这是女孩子一生最重要的一天,不能马虎。不过,我倒是可以去静安希尔顿宾馆住几天。”希尔顿离开朱琴怡家仅一站路。辛潞说,
“要不,妈,你也来吧,我们在一起不容易。过些天一过门,就更少了。”
说走就走,留阿姨看家,母女和阿姨打了个招呼,就叫车离了家。
高远说,是他娶妻,要把辛潞堂堂正正、光光耀耀娶进门,所以一切都交给他,到时候辛潞坐上喜车嫁过来就是了。他说,这是他俩一生最最重要的事,一定要让辛潞绝对满意,不留一点点遗憾。
一周很快过去,高远来了。要不是阿姨带他过来,还真没人找得到这母女俩。高远神神秘秘问:“一切就绪,要不要过去看一下?”
“不了!”辛潞说,“辛苦你了。本来是我俩的事,你一个人全包了,我和我妈只有感谢了。”
“那明天下午四点钟来接你们?”
“好!等你了。”
第二天下午,高远来了,竟然开了一辆挂着外企黑牌照的林肯加长。用黑牌车当喜车恐怕整个魔都都少有。
见面高远就解释:“这是美领馆安排的。当年考你的考官斯密特,他回国后进了外交部,在京都使馆工作,不知怎么听到你结婚特地关照魔都领事馆派人参加,还一定要安排专车接你,说你在美国金融界的成就有足够资格受到这样的尊敬”。
辛潞没说话。她知道,任何主动的逢承都有背后的目的动机。当年是中美蜜月,美国要用好所有的机会接触中国各个层面。因为今天来参加婚礼的,一定有很多中国金融界高层。
辛潞讨厌这些场面上的做作,她曾经是个生活在最底层的知青,被赶出魔都。她鄙视这些另有所图的讨好。但是,她无法改变别人,有时候真是身不由己。
婚纱是直接在希尔顿租的,追求空相的她,对这些都很随意。只是不想辜负了高远的一片好心和他对这一天的殷切期望。好在不管穿什么,她都是最靓丽最高雅华贵的。
婚礼设在和平饭店楼顶花园,宴会在顶楼英国厅。
当辛潞挽着高远从电梯出来,出现在等候在走廊的大批嘉宾面前时,没有一个不为她的高贵气质和艳丽容颜惊叹不已。
正如美领馆估计那样,婚礼上来了很多不认识的来客,有政府的、学院的、研究所的,银行的,还有不少自报家门是什么大企业的高管。他们把这场婚礼当成了一次重要的社交聚会,可以见到很多平时很难见到的大人物。对此,辛潞有点埋怨高远,怎么把一场两家加在一起不超过十个人的婚礼搞得这么大。高远无奈地告诉她,其实最初他和朱琴怡制定的宾客名单上远远没有这么多人,很多人都是通过主动要求帮助他们筹办婚礼的侨联和教委拿到请柬的,其中教委又是被那些邀请辛潞去任教的大学拖进来的。还有一些王哲成从前的战友、部下。他们倒都是朱琴怡主动告知邀请的。他们一直都在关心她们母女俩,都是看着辛潞从小长大的,如今这么有出息,他们为老首长感到欣慰。对这些从全国各地特地赶来、带着红领章红五星帽徽、头发花白的老将军们,辛潞一一表示由衷的感谢。妈妈事先告诉过辛潞,知道他们会来,紧挨着主桌旁专门安排了一桌,特地准备了一些礼物送给他们,还拉着他们一起照相留念。对于他们,辛潞十分尊重。她从小就常和爸爸一起和这些叔叔伯伯们见面,早就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前辈亲人,哪位有什么英雄的故事、哪位立过什么大功、哪位参加过哪次著名战役、哪位又和爸爸一起死里逃生等等,这些都如数家珍,清清楚楚。当他们知道新郎是掌握最前沿通信技术方面的专家,都既惊讶又高兴极了。他们说,大军极为需要这方面的先进技术,未来的战争,通信是决定胜负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他们鼓励高远参加到大军国防现代化建设的伟大事业中来。其中有位从通信总部离休的将军留给高远一个电话,郑重地嘱咐他一定要尽快和他联系,他会把高远带去见现在负责战地通信现代化技术的部门,他们非常非常需要他。
冗长而规模宏大的婚礼结束后,终于,辛潞拥抱告别了朱琴怡,跟高远一起回到新房,也就是高远花了整整一个礼拜才配备齐全的雁荡公寓内一套三室两厅的居所。
随着一盏盏灯的打开,辛潞一下子就明白了高远所说要给她的惊喜。
公寓是全装修的,高远所说的配备,也就是软硬装。软装是充满英伦情调的窗帘、地毯、桌布、椅套、床罩等布艺,以及植物花卉;硬装就是家具、灯光和摆设。放眼看去,满屋竟然是完整一派都铎式英国乡村风格。本色粗重的原木家具,造型粗旷但做工极为精细,大床四角高高立着四根尖尖的立柱,地上铺着厚厚的狼皮。透过贝壳拼花的灯罩,彩色的灯光撒满一地。落地的紫红丝绒窗帘上,绣着金色的图案。饭厅里一张厚重的原木长餐桌,桌子上是一组银色的蜡烛台。中央一个粗陶花瓶里插着满满一耸红色的蔷薇花。客厅宽大的,钉着菱形排列钮钉的粗布面沙发上铺着白色羊皮,竖着一个个红丝绒套着的靠垫。沙发后面最大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用金色雕花镜框嵌着的,有一米多高的油画。画中牵着高头大马、头戴军帽的辛潞沐浴在斑斓的阳光下,带着稚气的脸上灿烂地微笑着,炯炯的目光里透出纯真和向往。这幅油画是按照一张黑白照片创作的。当年辛潞在爸爸安排下去塞北草原军马场,当地有一位摄影爱好者给她拍了一组照片,这是其中的一张,是辛潞在高远回城上大学来蚕场辞别时送给他的第一张照片,也是辛潞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当年高远回魔都上学后回去农场找她未果,回来压抑不住自己的无尽思念,找了个有点名气的画家按照照片画了这幅油画,以前一直挂在自己房间里。
沙发对面是一个高大的石材壁炉。壁炉上方画龙点睛般的是挂在墙上的鹿头标本。
“这个壁炉是装饰,不能烧火取暖的。”高远见到辛潞盯着看,有点歉意地解释,“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多此一举了。”高远有点担心。
“你惊到我了!喜欢!这一切远远超过了我的期望。你的品味简直棒极了!你怎么做到的?!”辛潞动情地靠在高远肩上,眼眶湿润润的。
尽管辛潞多年一直在修行“空相”,对周围所有的环境形象都不会放进心里。但自己的新家和十几年前就开始埋入意识深处的简奥斯丁描述的英国乡村风情如此吻合,她还是被惊住了。同时,高远付出沉甸甸的心血也深深打动了她。
当时改革开放不久,绝大多数人了解西方社会最主要还是通过电视电影。社会上的流行风格也都跟着电影画报里的时尚,连外资宾馆都一样“钢窗蜡地捷克式家具”,这种极为罕见的充满文化气息的英伦乡村风格是闻所未闻的。真不知道高远怎么悟出他从未见过的都铎风格,又是从哪里去搞来这么地道的英式家具和装饰的。
“学的。”高远眼中仍然装满了宠溺:“我知道你对英国传统文化非常喜欢,造诣很深。去了美国什么书都借得到买得到,美国人很注重家居装饰,我特别留意了,也就慢慢积累了不少这方面知识。你喜欢就好!你开心,我也很开心。”
当时,广东一带已经有不少专做外销家具的中港合资厂。为了买到这些家具,高远特地飞去广东找了几家厂才凑齐的。为了赶上婚期,他又雇了辆大卡车日夜兼程运回魔都。
高远又指着走廊一端一个上面装着射灯,里面还空着的壁龛告诉辛潞,下回她再回来时,把她一直随身带着的、她爸爸留下的马灯带回来放在这里,这个位置是全屋的中心。
大厅一角,摆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斜撑起的琴盖下。露出一排排铮亮的琴弦。琴面上,摆着一个镜框,框里是两人在高远公司门口的合影。他们在美国一共只见过三次面,回沪后一直都很忙,没有像一般新婚夫妇那样去拍婚照。这是他们仅有的几张合影中的一张。
“我高贵的公主,请!”高远一手轻轻牵着辛潞,慢慢走高钢琴前,一面弯腰向一侧伸直另一只手。此刻,辛潞早就泪流满面了。
《蓝色的多瑙河》琴曲在新房内响起,像是首序曲,奏响了他俩共同篇章的第一乐章。
按照事先的约定,第二天他俩就登上北去的飞机,他们的蜜月要回到一生中的最低点去度过,那里是辛潞生命中的最低点,也恰恰是两人共同命运的起点。
他们下了飞机直接在机场找了辆愿意包车几天的出租车,驱车去北安。那年代全国只有京津唐、魔都沪嘉两条高速,加起来不过二百公里。黑龙江有条省道就不错了。老旧的伏尔加汽车走了大半天,天黑前达到了农场,幸好辛潞走后蚕场修了条公路,开车可以直接到达了。
极少有轿车开进农场,蚕场这样的小地方更是从未来过轿车。一下车,就有人好奇前来询问。听说是辛潞,那人立即边往回跑边大叫:“辛潞姐回来啦!”
第一个把她认出来的人是指导员夫人,她仅比辛潞大十来岁。见到从轿车上下来的辛潞拘谨得不知怎么办。还是辛潞迎上去紧紧抱住她,很久才放开。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辛潞回过头从自己挎包里拿出个扁平黑丝绒盒子,打开后拿出一条制作精美的意大利24K金项链,给指导员夫人带上,又双手扶着她双肩看了好一阵,说道:“还行!挺般配!”那个年代,不要说是农场,就算在京广沪,也没有几个人带得上最新款式的欧式纯金项链的。然后,辛潞又抓过她的左手,把盒子里剩下的手链和戒指都给她戴上了。弄得指导员夫人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改革开放后,指导员承包下了蚕场,现在的蚕场有五十来人。除了养蚕,还大力发展蘑菇、木耳的种植,种植收入超过了养蚕。指导员把人烟罕至的深山密林所含的经济价值尽情地发挥出来,成了收入的主要来源。原来的几间茅草泥房换成了砖瓦房,那块空地铺上了水泥,还立了个球架。
指导员带着他俩来到一间显然是阅览室的宽敞明亮的大房间。墙上高高挂着辛潞送那群孩子上学前一起去场部照相馆拍的合影。一旁又分别挂着十来张放大的头像。“那第一批上大学的孩子们后来都出息了,有的当老师,有的当医生,有的是工程师,有一个在海关当了缉私科长,还有一个大连海运毕业,现在是远洋轮二副。他们中每年都有几个回来,回来都要在蚕场住几天。”指导员自豪地介绍。
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最最上面那排,是高远当年买的16本4套自学丛书旧书。还有十几本牛皮纸包着的,写着《反杜林论》、《哥达纲领批判》的厚书。辛潞一看就想起来,那是妈妈留下的原版小说,当年这么包装是避人耳目的。
指导员说,自从辛潞送那十个孩子上了大学,这里竟然成了传奇。场部学校在这里建立了分校,派了老师,孩子们不用寄宿到场部去上学了。再说这里的山货卖得特别好,收入比那个分场都高,大家都抢着来,大人孩子都多了好多。
指导员领着辛潞来办公室,只见满墙的一排黑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他告诉辛潞,这就是精准化放蚕的数据。每棵树都有编号,每年春都要对每棵树做一次枝叶统计,然后安排撒蚕密度。辛潞当年创建了这个方法,何老师又把原来的纸质表格设计成黑板形式,既一目了然便于复查,还节省了大量纸张。指导员骄傲地说,农场局科技处来了好几拨技术人员,农学院、省农科院甚至京都都来过几批人,为这个方法还开了几次专门的研讨会。
“何老师呢?”辛潞问
“他早就平反了。省里特地来人向他公布错划右派的结论,钱大恢复了他教授的职称,发还了工资,把他请了回去。现在是钱大农学院副院长了。”指导员回答。
辛潞还想着做几盘淮扬菜请指导员,指导员说什么都不让。当晚指导员在办公室隔壁腾出条炕,小两口就住下了。这是间客房,专门用来接待外来蚕场的访客。
指导员夫人亲自为他们准备了被褥。那洗干净浆过的被褥有点硬,透出淡淡的草木烟味,耳边是窗外唧唧的虫叫,辛潞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青涩的青春年华。
躺在熟悉的土炕上,高远告诉辛潞,那年从魔都回蚕场找她时,也是住在这样的土炕上,同样是指导员夫人给他准备的被褥。当时辛潞去了长水河农场,他没有见到她,又被大雨困住了几天。那几天里,他就在这条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见面时该怎么跟她说才能得到她的原谅。没想到多年后,他和辛潞的蜜月竟然也在这条炕上开始。
“哎,我真蠢!要是当时留下封信,让指导员交给你,不就不会有这么久的误会了吗?”高远感叹道。
“瞧你说的!”辛潞轻声回应,“这叫好事多磨,是你的人,迟早都是你的。这是缘分。”
“缘分这个东西真的很奇怪,”高远赞同道,“几乎完全不理会当事人的主观愿望。缘分不到,越是想要的,越是在眼前转来转去就是够不到。”
“那是‘我相’在作怪。”辛潞解释道,“‘我相’根据自己的心情和欲望会无限放大看到的形象。越是想要,它幻化出来的种种‘可能’就越多,越是吸引你想方设法陷进去。越是陷得深、被困得越紧,精神折磨也越厉害。”
两人静静地躺在暖暖的炕上,回忆起那些年错过的时光,心中充满了感慨与温暖。
辛潞带给蚕场一台彩电,二台卡式收、录放机。那年代彩电在中国是紧缺商品,只有大城市才有,需要凭票购买。21吋的大彩电可是稀罕物。卡式随身听更是见都没见过。高远搞的是通信技术,非常专业地指挥着众人立起个十多米高的天线,每天晚上大家都可以清晰地看到省台、中央台的电视了。这种待遇,不要说场部,就算农场局都未必享受得到。国内市场上最好的彩电是14寸,大多数电视都是黑白的。
辛潞在蚕场住了三天,才和高远恋恋不舍地一起离开。
临离开,辛潞交给指导员一大叠钱,大概有两、三万,跟指导员说:“您再做个试验好不好?用这些钱在这里盖一个玻璃暖房,要双层玻璃的,里面有取暖加温的,保持零上,最冷的冬天也要能长蔬菜。这样蚕场人一年四季都有蔬菜吃,多余的还能卖钱。”指导员想了想说:“好!我们这是中外合资,是农场局头一份!”
自愿来蚕场教学的女老师敬重辛潞当年的事迹,这时候教育体制已经比较完善了,蚕场学校只设小学。当年考上大学的农工子弟,每年都有几个会回蚕场。他们纷纷传授给老师辛潞当年教他们的学习方法,异口同声告诉她上学后才体会到这种方式有多么神奇有效。特别是一个后来考取博士生的农工孩子,他进入大学后一路“开挂”,年年都名列前茅,就是因为掌握了辛潞授予的那套自学方式。那以后,老师的学生中的确有几个考上了大学。他们都说,自学能力是最重要的自主进取能力。临走,辛潞跟她说,无论蚕场哪个学生,包括老师她自己,只要能考取美国大学,她都会提供经济担保,而且会承担第一年的学费和机票。
听辛潞这么说,老师就说起有个孩子对辛潞留下的外语小说特别感兴趣,仅管农场不设外语教学也没人教他,根据音标发音都还是那些假期回蚕场的考上了大学的哥哥姐姐们教会他的,却凭着一股子韧劲啃下了全部的简写本小说。几年后考入哈师大英语系,正读大二呢。一个乡下孩子无师自通,竟然靠几本小说考上外语系,大大出乎辛潞意料,她一直以为那堆当年的外语书仅仅是象征性摆设,没有人真会去看,而且从这里走上外语专业路。她高兴地说:“老师,您要是见到这个孩子,请告诉他,如果他有去美国留学深造的想法,我一定帮他实现。”
回到魔都,又去了趟杭城,见到了何政。何政没有结婚,更没有生子。对辛潞的感情有点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见到她特别高兴。何政告诉辛潞,她留下的精准养殖的经济潜力非常大,可以不增加任何成本就提高收入一到两成。增加投入扩大产能的潜力更大。回到杭州,他还是在不断完善这个方法。另外,他还告诉辛潞,他正在研究通过基因方式,把柞蚕和桑蚕的优点结合在一起,提高桑蚕的抗病力和蚕丝强度。这项研究已经列为国家重点项目。
“好!何老师,要是您想要我帮助您在美国联系什么专门机构,告诉我。”
对何老师有现在的精神和生活状况,辛潞十分高兴。她留给何老师一块劳力士手表,给他留个纪念,每天带着就能想起她这个问道路上的学生和忘年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