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彼岸
辛潞乘坐的第57次列车,在历经两天两夜的旅程后,伴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缓缓停靠在了魔都北火车站的站台上。当她迈出车厢的那一刻,立刻看到了站在站台上迎接她的阿姨和妈妈。辛潞迫不及待地跑向她们,紧紧拥抱了妈妈,随后又转身搂住了阿姨,一会儿亲亲妈妈,一会儿又亲亲阿姨,久久不愿放开。
这次,朱琴怡是乘坐一辆小汽车来接辛潞的。她已调任市外经办(几年后改名为外经贸委)担任副主任,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里,这个部门将领导魔都各行各业的对外经济交往。朱琴怡告诉辛潞,市里已经为她彻底落实了各项政策,并分配了一套位于从前法租界丁香花园附近的新建现代化公寓大楼中的大房子。这套房子位于专门为文革中失去住房的老干部们建造的大楼内,配有电梯,三室一厅,周边环境优雅,住的很多都是相互认识的文革中受到冲击的老干部。
妈妈对家的概念充满了文化底蕴,这套房子本身宽敞而现代化,拥有两个配备全套卫生设备的卫生间和一个宽敞的大厅。朱琴怡精心装修了这个新家,虽然不奢华,但格调高雅。她、阿姨和辛潞每人都有一个卧室,辛潞的卧室更是装修得格外用心。辛潞一进门就喜欢上了这个房间,她把所有的生活用品、书籍、衣物都留在了蚕场,希望这些东西对还不富裕的蚕场人有所帮助。
辛潞扑在新铺的、散发着淡淡肥皂香的弹簧床上,内心激动地大喊:“魔都,我终于回来了!”但随即,她又警觉到自己是否着相。修行六年中,她时时刻刻对‘我相’保持着自省。魔都与蚕场的环境截然不同,自己对这种改变不应有如此强烈的意念差。片刻之后,她还是释然了。毕竟是回到了自己的家,有妈妈和阿姨在隔壁,她的心可以超脱,身却仍在红尘之中。感受家的温暖,自1966年夏天那场浩劫以来一直是一种奢望。
回家后的第一个晚上,辛潞粘着妈妈聊到了半夜。朱琴怡提醒她,虽然问道学佛是华夏文明的精华,但学习传统文化是为了拓展眼界、扩大格局、更好地生活,而不是遁入空门,去做一个冷冰冰的仙姑。她生活在世俗红尘中,担负着自己的人生使命。因此,她应该对自我意识、利害情仇看空、无为,但对自己所处的客观世界却应积极投入。
朱琴怡还告诉辛潞:“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不应该做一个只顾自己的旁观者或自私的争利者,而应该是一个建设者、一个奉献者,在奉献中实现个人的社会价值和历史价值,这样世界才会越来越好。观天是为了执行,不是为了逃避,更不能脱离民族和国家的命运自顾自闭门修行。
“你是否接受你爸爸妈妈的信仰,我无法替你决定,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你是个中国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站在民族和国家的一边,深入了解我们的传统文化,接受民族历史留下的价值观,并将国家放在心中。爱国不是一句空洞的政治口号,而是发自内心的情感。”
“妈,您的话真是太富有哲理了!真的!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拥有自己与众不同的一生。无论我们如何看待和度过,这一生都是必须要走完的旅程。
我们可以选择自私自利,只为自己而活,精神空间只有自己一个人这么大,眼界只局限于与自己有关的事物;也可以选择融入世界,以天下为己任,将目光和思想的关注扩展到民族、国家乃至全人类。这样的人生就拥有了更广阔的格局。同样是人生,但因为发心的不同,就会走上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一种原地打转,另一种则笃行致远。
人生中的遭遇是我们无法完全掌控的,但发心——即我们的本心和愿望——却是完全由我们自己来把握的。正是这种内心的抉择,决定了我们如何面对生活中的种种选择和挑战,以及最终走多远、多高。”
黑暗中,朱琴怡虽无法窥见女儿的面庞,但女儿的话语却如清泉般在她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这些年,女儿的心路走得如此坚定踏实,她放心了。
朱琴怡告诉辛潞,高远三年前曾到黑龙江追寻她,整整三个礼拜却未能相见的往事,这让辛潞倍感意外。她原以为高远是在强迫她妥协,放弃自我跟他回魔都,因此对他产生了反感。但得知高远愿意远赴黑龙江陪伴她时,辛潞心中涌起了一阵感动。
朱琴怡继续说道,高远是个好男孩,与辛潞在政治理念、人生愿景以及品格德行上都颇为相近。他深爱着辛潞,而爱,是两人走到一起最根本的条件。朱琴怡表示,她不希望辛潞单身,因为单身的人生不完整,也不符合传统道德。她并非要给辛潞压力,只是不希望她将人世间最美好最纯净的感情当成情执,从而封闭自己,刻意逃避。这样的逃避,反而成了一种精神禁锢。
接着,朱琴怡告诉辛潞,三年前高远在黑龙江未能见到辛潞后,回到魔都便直接找到了她,坦诚地表达了自己对辛潞的感情,以及未能见到辛潞的遗憾。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压抑对辛潞的爱,于是冒昧地来找朱琴怡,希望她能理解,并给他一个向辛潞解释的机会。高远表示,即使辛潞不爱他,他也绝不想留下任何误会,他的感情一定要传达给辛潞,不留遗憾。朱琴怡对高远的执着和真诚表示理解,并认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高远近乎虔诚地、不带任何杂念地帮助和关心,逐渐给朱琴怡带来了一种柔软而又温馨的亲情。由于她和王哲城都没有亲人,他们交往的大多是同志、战友或工作中的同事、下属,极少有和工作事业无关的朋友,尤其是来自一个晚辈男孩的纯真友情。因此,朱琴怡接纳了高远,在休息天带着他去逛商店、吃饭、听音乐会、看展览,人们都以为那是她的儿子。朱琴怡内心深处也很愿意接受这种“误会”,她极为高雅的情操、见识、谈吐、仪容,也让高远看到了辛潞之所以如此优秀背后的楷模,使他和朱琴怡走得更近更勤了。这些年中,辛潞回来过两次,朱琴怡都没有向她提起过高远,也不安排他们见面,她希望等条件成熟后他们面对面自己去解决。
此外,朱琴怡还提到,在整个装修过程中,高远都一直在帮忙。他忙前忙后,一下班就往辛潞家跑。朱琴怡也依赖上了这个充满朝气、有理工知识的大男孩。有了高远的帮忙,朱琴怡觉得有了个扎扎实实的依靠,轻松了很多。虽然机关里给朱琴怡配有专用汽车和司机,但她极少用作私事,整个装修过程中挑选家具,和工程队、设计室打交道都是高远开车带她去的。
高远从师大毕业后,原本分配去了一所中学当教员,但他希望能直接从事技术工作。他学的是化工专业,于是便调到了化工局下属的桃浦化工厂。那时候国营工厂对技术干部的管理比较松散,所以他有大量时间来帮忙。朱琴怡在整个装修过程中,都依靠着高远的得力帮助。
听说辛潞考上了出国交换生,出国前要回魔都,高远内心充满了喜悦,并渴望能到车站迎接她。但念及两人自中断通信后便再无交往,他不敢贸然行动。朱琴怡理解他的心情,劝他等辛潞安顿好后再找机会见面,毕竟辛潞还会在魔都停留数日,见面的机会肯定会有的。终于,在辛潞回沪的第三个夜晚,高远鼓起勇气来到了她们家。
六年未见,两人的脸上都留下了岁月的沧桑。而辛潞更多一些。带着些许北疆风霜的刻痕,使她看起来更加成熟、深睿。原来大大的眼睛中,依然洋溢着清纯和真诚,清纯后则沉淀着稳重和智慧,令高远看得如痴如醉,竟然站在她面前不知所措。朱琴怡见状,打破了沉默,热情地招呼高远入座。
这些年来,高远与朱琴怡的亲近,已经培养出一种如同母子的亲情。在朱琴怡面前,高远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其实,当朱琴怡告诉辛潞,三年前高远曾到黑龙江寻找她,仅仅想要表达自己的爱和悔恨,完全没有拉她回魔都的意思时,辛潞心中的怨恨与不满早已烟消云散。
她回想起那个曾经毫不犹豫将回魔都名额让给她,愿意为了她再回到那个偏远之地的大男孩。她觉得,在她认识的所有人中,再没有人能如此死心塌地地对她好。这是真爱,她可以拒绝他,但她的心却无法不为之感动,更不能误解他的真心。
奇怪的是,每当高远的名字浮现在脑海,辛潞总会想起离开魔都时,高远在火车上对她说的那句话:“别在意!魔都嫌弃我们,祖国不嫌弃我们,革命者青山处处埋忠骨。”那份悲壮、豪迈与决绝,早已深深扎根于她心底,就跟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
从妈妈那里得知这三年来高远对她的深情后,辛潞开始期盼能早日见到他。此刻,她主动伸出手,握住了高远那略显迟疑的手,感激地说:“高远,妈妈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了,谢谢你,谢谢你替我陪伴妈妈,谢谢你的真情。”见高远仍沉浸在惊喜中,她又补充道:“坐吧,我们先吃饭。”
辛潞的热情眼神让高远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紧紧包围,内心激动得浑身热流涌动。今天,他一切的付出都得到了超越想象的回报。然而,他从未期盼过任何回报,只是真诚地投入,因为不这么做,他会感到不尽心、内疚。他只为付出而付出,正如辛潞后来所说的“真心,就是无心之为,没有理由,也没有企图”。
餐桌上,朱琴怡成了说话最多的人,她兴奋地讲述着辛潞小时候的趣事,以及她在音乐、绘画和舞蹈方面的天赋与热爱。然而,在这个本该充满欢声笑语、举家团圆的时刻,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提及一个人——那个为了理想和信念永远无法归来的人。这道沉重的阴影压在朱琴怡、辛潞和阿姨的心头,让任何欢愉都无法尽情地抒发,无法变得热烈。
饭后,坐了一会儿,辛潞便提议与高远一同出去走走。这一提议让高远几乎欣喜若狂。回想起在那遥远农场的田间小道上,那八、九年前的青涩时光,两人曾有过相伴踱步的浪漫。然而,自从三年前的芥蒂之后,这段朦胧的情感便被辛潞深深埋藏在心底。此刻,在幽静的华山路上,穿过梧桐树光秃秃树枝间鹅黄色路灯灯光的温柔照耀下,这份久违的温馨再次涌入了辛潞近乎干涸的心田,让她感到一丝陶醉,甚至头都有些晕乎乎的。
高远则不时偷偷瞥向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庞,既不敢也不忍心打扰这份宁静。就这样,两人默默地走着,走着。终于,高远鼓起勇气,怯生生地说道:“小潞,我知道你对我有些看法,我们之间似乎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但没关系,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全部,是我的一生。我永远等着你。只是,现在能不能让我作为你的一个普通朋友?不要把我当成陌生人。其实,我们并不陌生,对吗?”那语气中依旧透露着不离不弃,甚至带着一丝卑微与谦恭,让辛潞深受感动。
“当然不是陌生人!”辛潞坚定地回应,“高远,你是我唯一交往过的男孩,也是我唯一接受过的男孩。我曾经误解了你,以为你会为了自己的幸福逼我妥协。三年前我们错过了彼此,那真的很可惜。你不需要再这么想了,我都懂!”不等高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辛潞又继续说道:“再过几天我就要去美国了。美国不是黑龙江,不是想回来就能回来,想去就能去的地方。我们相隔万里,未来的不确定因素很多。你好好想想,我们将来该怎么相处?”
高远闻言,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你在黑龙江时,我就准备回去陪你。在我心中,无论是穷乡僻壤还是深山老林,只要有你的地方,就一定充满阳光。现在你要去美国,我也一定会努力去那里陪你。虽然我现在英文还不行,但我会努力提升自己,争取获得去美国陪你的资格。”
辛潞听后,转过身用炯炯的双目看着高远,紧紧握住他的手:“好!你给了我一份牵挂,一个念想。我在美国等你!一定会等你到来!上中的高材生,一切皆有可能!”两人相视一笑,许下了坚定的承诺:“一言为定!”
尽管心中因辛潞的理解而汹涌澎湃,但高远并不愿亵渎这份他期待已久的情感。他只是轻轻、爱抚地握着辛潞的手,并没有像上次离别时那样将她拥入怀中。这让辛潞心中稍显失落,她甚至隐隐希望高远能拥抱她,带着他身上的温暖离开魔都。
临别时,辛潞建议高远找一本原版小说来逐行逐页地啃读,不要盲目追求速成的时尚。她推荐了伏尼契的《牛虻》英文原版,相对来说文字较为通俗易懂,用语也比较现代。她告诉高远,语言只是日常交流思想的工具,不像数学物理那样需要严密的逻辑推导。遇到问题可以向她妈妈请教,但最好还是自己努力练习,要大声念,好句子最好要背出来。一开始理解有困难的话,可以买本中文版本对照着看。
多年后,当两人再次相见时,高远对辛潞当年介绍的方法充满了感激。他走了一条虽然不是捷径,但无疑是最踏实的外语学习之路。因为整个英语学习浸润在名著的反复阅读之中,高远的英语表达非常“文艺”,用词异常精美。
回到家,辛潞觉得除了爸爸的问题还没有得到结论,已经没有任何心里的疙瘩了。她准备好自己的行李,随时准备出发。她知道,爸爸问题涉及太深,很多当年把他推进深坑的恶人,现在还在位上。要解决不容易。
离沪时,朱琴怡仍然没有去送她,还是阿姨送她到火车站,但此时两人的心境,和以前送她回黑龙江时完全不同了,阿姨什么都没有拿,只是叮嘱她有空就给家里写信,她和她妈妈等着她传来好消息。
14次特快列车犹如一道闪电,载着辛潞疾驰向京都。辛潞仍然选择了硬座,拒绝了妈妈提议的卧铺,她心目中的自己,依然是个囊中羞涩的知青。一昼夜的硬座旅程,对她来说,远比曾经三天的沪黑旅程要轻松得多。她几乎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疲劳。
接下来的一个月,辛潞参加的出国集训地点就设在昔日的外交大学。自文革以来,外交大学就被关闭,一直没有重新招生开课。宿舍非常宽敞。每个学员拥有一间独立的单间,内设一张上下铺双人床,上层堆放行李,下层则用于睡觉。室内还配备了一张办公桌,使得原本可容纳八人的宿舍显得格外空旷。
按照规定,除了第一天的欢迎会上教育总长和中科院的领导发表讲话外,这一个月内,所有人只能使用外语交流。学员们按照英法德三个语种被分成四个小组,即将被派往欧洲、北美和新加坡。其中,英语班人数最多,他们将前往北美、英国和新加坡。在介绍会上,大家围坐一起,各自介绍着自己。去北美的学员又被分为四个分组,分别前往温哥华、纽约、洛杉矶和波士顿。在这100名学员中,去美国的占据了半数以上。辛潞在接到通知时便已知晓,自己将被分派到纽约,作为交换生在克伦比亚大学学习一年。虽然没有学位,也没有特定的学系限制,她可以自由选择想要听的课程,学校会进行统一安排,且无需参加考试。这是文革后的一次大胆尝试,如同摸着石头过河。
学校大礼堂内摆放着一架曾经用于表演的钢琴。看到钢琴的那一刻,辛潞心中泛起了涟漪,她忍不住搬来凳子坐下,弹奏了一曲美国音乐家凯文科恩的《苦尽甜来》。她需要通过音乐来抒发自己此刻奔放的心情。此后的一个月里,每当有空闲,她都会来到礼堂弹琴。自从九年前下乡到黑龙江以来,辛潞的心情从未如此奔放、轻松且充满活力。妈妈曾说,音乐所能抒发的情感,是其他方式所无法比拟的,此刻,辛潞深有体会。
同班学员中,几乎所有人都比辛潞年长,都是各个行业中的精英翘楚,绝大多数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有几位甚至已年近半百,在学科专业上的造诣远胜于她。其中几位还是科学院的学科领头研究员。然而,在英语的熟练度和语感方面,却无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当她引经据典、娓娓道来英国文学史和风俗习惯时,与同伴间的差距之大,甚至超过了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差距。
国内大多数人学习英语,无论是科班出身、自学还是参加速成培训班,都是跟随教科书、英语九百句、新概念英语或林格风等教材学习,重点是语法和生词。而辛潞却与众不同,她直接从小说、广播中学习英语,甚至从未系统学过语法。
有人对她感到好奇,认为辛潞如此熟练的英式英语,应该去英国留学才对。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辛潞的考试成绩极为优秀,经过重点推荐,她已被列入重点培养对象。而且,她即将接触的金融学在国内尚属空白,是最急需的领域。作为第一批探索这个领域的先锋,她将肩负起探索的重任。
而世界上最先进的金融专业,无疑非美国的几所大学商学院莫属。这次交换学者计划,美国既是发起国也是最积极的推动国。美国需要与中国深入合作,需要一大批来自中国的学者作为破冰的使者。然而,这些看似纯粹好意的背后,美国政府究竟有何深谋远虑,当时的中国人却一无所知。
所有这批人都仰望着这个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以及其所有的社会要素——政治体制、制度、经济、工业、教育、技术等,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目不暇接。科学院的一位领导找辛潞进行了个别谈话,语气严肃却充满期望和信任。他告诉辛潞,她承担着探路的重任,去了解国内空白的、美国最先进的金融学理论、现状和教育概况。她将被安排到纽约的克伦比亚商学院学习金融课程,成为新中国第一批进入西方商学理论殿堂的中国留学生。这批人中,还有一位来自中国银行的资深干部,被送去滨州大学沃顿商学院。
这次谈话,让辛潞顿时感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自从文革时期父母出事以来,所有的领导谈话都给她留下了审视、冰冷、严厉甚至是敌对的印象。每当领导找她谈话时,她都会在恐惧中升起反感与抵触的心理。而此刻,尽管科学院的领导表情依然严肃,但语气却十分和蔼亲切,带着浓浓的期待和信任。言语之间,透出一种破冰登岸奋起直追的急切和对她殷切的期望。这次谈话,更加坚定了辛潞原本深藏的使命感。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当好这个排头兵,为国家的金融学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一个月的集训时光匆匆流逝,辛潞作为交换生群体中的佼佼者,以其出色的表现赢得了领导和同学们的一致好评。当年,从中国前往纽约的中国民航航班需在魔都经停,并在法国巴黎换乘飞往纽约的航班。在魔都停留的两个小时里,虽然辛潞在北京登机时已经出境,按常规不能再与国内人员接触,但朱琴怡经过外经委的安排,还是在机场禁区内的贵宾室与女儿相聚了。
妈妈紧紧拉着辛潞的手,眼中满是关切:“你去美国,虽然不像黑龙江那样艰苦,但毕竟是几十年没有来往的地方。你们是除了外交官以外,第一批以私人身份去美国的普通公民,没有根基,也没有经验,妈妈真的很不放心。你外公以前在海外有很多关系,美国、加拿大都有,要不要妈妈找他们帮你一把?”
辛潞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妈妈。我是公费生,国家给了生活费,再难也不会比黑龙江还难。你就放心吧。如果实在不行,我就回来陪你,黏在你身边不走了。我那个闺房还没住热呢。一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
朱琴怡深情地望着女儿,缓缓点了点头。她知道,经过九年深山老林里的历练,女儿已经不再是那个青涩、柔弱的女孩子了。她相信女儿无比坚定、睿智的心灵,足以独自应对任何挑战和困难。只是缺乏一些经验而已。
“厚积薄发,你能走多远、登多高,妈妈虽然看不出来,但相信一定会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妈妈等你的好消息!”朱琴怡鼓励道。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信封递给辛潞:“对了,差点忘了,这是高远托我给你的。他没来送你,他说等他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一定是跟得上你脚步的时候。”
辛潞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高远的半身照,帅气、阳光。还有一封信,她不好意思当妈妈的面读,生怕显得太着急。
一个多小时的短暂相聚很快就过去了。辛潞站起来抱着妈妈久久不愿松开。这时朱琴怡又在辛潞耳边轻声说:“妈妈被调去京都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说?”辛潞惊讶地问。
“昨天才接到通知的,外经济部,参加招商引资工作,可能有机会去美国。到时候又能见到你了。”朱琴怡解释道。
“太好了!妈妈,美国见!”辛潞激动地说。
飞机再次起飞时,妈妈一直陪着她、送她到登机梯边。陪同的边检女警官对朱琴怡说:“放心吧,首长,你女儿真的非常棒。我们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她一开口,我们都以为她是个长期居住海外的华侨呢,没想到她竟然是个知青。您是怎么把她培养得这么出色的啊?”
朱琴怡心中感慨万千:“是啊,这个女儿,谁知道怎么会这么出色呢?要是王哲成有在天之灵,他应该也能看到女儿的今天吧。”
飞机飞越了整个亚欧大陆,在巴黎戴高乐机场换乘美国泛美航空的波音747后,又经过了10多个小时的飞行,终于降落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同机一起的还有六个同学,驻纽约总领馆专门派了车来机场接机。他们是来自祖国的第一批学者,怀揣着梦想和使命,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到了总领馆,负责教科文的副领事在接待大厅接待他们,给每位留学生做了登记后,安排他们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各奔东西。
领事馆所处的42街,那个时候是纽约的红灯区,十分混乱。街上经常有抢劫、枪击的事情发生。看她是个女孩子,副领事特地关照她,一定要注意安全,以后再来尽可能不要一个人步行,不要省钱。接着,关照自己的司机送她前去克伦比亚大学。克大在116街,算不上太远。
大学的新生接待处,她办了入学手续,领到了宿舍的钥匙,几经打听找到自己的宿舍。接着,她又找到留学生办公室指派给他的指导老师,询问起自己挑选专业课的事。
指导老师是个年轻的女讲师,来自商学院。中国政府对这批学员还是很尽心尽力的,每个人怎么度过这一年的交换期是有所计划的。对于辛潞,就是指定了排名前列的克伦比亚大学商学院,希望她能够尽可能多接触一下经济学和金融学。在仔细测试了辛潞的英文水平后,导师丝毫不怀疑辛潞的学习能力,给她安排了一些金融基础课,并带她办理了听课证,和全日制大学生一起上课,递交作业,接受当班老师的个别指导。只差个学籍,她就是个克大本科学生了。如果愿意,还可以参加考试,取得单科成绩。接着,她又提起在黑大考试时,主考老师提出的建议,说她有一些数学底子,是不是可以在金融方面有一些更深入的学习课程。那位老师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不懂数学,但我可以把你介绍到数学系,你可以问一下他们。”她又说,过几天和学校联系一下就来通知她。
过了两天,女指导老师带了个头发苍白的老头来见辛潞,老头很有兴趣地问辛潞在国内就读的大学和专业。他说他和北大、复旦、钱大、南大等好几所大学的数学系都有长期的学术合作,他对中国的数学水平很敬佩,虽然文化革命对这些大学的学术活动带来很大破坏,没有想到的是短短二年他们就基本恢复了正常对外交往。当他听说辛潞只上过一年高中,根本没有读过大学,他表现得很失望。辛潞看出来他的疑虑,就问他,能不能参加个什么考试,以测试一下自己的知识程度?老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他有本小册子,请辛潞读完后写份读后感给他就可以了。晚饭前,指导老师给她送来了这本小册子。这是份实验室报告,报告了一次生物实验的数据采集和分析过程,以及最后的推断结果。
辛潞用了两个通宵,写出了一份差不多有这本小册子那么厚的笔记。笔记用娟细、整齐的斜花体书写字写成。自从打印机普及以后,除了上几代的老人,年轻人中已经没有人写得出这么工整秀丽的书写体文稿了。笔记从采样、归类、同质化预处理,到回归分析,详细指出了报告的不足之处和理论上对概念定理的错误用法。最后,推翻了这份报告的结论,指出重新实验的方案和注意事项。当指导老师把这份报告递给那位老头时,老头惊呆了!辛潞分析的思路既清晰又老道,推演过程非常专业,实用性极强,完全超过了数学系学生对概率统计学掌握的水平。看着手里这份像工艺品一样漂亮得令人爱不释手的报告,老头开心地笑了。当他得知所有的计算都是辛潞用笔和纸手工算出来的后,老头被深深震撼了。刚到纽约的辛潞,还没有见过计算器呢,更不用说计算机终端操作了。老头跟指导老师说,请她安排辛潞进硕士班听理论课,再看一下她在其他基础理论方面的深度。这个大学门都没进过的中国中学生,激起他深深的好奇。
老头实际上是文学院数学系的教授,三年前从数学系调来商学院,他正参加一个非常前沿的金融工具的研究。过去,金融属于商业学,没有太高的数学要求。一般大学本科数学完全够用。但是他研究的这个工具涉及到数学学科中非常高深、非常复杂的理论问题,商学院根本不具备这方面的专业人才。而文学院(美国把数学列为文学学科范围)数学专业的学生又根本不懂商学,所以这种跨学科的人才在当时非常难得。也巧,指导老师在向商学院教授汇报辛潞的要求的时候,这位教授正在一边,听说后就自告奋勇去见一见。美国教授们心目中,中国学术界的数学非常厉害,中国的数学科学成就令他们很敬佩。恰巧这份实验报告因为结果和预测都很不正常,引起很大争议,就送到这位数学教授手里,请这位教授咨询一下怎么解决。教授听说来了位对数学感兴趣的中国留学生,就来找她了。本来对一个中学生也没抱什么希望,完全预料不到辛潞的笔记如此深刻准确地剖析了这份报告的问题所在,几乎一个字不用改就能直接交到实验室去应用。辛潞的这个报告使教授对她刮目相看。
辛潞中途插班,所有课程都已经开始了两个月,听课时没头没尾,全部使用英语教学,语速极快,且没有标准课本,完全依赖个人理解与笔记。这种教学方式让绝大多数初来乍到的中国学生感到非常难以适应。但辛潞却不同,她从一个条件极为艰苦的偏远山沟里完全靠自学走过来,独自攻克了多门高难度的专业数学学科,养成了广泛参阅书籍深度独立思考的习惯,思路极为灵活敏捷,理解力也异常强大。因此,当前的学习挑战对她而言并不构成障碍。
辛潞迅速根据老师的推荐找到了相关的参考书籍,并通过阅读这几本书籍快速掌握了课程的整体框架,很快就跟上了教学进度。此外,她的英文听、说、读、写能力都非常强,完全不用担心语言理解的问题。仅仅两周后,辛潞的学习就步入了正轨,展现出了非凡的适应能力和学习效率。
在教授安排下,辛潞又旁听了研究生的小班课。说实在的,研究生小班课和本科生大班课没有什么区别,跟上教学进度毫无问题。
五个多月的学期转瞬即逝,各科目的考核也随之而来。根据中美双方的协议,校方并未对辛潞提出考核要求,但她主动选择了参加所有科目的考核。实际上,在这个学期里,她仅仅听了略多于一半的课程,这一挑战自我的决定令校方颇感意外。然而,对于辛潞而言,这不过是一次练习的机会。最终,她的成绩全都是A,八个A的成绩不仅震惊了全校,也为教授带来了极大的鼓舞。这位高中只读了一年、听课时间刚过半且英语并非母语的新生,竟能取得如此卓越的成绩!教授认为辛潞展现了极为罕见的天赋和面对困难时坚韧不拔的精神,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他决定说服辛潞加入自己的博士课程,共同研究一项金融工具。
教授告诉辛潞,她是首批来自新中国的留学生之一,具有实验性质。按照常规流程,申请美国大学商学院研究生学位需要先通过GMAT考试,而国际学生还需提供TOEFL成绩。如果辛潞愿意接受教授的建议,加入他主持的博士课程,教授承诺会向学校招生办公室申请豁免这两项考试的要求,以便她顺利入学。
但是辛潞在欣然接受教授邀请的同时,请求教授按照常规安排她报考这两项入学考试。她想测试一下自己的真实水平,她不愿意在入学资格上留下什么罅隙。
最近的公开考试相继在一个月前后举行。她找了一些相关资料预备了一下,一个月后就完成了这两项考试。结果非常非常理想,两项考试均获高分!考进美国任何一个学校都没有问题。
学校颁发给她入学通知的同时告诉她,新学年将在九月开始,她有将近两个月的假期。
她带着入学通知书来到总领馆,见到了副领事,向她汇报了考取克大博士学位课程的经过。还告诉副领事,学校已经为她申请了全额奖学金,她不再需要中国政府的公费资助了。同时,还有半年的留学签证期限肯定不够,是不是需要经过什么途径延长签证,博士学位课程一般需要三年。
副领事告诉她,这种情况在这一批交换生中绝无仅有。美国管理签证的移民局办理有关J1签证需要得到中国官方的特殊批准。有来办理申请延长签证特批的,但肯定没这么快就已经得到了博士学位课程的入学通知。辛潞目前的J1签证不可以读学位课程。说这种特殊情形需要汇报到国内高层决定,一有结果就告诉她。副总领事祝贺她,还请她吃了顿好几个月都没有闻到香味的中国菜。
等着也没什么事,她决定去打工。百老汇大道上有不少餐馆,没有语言障碍的她决定不像其他中国留学生那样去中餐馆跑堂洗碗,而是选择了一家看起来很奢华、在纽约小有名气、专门供应地道法式西餐的餐馆。这是家面向上层社会的高等级餐馆,供应的菜品原料大多数都来自欧洲,所以价钱很贵。从未踏足西方上流社会的辛潞一进门就给里面古朴典雅的风格给惊住了。门前的门童斜着眼问她有没有就餐预约,这种高等级餐馆不是进门就能坐下吃饭的。她尽管感到局促紧张,但极其坚定的内心素质还是使她表现的非常从容、自信:“我是克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来自中国。请问您这里是否有聘用短期用工的打算?看一下我是不是合适?”听到她满口纯正的不列颠口音,和那一身说不上来的海外气质,门童不敢自作主张,领她进了经理办公室。经理饶有兴趣地问她很多有关中国的问题,并问她的英文怎么这么好,是不是中国留学生的英文都像她一样充满着英国人一样的优雅和动听。很快,她取得了来美后第一份工作。她从未有餐馆的经验,但她不怕,她相信做个应待生不会比伺候那些娇嫩又无法交流的蚕宝宝困难多少。
前来就餐的大多数是纽约的社会精英。美国的高品位餐馆通常拥有相对固定的顾客群体,而这家以其独特的氛围和正宗的法式风味闻名的小有名气餐馆更是如此,绝大多数顾客都是常客。几天之后,辛潞便以一口极为流畅、优美的不列颠口音以及典雅的用词脱颖而出,再加上她那不卑不亢的仪态,很快吸引了特别的关注。尽管作为应待生,她无法与顾客进行长时间的交谈,但这次经历毕竟是辛潞第一次接触美国上流社会,使她得以一窥曼哈顿精英们的生活概貌。
在这两个月的打工期间,辛潞不仅展示了她的语言能力和人格魅力,还借此机会逐渐体验了美国式的日常生活。这段经历对她来说不仅是来到美国后的一次重要生活实践——她挣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亲身体验了每天赶地铁早出晚归的忙碌奔波;也是她个人成长的一个重要阶段,让她更好地理解并适应了完全不同的文化和社会环境。通过与各种背景的顾客短暂而频繁的交流,辛潞积累了宝贵的社会经验,这为她未来在美国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辛潞的经历展现了她在陌生环境中迅速适应的能力,体现了她积极进取的态度。这段宝贵的时光不仅丰富了她的阅历,增强了她的自信,还为她未来在学术和职业生涯中的成功铺平了道路。
二个月很快过去。这期间,总领馆又通知她去了一趟,把她的签证从J1转为F1,从公派转成自费公派。本来中美两国有个协议,持J1签证的中国公派留学生在美期间不能转为其他类别签证,签证期满一定只能回国,一般不能延期。但辛潞实在太出色了。两国政府都决定为她特事特办。
“你的F1签证是副总特地批准的,全国就此一份,好好学,争口气!”副领事告诉她。
辛潞手里拿着两个月的工资,有了足够的底气,于是提议邀请副领事一起吃饭以表达感激之情。然而,副领事婉拒了她的好意,她不忍心让辛潞用辛苦打工赚来的钱来请她。她深知留学生生活的不易,尤其是对一个如此柔弱的女孩,她更是于心不忍。但在辛潞的再三坚持下,副领事最终同意与她一同用餐,并坚决要求选择了一家名为“婉迪”的快餐店,简单地吃了顿汉堡套餐。
用餐期间,副领事告诉了辛潞,原来她自己也是魔都人,来自魔都市政府外事办公室,与朱琴怡不仅是同事,还是闺蜜那样亲密无间的好友,两人的祖籍都是广东,私下交流时就习惯地讲广东话。副领事同样出身于资本家家庭,也曾在圣约翰大学攻读教育学,只是朱琴怡在1940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便去了延安,而副领事则是在40年后才进入该校,并在两年后加入地下组织,成为组织的一员。两人之前并不相识,直到解放后一同在军管会外事处工作才相互认识。外事处规模不大,干部间彼此都相当熟悉。在文革期间,副领事也遭受了冲击和迫害,文革结束后被调至京都外交部领事司工作,而朱琴怡则因其父亲的海外关系进入了外贸部。
最初考虑到辛潞只是个短期的公派交换生,副领事原本打算暗中给予一些关照,待她回国前再告知实情。但现在得知辛潞将长期留在国外,且自费生通常不会得到国家太多的直接关注,于是她向辛潞说开了这层关系,让她在遇到任何困难时都能毫无顾虑地来找她寻求帮助。“我姓周,你就叫我周阿姨吧。在国外,特别照顾一下老战友、老同事的子女,这并不算是什么特权,大家都能理解。你千万别有顾虑,这不算是走后门违反纪律。”周副领事和蔼可亲地像对待自己女儿那样对辛潞说道,“对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国内公派的交换生了,之前的待遇都要取消。你需要从学校提供的宿舍搬出来,可以选择住进学生宿舍或者自己租房。不过学生宿舍的收费相对较高,还是外面租房更划算些,也更加自由一点。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帮你找个人,给你介绍一个既近又安全还经济的房子?”
作为广东人的周副领事,在以广东人为主的华侨群众中拥有深厚的人脉基础,找人帮忙找个房子对她来说并非难事。“好的,周阿姨,那就麻烦您了。”“没问题!就这么定了,过两天我找到合适的房子就通知你。”
考虑到70年代的纽约治安状况堪忧,尤其是克伦比亚大学附近,靠近哈莱姆区,一个女孩子独自生活确实让人担忧
周副领事找到了当地黑社会领袖七叔,七叔解放前夕从广东偷渡过来,从未有过正当的身份,改革开放后中央重新重视统一战线,特别是中美建交后,很多原来靠着国府的华侨转身投向大陆,大陆对此有比较宽松的政策。只要不反华,不明确表态站在国府一边的,大陆都给予侨民登记。七叔这样的没有身份的,可以申请补发护照,成为华夏海外侨民。有了身份,无论以后出国回国,或者移民入美国籍,都能正常进行了。七叔的身份就是周副领事经办的,几十年一个黑户口变为体面的中国华侨,这个恩他记在周副领事身上。尽管已经好几次告诉他了,这是国家的政策,要感恩就去谢谢国家。但七叔还是执着地跟周副领事说:”无论要我做什么,只要您一句话,我肝脑涂地都在所不辞”。领事馆请他帮过一些忙,也都是副领事具体经办的。这次,周副领事跟他提起留学生的安全问题,来总领事馆办事的留学生已经有不少被抢被威吓的了。辛潞的事也顺带请他留意一下。
七叔一口答应,叫周副领事放心,他会安排。
第二天,领事馆对面几个流里流气、游手好闲的人就消失了。
在纽约这个纷繁复杂的江湖里,流行着一种“讲茶”的规矩。当某方大佬有事和对方交涉时,便会设下讲茶局,邀请相关各方的大佬共聚一堂,先以礼相待,再谈正事,可谓是先礼后兵。虽然领事馆并不在七叔所掌控的唐人街地界内,但七叔与纽约警方关系非同一般。想当年,纽约警方高层卷入丑闻,七叔挺身而出,独自扛下了所有责任,因此被判入狱七年。出狱后,警方对他充满了敬意,尊称他为“七叔”,感激他当年的牺牲精神,也因为他讲义气有担当敢作敢为,在唐人街站住了脚跟,成为当然的领袖。因此,但凡七叔开口,警方通常都会给几分薄面。
更何况这次的事情与总领事馆的安全息息相关。无论是从公务角度还是私人情谊出发,确保领事馆周边的安全本就是警方义不容辞的责任。如今,七叔亲自出面,警方也鼎力支持,站台撑腰。而对方只是个意大利黑帮,虽然领事馆在自己的地盘,但当街抢掠这种勾当本就为人所不齿,终究上不了台面。在七叔和警方的双重压力下,对方也只好卖个面子,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以后周副领事在任的六年中,抢掠行为少得多了。
辛潞从领馆回到学校后,学校方面就派人前来通知,她有两个选择:要么搬至博士生宿舍,要么在一周后离开中国总领馆统一租用的宿舍,自行在外租房。
就在第三天,一位华侨老太太找上门来,为她介绍了一处单人公寓(Studio Apartment),并请她前去看看是否合适。想起周阿姨之前的叮嘱,辛潞便随老太太一同前往。
这处公寓坐落在学校附近一个住宅区的幽静街道上。一走进大楼的大门,就能感受到那种奢华而低调的氛围。公寓位于三楼,面积约为五百平方英尺(约50平方米),尽管地处繁华地段,却异常安静。更吸引人的是,这里的租金相当诱人,比狭小的留学生宿舍便宜了近五分之一。
辛潞对这个公寓十分满意,当即决定租下,签下合同并按合同支付了三个月租金,拿到了钥匙。老太太在离开前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告诉她无论遇到任何困难或危险,都可以拨打这个电话求助,一定会有人前来帮忙。辛潞好奇地问是否是周副领事安排的,老太太却肯定地回答说是“七叔”。“七叔?我不认识啊。”辛潞疑惑道。老太太笑道:“时间久了你就会认识的。在曼哈顿的华人圈里,没人不认识七叔。他和警察局长莫扈,一黑一白,是所有华人的坚强后盾。”
解决了住宿问题后,辛潞的学习和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她写信给妈妈报告了这里的情况,同时也告知了高远,让他放心,并鼓励他努力通过TOEFL考试,申请来美留学。如果高远申请美国学校需要经济担保,她可以为他提供担保。作为克大的正式留学生,她已经有资格以留学生身份为高远申请伴读签证提供担保。然而,高远同样骄傲自强,他决心考取全额奖学金,自己为自己担保。经过半年的刻苦学习,他的英文水平有了显著提升,已经可以基本不用字典读懂《牛虻》。按照朱琴怡的建议,他每天收听美国的英语广播,从《特别英语》(Special English)节目开始,现在已经基本上能听懂标准语速的全英文广播了。
同时,高远了解到在美国电子工程(Double E)和电脑信息工程(IT)是最先进、用途最广、也最容易找到发展机会的专业。而他的化学工程在美国前景并不明朗。于是,他下定决心破釜沉舟,从单位直接考入了全脱产的交通大学IT硕士专业,脱掉了工农兵的帽子,同时改变了专业方向,为赴美留学做足了准备。第二年,他尚未完成硕士课程前,就考完了TOEFL和GRE考试,并开始申请美国的大学。凭借魔都中学的优秀素质和勤学苦练,再加上辛潞的正确指引,他取得了优异的成绩,顺利被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录取,并获得了全额助学金,无需担保即可进入美国攻读IT博士学位课程。他当初立下的追赶辛潞、不被拉得太远的愿望,终于初步实现了。在80年代初期,像他这样取得以全额奖学金进入美国一流理工科大学读博的自费中国留学生,还是非常罕见的。
高远抵达美国洛杉矶后,没有立即前往东部与辛潞相聚,而是毅然决然地将满腔的思念深藏起来,全身心投入到学业中。他深信,唯有顺利完成学业,找到稳定的工作,并在事业上取得一定成就,才有资格与辛潞重逢。在日后这漫长的几年里,两人仅靠书信传递着彼此的思念与情感。那是一个没有互联网,也没有微信等社交软件的年代,他们的联系纯粹而真挚,每一封手写的书信都承载着深深的情谊。高远的爱炽热而猛烈,每个字都似乎在掏心掏肺;辛潞情感细腻含蓄,字里行间充满了诗韵画情,行云流水。特别是她经常中英文间隔着写,一会是李白杜甫,一会又是莎翁雪莱,文采极为绚丽多彩。每当收到辛潞的来信,高远都要反反复复看上好几遍,然后珍藏起来,有空就拿出来欣赏。就像当高远离开农场后,两人身处魔都与黑龙江两地,通过书信保持着频繁联系一样。但这次不同的是,辛潞在心中几乎已经默认了两人的关系,她的语气中不再仅仅是朋友的情谊,而是多了几分亲昵与娇嗔。直到几年后,高远前往纽约,两人才终于得以相见,那份积攒已久的思念与爱意,在那一刻得到了尽情的释放。
朱琴怡被调往外贸部是出于特定考虑的。朱琴怡的父亲在三十年代前就已经是魔都德昌洋行的大班,德昌洋行当时主要经营进口颜料、化工原料以及稀缺的水泥。随着业务的扩展,发展出全国各地的众多分销商和代理商,他们后来各自发展,将生意拓展至全球。因此,朱琴怡的父亲在海外建立了广泛的人脉关系。
到了八十年代,中国发展经济,放开国门,急切地希望吸引外资,以带来资金、技术和海外市场。招商引资成为当时各级政府的头等大事。在这样的背景下,朱琴怡被调往外贸部,部领导希望她组团前往海外,通过她父亲留下的关系牵线搭桥,寻找招商引资的资源。
朱琴怡精通外语,擅长对外事务,本身就是一位难得的对外交往人才。她不负众望,随后几年中多次参与或组织代表团前往欧洲和美洲,会见了许多曾是她父亲手下的海外商贾。在这些商贾引领下,很多外国企业来到中国,在与各级政府的一次次商务往来中,逐渐建立起与中国的经贸合作关系。
尽管朱琴怡也曾前往北美,但她的活动范围主要在西海岸,因此虽然到了美国,却未能有机会见到辛潞
她与辛潞之间的联络,仅限于书信往来。不过,她有一个特别的方式寄送这些书信——通过外交信使将它们送至纽约总领馆,由周副领事通知辛潞亲自来领馆领取。这样一来,她们每次通信的时间就固定为信使往返的周期。这种通信方式不仅限于文字,偶尔还能捎带上一些小物件。更值得一提的是,由于信使传递信件无需经过邮局海关,因此确保了通信的私密性和安全性。
每次前往总领馆取信或寄信时,辛潞都会在总领馆“蹭”一顿饭。那种浓浓的中国机关食堂里的滋味,总让辛潞回忆起在国内的生活,倍感亲切与怀念。
读博的两年多中,辛潞常在假期或利用课余时间尽量多找点机会去融入美国社会。她看上位于第五大道的萨克斯百货商店,有一片区域清一色卖英国百货。操着一口纯正英国口音的辛潞,不费力就拿下了一个周末的Part time岗位。在美国上流社会中,对英国文化有着一种强烈的崇敬心理,凭着一口英国口音,对英国文学的熟悉,很快就在工作中表现突出。一些闲得发慌的富家太太很喜欢来店找机会跟她聊天。
一天,一位大概五十多岁的富家太太跟她说,想请她每周一次或两次去她家,给她朗读莎士比亚作品。她年轻时非常喜欢听英国文学作品的朗读。当然,一口纯正的英国口音是起码条件。谈好条件,周三黄昏辛潞就在宿舍等。贵妇人派来的一辆加长林肯礼宾车缓缓驶来,穿着笔挺制服的司机礼貌地告知她,以后这个时间都会来这里接她。这位贵妇人住在风景秀丽的长岛,拥有一座宏伟的庄园。庄园内,金碧辉煌。贵妇人端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期待着辛潞的到来。辛潞拿起书卷,用她那经过无数个夜晚跟着BBC朗读的甜美嗓音,开始了一段段美妙的朗读之旅。她的声音时而低沉婉转,时而高亢激昂,将贵妇人带入了莎士比亚笔下的奇幻世界,贵妇人听得如痴如醉。辛潞以前就没少看莎士比亚作品,写作时还常常引用其中的名句。为了做好这份工,她还是认真做了一些准备,免得读得磕磕巴巴。读了一个多小时,贵妇听得忘记了时间。临走塞了好多钱给她,说是对她的奖励。还一脸满足地说:“姑娘,你的价值远远超过这些钱。”
第二次她来到庄园,辛潞发现书房里还坐着一位气宇轩昂、神态略显傲慢的男人。贵妇人介绍道:“这位是杰佛逊先生,上院参议员,我的丈夫。”参议员只是轻轻地握了握辛潞的手,说:“我正好有空,也听听。”
拿起贵妇人早已放在桌上的莎士比亚文选,辛潞有声有调地朗读起来。她本身嗓音清亮,七八年BBC沁润下早已把发音、语音都调整到细节上,一般美国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加上辛潞已经做足了准备,故事情节都胸有成竹,读起来阴阳顿挫、高低相合,情感十足。贵妇人依然听得深深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参议员也惊为天人。读完,他一改傲慢,非常真诚地向辛潞道歉:“姑娘,我听我太太介绍,你一个中国来美国半年的留学生,能用英国风格朗读莎士比亚,我太怀疑了。就算在美国人中,也很少有对英国文学有如此造诣的,所以我根本不相信。太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为我的无知,我向你道歉。”
辛潞很淡然地说:“谢谢您的夸奖,也谢谢您太太的包容。我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你们能接受我,我感到荣幸。”不卑不亢,矜伐有度,真的很像当年主考官夸她那样,和凯拉奈特莉扮演的伊丽莎白像极了。这种气质,在美国非常受欢迎。临离开,那位议员还不死心,再次询问:“姑娘,你真的从来没有在布莱顿罗丁女校读过书?”
参议员对辛潞极为欣赏,把她介绍给了圈子里很多朋友。她先后在卡尔顿、华尔道夫等五星级酒店、帆船俱乐部做过前台,在大都会图书馆做过服务员,纽约警察署当过志愿者,甚至去国会山做过暑期官方导游,所带领的游客不是华人,而是来自英国本土的正宗英国人。她流利正统的英语、对英国历史文学的深刻理解,英国传统的诙谐幽默,和举手投足间的贵族风范和气质,使得绝大多数英国游客竟然误认为她就是布莱顿罗丁女校就读过的英国华裔富家女孩子。她的交往范围更大了。
入学后第二年,辛潞接到妈妈的信,得知爸爸的问题已经完全搞清楚。国内进行了一次严查“三种人”的政治行动,把文革中为非作歹过的人,不管现在位置多高,权力多大,都给查了出来。当年陷害她爸爸的那几个人都相继伏法。市委和中央组织部为她爸爸专门召开的平反昭雪追悼会日期也已经定了。但是遗憾的是等通过外交信使把经由周副领事转送给她的信送到她手中时,追悼会已经开过了。否则她无论怎么样都要回国参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