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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闻道

第三章闻道

又一次次从春到秋的轮回,等到第三年秋天到来时,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那位不可一世的林帅,竟然叛国逃亡摔死了。

自此文化革命天衣无缝的大铁板,碎裂了个大口子。

绝妙的是,几乎就在这个消息到来的同时,辛潞从BBC中得知,美国务卿基森格很可能最近秘密访问过京都,恐怕另一块铁板:中美老死不相往来的铁幕也即将破碎。

辛潞在山上给树枝整剪时,正好何政在旁边。

“In the past few days, the US Secretary of State has secretly visited China. I am afraid that the hostility between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will be reversed。(这几天,美国务卿秘密访问了中国。恐怕中美之间的敌对会扭转了)”辛潞低声说道。

何政没有回答,对这种太敏感的政治话题他可不敢接腔。

果然,刚过了年,尼卡松就访华了。从BBC充分了解了整个过程的客观事实后,辛潞知道,中美关系的风向开始转变。

然而,刚刚解除隔离关押的妈妈,给她来的第一封信,却几乎彻底击垮了她。妈妈信中说,自己的问题已经解决,她历史清白,政治关系明晰,美蒋特务纯粹是无中生有的捏造,她已经“解放”了,从干校回到了魔都。但官僚资本家出身这顶帽子恐怕永远摘不掉了。“三结合”回市政府是不可能了,有可能调去外地。接着,她告诉辛潞,爸爸的下落已经知道了。爸爸是因为在渡江前的战前动员会上遇到了兵团首长罗政委。罗政委见爸爸一有空闲就抽时间用三角板和量角器专注地计算几何题目,不禁心生好奇,遂上前与之交谈。这一聊便是许久。罗政委对于妈妈那预见战争结束后长远未来的睿智眼光,以及爸爸坚持不懈、勤勉努力的刻苦学习精神,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敬佩之情。这些印象深深烙印在他心中。自此以后,他时常找机会与爸爸畅谈,话题从军事战争到新中国建设,无所不包。渐渐地,两人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成为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文革开始后,罗政委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倒,也因此把王哲成给推进了政治深渊。

把王哲成抓起来后,有人马上拿着一叠“揭发书”要他签字。说只要签了字,他就可以变成“林帅的人”,不仅无需再面对挨整的麻烦,还马上受到重用。他一看这份揭发书,通篇是捏造和诬陷罗政委私下调兵发动政变的谎言。他立刻明白了这场所谓的斗争的真正实质。他从红色根据地时期过来,当年红区就有过借“肃反”诬陷自己同志的惨痛教训,他严正驳斥了对方:“革命者坦坦荡荡、光明磊落,靠无中生有来诬陷迫害自己的同志,绝不是一个革命者的所为。”

对此,王哲成坚决反对,当然也不可能认罪。于是一次次野蛮的体罚、批斗隔三岔五就落在他头上。只要罗政委被斗,他都会被拖上去陪斗,他地位够高,资格够老。

不知谁想出来的,批斗时脖子上挂上大大的牌子,歪七竖八写上名字,画上大红叉。外人无法想象的是这块拴着细细铁丝的牌子,竟然是表面用纸糊着的一大块水泥窨井盖,沉重无比。用铁丝拴着挂在脖子上,深深嵌进肉里。恰好王哲成脖子紧靠动脉处留有一块弹片,离动脉太近无法取出,一直留在体内。有一次批斗,正好铁丝顶住弹片,又是推又是搡的情况下,铁丝终于把弹片顶住压破颈动脉,导致大出血,倒下后再也没有起来。

既没有具体罪名,也没有查出什么实质性政治问题,人又死得不明不白,这些年就一直拖着。一直到林帅倒台,清查那些案件特别是人命案件时,才把这件事搞清楚,通知了朱琴怡。

信读到这里,辛潞早已泣不成声,情绪彻底崩溃。她伏在炕桌上,身躯不停地抽动,久久无法抬头。这个结局如此荒谬不经,又令人难以置信,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全身仿佛失去了知觉,心跳颤栗,神情中满是绝望。她心中的最后一根支柱轰然倒塌,感觉人生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辛潞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童年时的点点滴滴。春天,她骑在爸爸的肩头,在中山公园的动物园里兴奋地观看狮子和老虎,不断问爸爸奇怪的问题:“为什么狮子爸爸有蓬松头发,老虎爸爸没有?”、“为什么老虎总在睡觉?”;过年时,她躲在爸爸身后探出个小脑袋,看爸爸点燃她最爱的“万花筒”烟花,五彩斑斓的火花在夜空中绽放;坐在家里,她眼泪汪汪地听爸爸讲述在罗霄山上与搜山的蒋匪军斗智斗勇,如何巧妙地将一个排的敌人引入绝境活捉;爸爸还曾带她去部队靶场,手把手地教她如何举枪瞄准,击中靶心……

当京都传来原子弹爆炸成功的喜讯时,爸爸激动得彻夜难眠。第二天一早,她刚起床,爸爸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她,过两年一定要送她去哈尔滨,那里有一所大学,专门培养最先进的国防人才。作为一个曾手持步枪,一次次和敌人的飞机大炮搏杀的老战士,爸爸对火力装备有着近乎痴迷的向往。他不再满足女儿能骑马挎枪,而希望辛潞能够加入这个行列,为我们共和国打造出强大的剑和盾。

后来,辛潞知道了那所大学的名字——哈军大。当时,她并不知道哈军大所在的省份就是黑龙江。后来,命运将她带到了黑龙江,却不是念大学而是钻山沟。而爸爸却带着他未竟的夙愿,就这么走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思索,该怎么做才能告慰他……

文革以来,她所有的厄运,都来自于这场子虚乌有的诬害,她不知情也无法反驳。为此,她在学校里无端成了另类,处处受到歧视;后来她又被像扔垃圾一样扔出魔都。参加上山下乡的革命热情被当作毫无价值的破烂肆意践踏;她满腔热情抱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决心来到农场,却莫名其妙招来一场毫无理由的政治惩罚,被丢到蚕场。现在,这些一幕幕旧事的背后真相像坍塌的梦境,竟然如此不可思议。所有的压抑已久的屈辱和不公,一下子全部泛上心头,她绝望了。

对于场部原来安排好的的巡回演出,她找借口推脱了。除了出工劳动,她都闭门不出,连风雨无阻的自学,她都很久没有再继续。她被这个噩耗击倒了、击垮了。一闲下来,她就躺在床上发呆、流泪。整个人眼看着消瘦下来。

指导员、何政和姐妹们都非常同情她,指导员夫人更是心疼得不知所措,一有空就来默默陪着她,却不知怎么宽慰她。指导员提议,她来农场近三年从未回家探过亲,现在,她妈妈已经解除关押,她可以,也应该回去看看了。对这个好意,她接受了。

高远提出陪伴她一起回魔都,她谢绝了。他不愿意让别人同情她的无助和悲切,她要靠自己去应付一切打击。深深刻在这个女孩骨子里的倔强和骄傲,使得她无意中在自己周围支起一层硬壳,无论好意还是恶意,都挡在外面拒不接受。

在哈尔滨转乘58次列车前,她去车站对面的邮局,给妈妈发了份电报,告知自己的车次。让妈妈有个准备。

火车上,除了实在困得支撑不住打一会盹,她一言不发,两眼直直地望着窗外,似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邻座的乘客看着这位神情憔悴、一脸悲切的小姑娘,不敢劝,也不敢跟她说话。

走出车站,就看到站在接站人群中头发已有明显白丝的妈妈。“妈妈!”她张开双臂,像一只浑身是伤、筋疲力尽的雏鸟,扑进了妈妈怀里,不顾周围人来人往,放声大哭起来。朱琴怡也轻轻抚摸着辛潞不断颤抖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泪如雨下。哭了很久,辛潞才重新站直,默默跟着妈妈走出车站广场。

由于以前住的房子已经被抢走,连汽车间都被人霸占,市革委给恢复自由的朱琴怡分配了番瓜弄工人新村的一个单元房。这个二室户的单元和另一个人家合住,每家一室,厨房卫生间合用。对此,朱琴怡毫无怨言,自己一个人,何况又随时可能离开魔都,有个落脚之处就够了。抄家后家具也都没了,她发还的工资倒不少,但那个时候所有的商品都计划供应,连买个椅子买张桌子都要凭证。好在单位发了张家具套票,买了一套家具包括一张双人床,一个五斗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那年头只有一个款式,没有别的选择。

走进妈妈的新家,辛潞放下挎包、行李袋,就坐在椅子上发呆。妈妈走了过来,搂住她肩膀极为心疼地说:“我知道你心里这道坎过不去。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爸爸临被那些人带走前,跟我说过一句话:‘告诉辛潞,如果我走不下去了,倒下了,没走完的路请她一定要接着走下去。我王哲成是有个好女儿的,我的心,她懂!’”朱琴怡语调沉重、悲怆,顿了顿又接着说,

“上次你来奉贤干校,你爸爸的问题没头绪,我不敢跟你说。现在,我一字不差地转告你,让你知道你爸爸留下的遗愿。你还要知道,你爸爸的离去,我跟你一样难受。但再难受路还是要走下去的。参加革命几十年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无论面对多大的牺牲,我跟你爸爸都从来没有颓唐过、放弃过、绝望过,我们没有权力躺倒。现在,爸爸不在了,就更不应该倒下,不应该退缩。你看,我们俩背后有你爸爸,他正在看着我们呢。振作起来!按照他留下的愿望,他没走完的路,我们继续走下去!只要我们俩还活着,就不能辜负他!”

不知道是不是听了进去,辛潞还是一言不发,呆呆坐着。她的思绪飘回了童年,心中浮起孩时爸爸给她讲故事的情景。爸爸曾深情地对她说:“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那些牺牲的叔叔们完成他们未竟的心愿。”这句话,如同悠远的钟声,此刻在她心中反复回响,一次次撞击着她的心,震撼着她的灵魂。

王哲成这位从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修罗场中走来的战神留在女儿血液里的基因此刻在逐渐觉醒、激活。。复制在女儿身上宁死不屈、坚如磐石的傲骨,在她那颗被摧残得支离破碎的心中,开始破土而出,枯木生花,整个人犹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此刻,她仿佛经历了脱胎换骨的蜕变,顿悟了爸爸留给她的不仅仅是深沉的爱、殷切的期望和不馁的骄傲,更重要的是那份沉甸甸的责任——爸爸没有走完的路。

朱琴怡没有做饭,她也极少做饭,都在单位的食堂里吃。周末多买点带回来将就。见辛潞愣在那里,就出了门,去附近菜场的熟菜店买了几份熟菜,有辛潞喜欢吃的土豆沙拉、豌豆虾仁、熏鱼,还有红肠、卤汁豆干什么的。回到家,辛潞已经缓了过来,脸上也有了些许释然的微笑。从收到妈妈信以后,她一个多月来就没有好好吃过顿饭。现在,她感到饿了。看着女儿津津有味地吃着,朱琴怡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下午,朱琴怡又带着辛潞去附近的公共浴池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感觉到就好像脱了一层皮一样舒坦。下乡三年来,她没有洗过一次澡。

晚上,辛潞钻进妈妈的被子,搂着妈妈,感受着来自妈妈的体温。在那飞雪严寒的冬夜,特别是知青们都探亲离开后,她独自一人蜷缩在阴冷潮湿、没有一丝余热的炕上,是多么向往今天这样的温暖。

妈妈也抱着她,问她:”很难是不是?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给你带来这么多不幸。里委里来找过,说你是独生子女,按照政策可以回魔都的,回来吗?“

辛潞脑子里一下子就响起了离开魔都时高远的那句话:”魔都嫌弃我们,祖国不嫌弃我们,青山处处埋忠骨!“

辛潞从小孤傲清高,这句话,她记得特别牢。她问:“我回来做什么?有工作吗?”

“不知道,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去帮你问问。”

妈妈又说了:“中央决定重新招收大学生,其实你还可以争取投考大学的,你基础好,应该没问题。”

当年被不明不白地赶下乡,辛潞对魔都的归属感并不强。既然有考大学这个机会,她决定不走“特困回魔都”这条路。心底里,她觉得这似乎是一种怜悯,是对曾经做错事的搪塞。

朱琴怡又问起女儿心里有没有喜欢的男孩。辛潞坦率地提到了高远。告诉妈妈,高远说过自己的父亲曾经是仪表局的局委书记,朱琴怡马上就想了起来说,“知道了,我认识他父亲,高穡祥,挺正直一个人。也是南下的,从前在胶东打游击,许司令的部下。他妈妈林丽媛,齐鲁大学参加地下组织,文革前应该是统一部的吧?”

不过女儿并不承认他就是自己的男朋友。只是比较谈得拢的异性朋友而已。

朱琴怡又说起王哲成被抓走前跟她说的一段话:“我如果被打成反革命,抓了起来,你会不会来探监?会不会给我送一次饭?”

“会!我永远相信你不会反对革命。如果被抓起来,一定是搞错了。所以我不但会来探望你,给你送饭,还要竭尽全力为你鸣冤叫屈。如果牵连到我,那就把我当同案犯也抓起来。我们手拉手一起去赴黄泉。”

“好!有你这句话,我什么都不担心了。即使全世界都误解我了、冤枉我了,还有马可思让你带给我最后的这样一丝充满革命情谊的温暖。够了!值了!”

“爸爸没读过什么书,却说得出探监、送一次饭这样的渴求,他的浪漫,绝对是最凄美,最令人肝肠寸断的。难怪妈妈在红都好几年,追求她的高官显贵不计其数,最后却托付给了一个放牛娃。”辛潞自己对自己说。

“可惜,等我恢复自由能给他送饭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哎!我还是没有满足他最后的愿望。”妈妈说着说着,眼眶湿了,辛潞却已经开始抽泣。

朱琴怡在圣约翰教育系读书时的几个同学,解放后都在教育系统工作。很容易,朱琴怡就通过他们介绍,找到了复旦大学和华东师范大的数学名师。林帅死后,政治极左气候已经慢慢松了下来。这些学术权威们感受的压力也缓了下来。对求师上门来的辛潞,老教授们既感到欣慰,又感到惊奇。那个知识无用论的年代,知青们要想返城,几乎都在钻音乐、艺术、表演这些特长门路,没有人愿意去钻研高深的学术知识,尤其是大学高年级的专业课程,就算专研有成也对回城毫无帮助。何况这种课目就算是计划中招收的工农兵学员数学系高年级也都深入不到如此深度的。

通过在魔都近两个星期来的求教、讨论,辛潞的思路被整理得清晰、完整。对以后进一步的自学拨正了道路。这两个星期,对她一生的数学造诣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以后每当回想起这两个礼拜,她就怀着深深的感恩之情。

这两个礼拜中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情。辛潞打听到文革初被革命派赶走的老阿姨还在魔都,在四处找零活。有一段去了里弄生产组,生产组反经济风又把她退了出来。那个年代也没人敢请保姆帮佣,说那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辛潞找到她时她正和一个同乡挤住在一个小亭子间里,不知道以后怎么过日子。阿姨看到自己从小带大的辛潞,拉着她的手不停掉眼泪。

辛潞说;“阿姨,您受委屈了。妈妈已经解放了,回不了原来的家,现在搬到闸北去了。您要是愿意,还是回我们家吧。家里有口吃的,就有您的份。我也养得起您了。”

对辛潞的建议,阿姨如同苦尽甘来般感到高兴,收拾了一下就跟着辛潞回到番瓜弄的工人新村。对阿姨的回来,朱琴怡也十分高兴。反正都是女人,挤一个房间没有任何不方便。辛潞上街买了张折叠床,自己和妈妈睡大床,阿姨睡小床。从此,朱琴怡下了班就回家吃饭,家,像个家了。

两周之后,假期悄然结束,辛潞再次踏上了归途。这次,妈妈忙于工作,由阿姨送她前往火车站。阿姨手里提着特意为辛潞准备的、装满各式零食的网兜,一路上不停地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切勿再沉溺于过往的忧伤。人生的悲欢离合,既是无法逃避的命运,也是难以更改的现实,该释怀时便需释怀。“正如那桃花扇中的戏文所唱的:‘东风沉醉黄藤酒,往事如烟不可追’。你爸爸是忠烈,你是忠烈之后,要挺起胸膛,不屈于奸妄,不负于天下。”阿姨虽不识字,但她的这番话语却如同一股暖流,再次坚定了辛潞内心的信念:“爸爸说过,他有我这样的女儿,去继承他没走完的路。我定要像他一样,坚强地走下去,任何挫折都无法将我击垮。”这份信念,已深深融入她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缕灵魂。

谁也未曾料到,这位陪伴辛潞成长、一字不识的阿姨,竟在不经意间将中国文化的传统美德与价值观再一次深深烙印在了辛潞的心中。

回到蚕场不久,妈妈就来信说,她被分配到知识青年慰问团,将去云南慰问当地的魔都知青。

爸爸去世带给辛潞的沉重打击,终于就这么捱过去了。很痛苦,痛苦得几乎把她完全击倒、击垮。在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不知道会不会在什么时候再来一次,到那时候她又能不能捱得过去。对此,她没有把握。

回到蚕场,辛潞又恢复了每晚的自学。经过教授们的梳理,她的知识结构更加合理,学起来也更加顺利了。

从BBC里得知,中国即将恢复大学招生。这个消息给了辛潞很大的鼓励。她更加勤奋了。一门心思下,办理“特困返城”的事,被完全抛在了一边。

到第四个年头过到一半时,果然,大学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工作开始了。蚕场是场部直属,和场部共同推荐。有四个预选名额,两个大学两个中专,显然是比较多的。毫无悬念的,辛潞被推选上大学,参加文化考试。这种小儿科般低水平的考试,辛潞毫无问题。紧接着是张鐵胜反潮流的一封信,考试成绩作废。再紧接着,又发生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场部通知蚕场,辛潞因为家庭成分问题,政审通不过,没有被大学批准录取。辛潞对此非常失望,可也没有什么办法,文革以来家庭出身就是她的致命短板。

又过了几天,一位父亲在场部机关的坐地户(即本地出生)女孩告诉辛潞,根本不是什么政审通不过,也不是推荐她去的魔都第二医学院不收她,而是有个场部副主任的女儿看中这个机会,一定要顶辛潞的名额去魔都上学。而恰好魔都第二医学院是个地方院校,学生全部走读,只接受魔都知青。外地的去不了。副主任发了脾气,说他女儿去不了的学校,谁也不要想去。既然女儿去不了,那就废了吧。这个名额最后废了。

如果真的是因为父母的政治问题而被学校拒绝接受不了入学,辛潞对这种政治歧视早已麻木,除了遗憾,也不会有别的想法。但下乡以来,那些所谓的代表贫下中农的楷模,知青接受再教育的领导者、革委会高高在上的革命家,竟然如此一次次假公济私,肆意妄为。这一次又用这种蝇营狗苟、移花接木的手段损人利己,肆意践踏他人的尊严与梦想。她心里默默喊道:“接受这种人的‘再教育’,究竟要把我教成个什么人?”

辛潞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慢走到屋后面的小树林旁,双眼失神地看着不知什么地方,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稻盛和夫说过:你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你的高度不够,格局太小。”说话的是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辛潞后面的何政。

“老师,什么叫格局?怎么才能有大格局,怎么才能达到更高的高度?”她闻言转过身,不解道。

“你知道吗?儒家、道家、佛家是华夏文明传承的三大组成。几千年来,华夏文明之所以不像其他古文明一样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就是因为华夏文化的传承更通乎天道,体现对自然规律的敬畏和谦卑,这种格局,是不是远高于那些杀戮、征服、掠夺的丛林法则?”

“您的意思是要学那些封资修的老古董?”文革以来,从破四旧开始,所有的历史书都被当作四旧。孔子更是不断被批判,打倒孔家店一直是文革的一部分。没有太多人留意过佛学道学,但所有的佛教道教都被冠以封建迷信加以批判,寺庙都被砸了,和尚道士也都还俗了。

对何政这个说法,辛潞显然理解不了:“道学、佛学不就是那些历史的糟粕?还有什么价值呢?”

“那是哲学,是华夏文化的瑰宝。道家经典《道德经》以哲学意义之‘道德’为纲宗,核心思想是‘无为’,体现了华夏文明智慧的最高层次。金刚经凝聚了佛学思想最核心的追求:‘空相’。这两者共同的思想是改变自己的观念,摒弃自己的得失、喜恶、爱恨、对错等,也叫做分别心,老祖宗的格局,道家叫:‘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佛家说:‘无上正等正觉。’”

“关于你无法上学这件事,”何政的双眼闪烁着深邃的光芒,他凝视着辛潞,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想想看,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会真正感受到同样的痛苦呢?大家虽然基于正义感对此表示不满,但那也仅仅是一种情绪上的反应,他们并不会像你一样,内心充满痛苦和失望。就拿我来说吧,我对此并没有感到丝毫的痛苦。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看待同一件事的主观态度截然不同。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件世间的不公之事;而对你来说,却是错失了一个巨大的机会。如果你能够换位思考,站在我这个超脱的角度去看待,那么你就不会再感到任何痛苦了。这种只从自我角度出发的偏执认知,我们称之为‘我执’。它会让你无法看清事情的真实面貌。”

辛潞闻言,陷入了沉思。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地问道:“在别人的眼中,我上不上学不关他们事,他们当然不会感到痛苦。”过了好一阵,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顿悟的光芒,对着何政说道:“对啊!我和他们的不同,就在于这件事与我的切身利益、得失紧密相关。同样的一件事情,是否和自己有关,感受确实是天差地别的。而现在,我即便感到的痛苦再深重再痛彻,除了折磨自己使自己难受,又能改变什么呢?对于无法挽回的事情,痛苦只会是徒劳无益的。或许,我应该学会放下、看淡这一切,学会用您说的超越自我的角度去看待。高智慧啊!”

何政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拿了两本发黄的小册子递给辛潞:“这里有两本小册子,是我多年前购置的。你拿去阅读吧,内容不算长,每篇文章大约五千字。不过,仅仅阅读几遍恐怕难以领略其深意,需要你反复研读,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读经的关键在于两点,一是保持内心的宁静,二是深刻的领悟。这与你学习数学的方式截然不同。数学依赖于逻辑思维和推理能力去理解,而读经则需要你用内心去感受,用直觉去参悟。学习科学能够充实你的知识储备,帮助你更好地理解自然,提升你解决问题的能力。而读经则能赋予你智慧。智慧并非等同于聪明,它不仅仅是对知识的理解能力,更是一种构建对客观世界的独特观察方式,一种站在哲学思维高度去审视问题的视角,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思维境界。它不同于科学思维那种循序渐进的逻辑结构,而是直接触及人心的觉悟。读经不是教学过程,它无法用语言精确传授,就算全部都看懂都理解也没多大作用。它是一个需要触动灵魂的过程。”

“老师,您所说的实在太过深奥玄妙,我难以完全理解。”

“不理解才是正常的,这正是‘道’的奥妙所在。《道德经》有云:‘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每个人对于‘道’的领悟都是独特的,内心的感受也各不相同,文字表达不了。这需要你依靠自己的悟性去慢慢领悟。领悟的过程也称之为修行,是一个长时间的改变灵魂的过程。你的心性很高,心胸很宽阔,修行基础很好。我相信你对佛道拥有很好的悟性,只是需要时间去深入探索和体会。”

何政继续道:“在每个人的一生中,挫折与打击都是难以避免的,它们会带来深深的无奈与痛楚。你上次所经历的痛苦就已经足够沉重,那时我便在考虑如何帮助你解脱。未来的日子里,你仍会面临各种无法预料的打击与磨难,带来各种难以承受的痛苦。如果硬扛,打击积累越来越重时,就可能承受不了。这在佛家叫做“无明”。因此,你需要超越常人的思维局限,不像一般人那样靠毅力和意志去硬扛,而是从打击中解脱。打个比方,外界打击的打击力,打击到身上才会形成痛苦,痛苦是身心对打击力的反应。对打击力的痛苦反应是每个人有生以来的本能。如果身心没有反应,对外来打击不关心、无所谓,打击力就像施加在水和空气中一样,穿越而过不会给身心带来任何伤害。这种‘不关心、无所谓’,就是前面我说的‘空相’、去除‘我执’”。

“我今天所说的并非宗教,尽管这些学说都被当成宗教的经典。我是将其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和领悟的。我们的灵魂,不能轻易交付给他人,必须牢牢地由自己掌控。”说完这番话,何政便转身离去。身后,辛潞的声音坚定而清晰地传来:“老师,您放心,我有此生的使命,我命由我!”

此刻,辛潞的心似乎不再悬在空中,原本的伤心与绝望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减轻、淡化。她感觉眼前仿佛有一扇门被缓缓推开,前方烟波浩渺,虽然一切都显得朦胧而模糊,但却又依稀清晰可见。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她既新奇又期待。

这天晚上,辛潞没有自学数学,也没有收听BBC,她需要让自己歇下来,给更换思维腾出一点空间。她就这么躺在自己铺位上。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邻铺位的小姑娘有点害怕。这一段时期以来,平时一直荣辱不惊,泰然自若的大姐,实在是有点失态。情绪大起大落,搞得大家都不太放心。看着怯生生看着自己的小邻居,辛潞笑了一下:“没事,我想我很快会想通的。”

她脑海中不断回响着何政的话语:“闻道、问道、悟道,这是三个循序渐进的阶段。首先便是闻道,你目前正处于这个阶段,已经接触到了道学,对其有了初步的认识。接着的将是问道,意味着你需要逐步深入,将自己的思想与实践同道学相结合,寻找相关的论述,进行对比、思考,尝试转变原有的思想方法和思维习惯,用道家的思想去重新解读所遇到的现实。随着积累的增多,你会逐渐发现一些规律,形成一些新的思维习惯。这时便可以系统地运用道学来改变自己的整个思想结构,建立起符合道学的思想意识,这便是悟道。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即便是几年时间,也算是进展迅速的了。然而,一定要明白,问道与悟道是一个深刻改变世俗的习惯性思想意识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必须对现实生活中经历的每件事,特别是每次思想纠结、劫难的撞击,按照道家佛家的思想去思考,真正地去彻底改变自己以往固有的思想意识。学道之路,亦是修道之旅,需要循序渐进,一次次渡劫,一次次明悟的印证,不断前行。”

后来,辛潞了解到何政曾在德国留学,那里正是哲学巨匠马可思、康德、黑格尔的故乡,一个普遍崇尚哲学、将哲学思想视为至高智慧的国度。他还得知,在众多哲学著作中,古代中国的《道德经》被誉为排名第一的哲学经典,其发行量仅次于《圣经》,远超其他哲学书籍。于是,何政开始深入研读老子的这部巨著,很快便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随后,何政前往日本留学。在那里,佛教盛行,尽管他对宗教并无什么兴趣,但偶然间接触到的《金刚经》却让他眼前一亮。他发现,《金刚经》中所述的“空相”思想与老子的“无为”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那以后,这两部经典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指导他的人生,支撑着他度过一次次断筋剔骨的劫难。帮助他克服了一次次艰难困苦。

辛潞认为,要想随时引用而不必翻书,就必须将整篇《道德经》熟记于心,并深刻理解其中的含义。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她仅用了几天时间就将五千言的《道德经》全部背诵下来,并坚持每天早晚各背诵一遍。

不管外界怎么变,辛潞从那晚开始,又按照以前的作息规律恢复自学、收听广播了。

过了不久,高远来了。

高远手中紧握着一张通知书,兴奋地跟她说:“我被魔都东方师范大学录取了!”接着,他又补充道:“而且,我爸爸最近也迎来了新的转机,他进入了三结合班子,被调任为机电一局革委会的副主任。我们家的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真是太好了!高远,我衷心祝贺你未来一切顺利。”辛潞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然而,高远却突然话锋一转:“不,小潞,你听我说,我把这个机会让给你!你先回魔都,我留下!”

“开什么玩笑?上大学也能转让?”

“能!我去找过北安的魔都慰问团,他们了解你被顶替的事情。虽然上大学有‘需要领导批准’的中央规定,他们无法直接改变,但如果我把这个机会让给你,都是魔都知青,你的群众推荐也通过了,换个名字是应该没问题的!”

“不行,高远,我不能接受!这种事情怎么能转让呢?你是你,我是我,万一被追查,我被退回来,你也去不了。不能干这种乌里马力的事(沪语,不清不白的意思)。我们吃的哑巴亏还少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如果我走了,你留下,我们将来该怎么办呢?”

“将来的事情,就留给将来再说吧。”

“不,小潞,我心里只有你,没有再说,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日子。”

“你先去上学吧,我们还年轻,未来充满了无限可能。不是吗?就像《道德经》里说的,‘天地尚不能久,而况於人乎?’世事无常,我们都要学会接受事实,看懂无常变化。”辛潞首次引用《道德经》来诠释世事,让高远顿觉眼前一亮,刹那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与震撼。

“小潞,你真的变了,变得有深度了。”

“谢谢你的夸奖,这说明我的思想正在逐渐转变。”

“可是,我真的不放心你一个人留下。”

“这些年,我一个人也过来了。每个人的麻烦都需要自己去面对和解决。即使回到魔都,谁又能保证不会遇到什么意外呢?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

“好吧,那我先去上学。如果你真的决定留在这里,我就回来当老师,陪你!”高远的誓言让辛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主动握住了高远的手,却被他一下拉进怀中,紧紧抱住,好一会儿才放开。看着满脸羞红的辛潞,高远有些忐忑:“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

“再见!”说完,辛潞轻轻推开高远,转身一路小跑离开。对于高远的怀抱,辛潞并不反感,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从1973年起,东北各市逐渐恢复生产,出现了劳动力短缺。于是,就都开始办理下乡知青返城。蚕场的大多数知青都来自本省,所以很快就一个不剩了。

随着本省知青的陆续离开,蚕场面临着严峻的劳动力短缺问题。由于蚕场条件艰苦,缺乏电灯、交通闭塞,且每年还需封闭数月,因此,被分配来此工作的多是别无选择,来自最底层农工家庭的孩子。在与他们接触的过程中,辛潞发现这些农工子弟因长期遭受歧视而内心充满自卑,他们沉默寡言,但工作起来却异常勤奋。指导员对这些新来的成员颇为满意,他们听话、易管理,且劳动效率高。

辛潞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长期遭受歧视的影子,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想要帮助他们的冲动。为了更全面地了解他们,辛潞不动声色地对他们进行了观测。结果发现,这些弟妹们虽然都是从场部学校毕业,但文化水平却参差不齐。那些父母文化水平较高的孩子,素质相对较好;而父母没文化的,则表现得相对较差。在那个年代,学校不实行考试留级制度,只要年头够了就可毕业,因此学生的学习好坏根本无法区分。

一天傍晚,辛潞和指导员把他们都叫到一起,辛潞对大家讲:“你们都是农工子弟,是从小在歧视中长大的,我也一样,我爸爸是走资派,被革命派逼死了。我们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靠不了父母,靠不了别人,只能靠自己。靠自己去学习和积累知识。知识是改变命运的钥匙,它不仅能拓宽我们的视野,提高我们的工作能力,更能为我们赢得尊重和机会。在这个社会中,无论出身如何,只要有真才实学,就能赢得尊重与认可。就像何老师,虽然身为农工,但在蚕场却无人敢轻视他,因为他的专业技能和知识是蚕场存在的重要支柱。

你们命不好,被踢到最艰苦的蚕场;可是运好,有了全农场其他人都没有的这个机会。抓不抓住机会,你们自己决定。”

散会后,有个男孩怯生生找到辛潞:“辛潞姐,我怕!学校里我功课最好,却一直被批判,还挨过斗。学习越好,日子越难熬。您说这里能学知识,会有麻烦吗?”

“有麻烦也要做,我们都已经身在底层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你想有一天改变自己命运,就不能放过任何机会。世界上任何事都有时间限制,错过了就失去了。你想好,有问题指导员和我帮你一起扛。”

“我跟您学!我最喜欢自然科学,您能教我吗?”

“你说的自然科学是物理和化学。可以!”

“数学呢?”

“我可以教到你大学毕业。”按那个时候的工农兵大学水平,辛潞说这个话一点不夸张。何况辛潞还在努力自学,她的水平早就超过了工农兵大学数学系的水平。

男孩子笑了,笑得灿烂、纯真、洋溢着对未来的遐想。

最后,十多个孩子中,四个要学文化,另一大半对自己完全没信心,连篇文章都写不好,放弃了。

辛潞给高远写了封信,委托他给买四套中学自学丛书,如果书店没有,就去旧书店买。还真像她说的,新华书店不卖这些被列为四旧的书,旧书店却很容易凑齐。

整整一个月后,一箱沉甸甸的书籍终于抵达了蚕场。辛潞细心地将书籍分发给每一个孩子,让他们根据自己的兴趣和需求自由学习。她并不授课,也不布置作业,只是在他们遇到困惑时给予适时的启发性指导。辛潞坚信,学习的动力应该源自内心,教育是“自求”的。这是北大教育大师潘光旦所倡导的理念,也是她一直以来所践行的学习方式。在这样的教育理念下,孩子们被鼓励去探索、去发现、去自主地掌握知识,让学习成为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包办、压制。学习掌握学习知识的自主能力,比学到的知识本身还重要。就像古话说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在这个秋天,先贤潘大师这个理念植入了些孩子心中,沉淀到他们意识的最底层,给他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他们日后的求学路上,主导着他们的学习主动性,无论处于什么环境,都在知识的大洋里引导着他们一步步越走越深入。

经过这一系列的波折,蚕场迎来了辛潞来到农场后的第五个寒冬。在这个季节里,辛潞依然保持着每天自学数学、聆听广播以及为孩子们答疑解惑的习惯。然而,随着自学内容的不断深入,她面临的挑战也越来越艰巨。每一门课程仅有一本教科书作为参考,遇到难以理解的概念时,她往往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琢磨,有时甚至感到几乎无法坚持下去,尤其是当她在学习《泛函分析》这门课时,对多维空间算子的映射怎么都浮在定义上无法深入理解。

无奈之下,辛潞只好向高远求助,请他帮忙向数学系的老师请教。然而,一个多月后,高远的回信却让她感到有些失望。老师提供了一大串参考书目,说信中难以详述,建议她自己去找参考书来理解。辛潞苦笑,不就是找不到参考书吗?如果有参考书她就能自己看懂,她又何必求助于人呢?又过了一个多月,辛潞几乎要放弃对这门艰深学科的学习了。她开始怀疑,学习这么难的学科真的有用吗?即使将来成为一名数学老师,这些知识也未必能用得上吧?

高远也感受到了辛潞的困惑和挣扎,他劝说道:“小潞,你这样自学简直是事倍功半,甚至可能得不偿失。何必这么坚持呢?我妈妈在区革委工作,下面街道里委的关系很多。你不如直接办个困退或病退回魔都来。随便进哪个街道,我妈妈都能帮你安排推荐进大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再说,到了魔都,谁还会和你争工农兵的名额呢?这里的人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去念大学,毕业后万一再被分配到外地,谁愿意啊?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这群‘北佬’手下受委屈、受气呢?你已经无缘无故受了多少气了?要明白,你是公主,不是女仆!”

高远的信充满霸气,因为家庭地位的改变,摆脱了过去的卑微,他由身以来的优越感又再次复燃了。然而,他说的那个用权力安排的套路,却一下子触及了当年朱琴怡深埋在辛潞心底“不能靠别人的特殊照顾,不做普通人无法做到的事。”的原则,使她产生了反感。

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言,修行是“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这意味着,要修行就得耐得住寂寞与清贫,保持如婴儿般的清纯,不去羡慕世俗的繁华与喧嚣,不为一己私欲所动。

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辛潞开始领悟到“青灯古佛,晨钟暮鼓”的意境。她逐渐适应了这种宁静的生活,初步建立起道心,并默默做出了抉择,这个抉择为她日后登上华尔街这个世界财富的顶峰奠定了坚实的人生基础。

多年后,当人们羡慕辛潞的好运和成就时,却鲜有人知她当年所选择的人生道路恰恰是大多数人都不愿接受的最艰苦最难行的路。

然而,在当时,辛潞自己也并未预见到这一选择的深远意义。最初,她只是以根植于内心的骄傲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怜悯,或者借助特权安排的方式退回魔都,无论屈从还是特殊化都从来不是她的人生理念。她不知道的是,正是蚕场那几年苦修般的环境,极限挤压了她的承受力,剔除了所有的干扰,把她自身所有的潜在能力都挖掘出来,使她淬炼成了异常坚定的意志、超乎寻常的自我控制力、勇往直前的自主精神,以及出类拔萃的英语和数学能力。

正如《道德经》所言,“弱者,道之用”,辛潞在看似弱势的位置上找到了自己的力量源泉。多年以后无论是身处曼哈顿、魔都还是港城,她都能凭借这份强大的内力,无往不胜,勇往直前。

多年后,朱琴怡在纽约见到她时感叹道:“你的英语水平国内无论哪所大学都教不出来的。要是那时候被推荐上了大学,或回到魔都,肯定学不到这么出色,在克伦比亚读书也肯定不能这么游刃有余。”

道家经典阴符经说:“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人处于极端条件下,就能激发出巨大的变化,而若再配合一定的客观外部条件,就能发生根本的改变。

另一方面,辛潞坚定地认为:“爸爸希望我继续走他没有走完的路,虽然我现在还不清楚那是一条怎样的路,但绝不是自私自利的小市民之路。如果怀着一颗只知道谋己的私心,即使地位再高、再尊贵,也是小市民。”

“不管他!起码,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她下了决心。

于是,她毅然拒绝了高远的提议:“不!高远,我不能病退,我没病!我不能用欺骗的方式回到魔都。”

这次,是高远生气了。或许是自己的一片真情没有得到辛潞的理解,也或许实在是心疼辛潞所处的恶劣环境,想到辛潞在蚕场无依无靠、步步维艰的境地,他感到揪心。他急着要帮她解脱,他有点不耐烦了:“你不就是想好好读个书吗?这个要求过分吗?为什么一定要在农场这一树上吊死呢?再说,难道不想想你妈妈?你爸爸走了,她一个人孤零零,你就不想回来陪陪她吗?能回魔都而不回,有你这么傻的吗?”

话虽合情合理,对正在悟道,正在改变世俗观念的辛潞来说,却是对她刚刚参悟到的“无住”意识是一种违悖。她感到高远的思想正在逐渐背离他们从前的理念与衿契。几次话不投机的书信往来,尽管高远还是持之以恒,时急时慢,字里行间充满了关怀和宠爱,辛潞回信的字却越来越少,语气也越来越淡漠。她不是不知好歹,也不是不解风情。而是她的志向脱离了一般魔都人心中追求那样的安富尊荣、相夫教子。她心灵深处的那份脱离世俗的骄傲,无形中使她站到普通人无法理解的高度。

这一代同龄人中很多当初都有使命感,随着文革、下乡的岁月流逝,大多数人已经慢慢磨灭了当年的初心,为自己考虑得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周到。然而,辛潞却不同。尽管她所承受的打击、苦难比谁都不少,她意识深处的信念却一直没有动摇。特别是妈妈把她爸爸的遗愿告诉了她之后,她的使命感更坚定了。她从不说什么豪言壮语,从未谈论过什么远大理想,甚至对政治排斥反感。老子说“大音希声”,国家、民族传承在她心中的分量,却从来就没有减轻过。为了提高自己的认知境界,扩大自己的格局,她愿意受苦,甚至有点以苦为乐了,她慢慢感觉到道学的无穷魅力,她需要一个清贫静和的环境去领悟道学的深睿思想境界,去内观自己的思绪,重塑自己的心识。

一段时间以来,辛潞更加明白了老子所说的“独泊”的意义:“古人修行都选择与世隔绝、含辛茹苦,这是有道理的。”

高远的执着,使她误以为高远就是要她回到魔都过舒舒服服、婆婆妈妈的日子。对此,她感到十分失望。终于,辛潞不愿与之纠缠下去了。最后一封信最后一句是这样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她每次收到高远来信,都退了回去。慢慢的,高远也不再来信了。

拒绝回魔都的安逸生活虽不易,对辛潞来说还只是下个决心的事。但在偏僻农村坚持深入自学却愈发艰难。高远的态度反而激发了辛潞挑战自我、坚持自学的决心。然而,在资料匮乏的农村,仅凭一本书去领悟那些专业且冷僻的学科概念,对她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天赋,担忧是否适合深入钻研这门学科,毕竟,没有足够的天赋,仅凭努力似乎难以达到更高的境界。辛潞的数学自学之路,自魔都归来后,便因难度的不断提升而屡屡受挫,几个月来几乎停滞不前。

面对这一困境,辛潞曾尝试通过写信向远在云南的妈妈求助,但身在农村慰问知青的妈妈也束手无策。辛潞的内敛与自强,无法掩盖她长期自学不顺所带来的折磨,连每天同吃同住的同事们都感受到了她的异样。这个在大家心目中无所不能、博学多才的姑娘,究竟遇到了什么难以逾越的难题,才会如此心神不宁呢?

就在辛潞陷入困境之际,公休后从各自父母所在分场回到蚕场的孩子们,给了她一线希望。一个自称不爱学习的孩子悄悄告诉辛潞,他的妈妈曾是一位来自四川贫困农村的姑娘,因自然灾害缺粮而生活困难,便与几个小姐妹一起学着当年闯关东的样子来到东北。其中,有一位姑娘嫁给了一个被判刑的教授,据说这位教授被判刑前是大学里搞算术研究的,现在就在苏家店农场。尽管苏家店离这里有六十多里,且没有直通公路,冬季更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交通极为不便,但孩子们对辛潞的关心与帮助之心却真挚而实在的。他们暗自留心,希望能有机会尽力帮助这位尊敬的大姐姐,只是,这次真的能帮到她吗?

辛潞一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教授?只要是教授,解决我的那些小问题肯定易如反掌!”她在房间里兴奋地来回踱步,随后一咬牙,迅速将数学书和几件必需品塞进军用挎包,披上棉大衣,便急匆匆地向马厩奔去。

一到马厩,见到正在马厩喂马的指导员和赶马车的老张,开口就问:“能不能把这匹马借我骑一下?”听她说想骑马,指导员和老张都惊愕不已。要知道,这里不仅没有马鞍,而且大雪封山的大冬天在林海雪原里骑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容易迷路不说,骑马也不是骑自行车。但辛潞却信心满满,她跟老张和指导员说:“这匹马借给我吧,我明天就回来。去苏家店,有急事。”

“苏家店?来回一百多里,大雪过膝,全是山路啊!”老张担忧地说。辛潞却毫不在意:“没事,马不放急跑,半天走60里没问题。今晚到那里我找人喂一下,明天肯定回来。”指导员和老张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

见两人犹豫,辛潞不再多言,她熟练地从拴马杆上解下缰绳,将马牵出马厩。随后,她拿条麻袋往马背上一搭,平地翻身一跃,便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双腿一夹,马儿便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伴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远的清亮悠扬话音:“不用担心我,明天见!”

直到辛潞的背影完全消失,指导员和老张还张大了嘴,回不过神来。他们被辛潞那熟练的牵马动作、一气呵成的上马身影、极度自信的承诺以及骑在马上那飒爽的风姿所震撼,仿佛看到一个从昆仑隐世宗门里走出来、云游四方的武道女侠。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农场的马长期拉车,早已磨平了性子,对于辛潞这样的骑马高手来说,骑这样的马就跟骑自行车没什么两样。

指导员看着辛潞远去的背影,焦急地说:“怎么就这么让她走了?几十里山路出了事怎么办?马要是受惊把她留在林子里,还不喂了狼!”老张也无奈地摇摇头:“你都拉不住她,我还能说什么?”

“嗨!这下麻烦大了。可这算哪码子事啊?一个魔都姑娘,怎么会骑马?还不用鞍子?恐怕整个农场都没人有这个尿性吧?啊?”

两个人嘟哝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还是老张说了:“老马识途,要是半路出问题,马会自己跑回来。只要今晚不回来,就没事!”

“也只能这样了。”指导员再担忧,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他俩都不会骑马,无法跟着去追。蚕场不通电话,也无法和苏家店联系。

指导员夫人听说后,急急忙忙赶来,劈头就问:“你怎么不把枪交给她带着?这深山老林的,万一碰上野兽什么的,你让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对付啊!”对于孤悬在外的蚕场,场部武装部给指导员留了三支56式半自动,以防万一。

指导员辩解道:“我哪儿来得及去想啊?你不知道她这马骑得多溜,一溜烟就不见影子了。”虽然嘴上辩解,但指导员心里还是后悔不已

再说辛潞,她出门前早已仔细研究过地图,包里还装着一个从小就从爸爸那里“顺”来的军用指南针,这个曾经只是她笔盒里的小玩具,如今却派上了大用场。王哲成带兵打仗,看地图已成了习惯。辛潞从小耳闻目染,对地图、方向感有天然的亲和力。一小时后,她踏上了大路,经过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她终于抵达了苏家店场部,并顺利找到了那位教授所在的分场。

辛潞首先前往分场部,向分场领导介绍了自己的来意。她在北安演奏钢琴的佳话早已传遍了四周,大家都知道她。当大家得知她是来请教数学问题时,分场主任对她的敬业精神表示了极高的敬佩。而当主任听说她竟然独自骑着马,在没有马鞍的情况下,顶着风雪、翻山越岭走了几十里路来到这里时,更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亲自带着她找到了那位教授。

教授一看到辛潞所请教的问题——《泛函分析》,顿时愣住了。这可是大学数学系高年级的专业课,如今几乎无人问津。站在一旁的分场领导听说请教的问题难度如此之高,连教授都感到棘手,对辛潞的崇敬之情更是油然而生。

在办公室里,教授边翻书边回忆思索,然后一五一十地给辛潞讲解起来。辛潞经过一个多月的独自钻研,早已积累了大量的概念知识,教授的点拨就像打开了放水的闸门,让她豁然开朗。问题解决后,辛潞感觉就像从肩上卸下了一块千斤重负,轻松无比。

她趁机问教授,以后是否可以经常来请教。教授欣然答应,并借给她一些基本的参考资料。他欣赏地看着辛潞说:“这个年头,恐怕整个农场局也没有一个老师有勇气去钻研泛函分析这种难题的。现在你的基本概念已经捋清楚了,这门课你应该不会再有死结了”。

第二天她重返蚕场时,整个屯子的人都聚集在村口满怀期望翘目以待。见到她骑着马从林海雪原里走出来,大家一起欢呼起来。

指导员夫人首先扑过来紧紧抱着她,淌着眼泪说:“我俩一宿未睡。你真是吓死我们了!”

“对不起!真对不起!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几个星期了,我当时看到希望,太激动了,什么都顾不上!抱歉抱歉!指导员,处分我吧!”她充满内疚地看着指导员。

“处分个球!你这孩子!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不会的?要是有架飞机你也能开走是吧!”凶巴巴的口气后面,满满藏着对她的胆略、意志、求知精神的赞赏。

一通百通,厚积薄发。之后的自学,辛潞跨出了大大的一步。

事后,何老师提醒她:“‘爱以身为天下’,问道人从不以身犯险,从不赌命。这种有危险,使大家都难以接受的事,以后不能再做。”何政的话使她深受教诲。

辛潞心里,充满了对这位农工子弟的感激,这次是他指给了辛潞这条出路。转眼又是一个春节到来,辛潞心想也没什么可表示的,她找来一大叠红纸,那个年代,红纸是写标语表忠心必不可少的,并不难找。她裁成一条条的,略微思忖,写下了十五幅不同的春联分别送给那十个孩子和蚕场有家的同事们。送给那个孩子的是“东风轻抚长寒门,春雨细润青柳枝”横批是“新禧自来”。苍劲有力、铁画银钩的颜体字,就像呼之欲出的古碑石刻一样,跃然纸上。喜爱画画的辛潞,自小就在妈妈指导下习字,十多年颜正卿《多宝塔》碑帖临摹下来,惟妙惟肖,深得其髓。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辛潞劲拔娟丽的毛笔大字,何政还是捧在手里赞不绝口,久久不忍释手。对联的含义,使他摸着下巴沉思了很久。随着十幅春联被孩子们带到各自分场,辛潞的书法天禀也迅速传遍了农场。好几个场部、分场的主任书记自备红纸,特意驱车来到蚕场,请求辛潞给他们写春联。以后每年春节的这股对联风都经久不衰,一直吹到辛潞离开农场。

送那个孩子回家前,她拉着孩子的手深情地说:“回去后,替我谢谢你爸爸妈妈。他们帮我解决了大问题,我由衷地感谢他们。”

“我爸爸是农工。”孩子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回答。

“替我谢谢他。一定要!”辛潞真诚的目光丝毫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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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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