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劫起
一出车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带着雪珠、冰冷刺骨的寒风。大家裹紧了魔都发给每人的棉大衣,厚厚的兔皮帽护耳也放了下来,可是下巴、鼻子还是冻得生疼,不一会,帽子沿着脸的一边都结上了厚厚的白霜。
站台上有人呼喊着,有人大声念着名单。大家一个个被安排上了各自名单读到的卡车、拖拉机拖车,开往被分配去的分场。这时候,辛潞才知道市二女中全部女生去的是五分场,是离开场部最远,条件最艰苦的分场。
农场早在几个月前,还是夏末秋初的时候,迎来过一批来自本省的知青。对这些新来的魔都同伴,本省知青当起了主人,帮助提行李、带领着新来的找自己的房间、铺位。宿舍很拥挤,上下两层,脚里头外,每个铺位的宽度不到一米。
辛潞站一边静静地看着别人挑选铺位,最后,留给自己的是最靠门边的那个铺。她从不和人争抢什么,这次也一样。那是个最差的铺位,晚上门缝漏风,冷飕飕正对着脸,吹得根本无法安睡。辛潞只好换个方向脚向外睡。以避开门缝钻进来的寒风。
转眼,冬去春来,开始了耕地播种。辛潞被分派到拌种小组,把一袋袋小麦种子倒进拌种的大铁盆,再倒入农药搅拌。冲鼻子的农药味,使得大家喘不过气来。几个知青被熏得躲得远远的。辛潞却忍着气味,一下下用铲子搅拌起来。她的坚持感染了其他人,躲远的知青不好意思,也参与进来。辛潞笑着说,“无论什么事,别人能干的,我们就应该能干。刚开始不适应,只要坚持,习惯了就会觉得都是一样的。”
整个文革期间,有二句十分流行的口号:“斗私批修,狠斗私心一闪念。”“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辛潞下乡来,就是抱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脱胎换骨”的使命感来的。但脱什么胎换什么骨,又接受些什么再教育,她却一点也不知道。至于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这么含义深远的口号,她更加感到困惑不解。一直到多年后开始修行悟道,她才逐渐领悟到这是一件多么艰难而又有意义的事情,需要毕生持之以恒地去追求。在当时,她的心中只有一个简单的信念:别人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农场的艰苦生活,对她来说只是改变了一下生活习惯而已,谈不上什么脱胎换骨。
一个多月后,辛潞意外地收到场部通信员送来的一封不贴邮票的信,这封信来自高远。
高远信中说,他分配到了一分场。紧挨着场部。信中非常兴奋地告诉辛潞,给她在场部找到一部钢琴。请她有机会去场部时一起去看看。
从五分场去场部有二十多公里,走是走不到的。
春播结束后,全场放假一天。这天,辛潞挤上去场部拉农机配件的拖拉机拖车,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场部。打听到高远所在的宿舍,找上门去。一听说辛潞来找,正躺在铺位上看书的高远激动得从上铺跳了下来。急忙跑到门外,面对辛潞,一时竟然说不上话来。还是辛潞提醒了他:“你找到的钢琴呢?”
高远带着辛潞直奔场部学校,在一个门未上锁,堆满杂物的库房角落里,辛潞看到一架白色三角钢琴。琴面上面堆着乱七八糟的手持标语旗和揉团在一起的一堆堆横幅,还蒙满了尘土。
辛潞惊喜极了:“真有你的,高远,你怎么知道这里藏着架钢琴的?”
“前些天场部开会,我们一分场也参加了,每人手里拿一支标语旗,结束后我和几个知青收集齐这些标语旗跟着个老农送来这里,就发现了这架钢琴。这琴和你有缘啊!”高原一边和辛潞一起七手八脚把钢琴上的杂物灰尘清扫干净,一边说着。
不一会钢琴就清理出来,辛潞打开琴盖,一手指弹下去,钢琴便发出了嘹亮的、悠扬的、荡着长长回声的、混响着重重谐音的琴声。辛潞站着深吸了几口气,把心沉了一会,弹出了勃拉姆斯F小调第三奏鸣曲的前两行跳跃音符。仿佛沉浸在余音中,辛潞扬起头,泪水缓缓滑落了下来。这是她从三年前文革开始以来第一次触动琴键。弹琴,曾经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是高兴还是烦恼,她都会在琴键上尽情抒发自己的情绪,用琴声倾诉她心中无法用语言叙述的情感。
一直到高远搬来一条板凳,示意她坐下时,她才感激地报以笑容。为感谢高远为她找到这架钢琴,她定了定神,像魔都之春上台表演独奏那样,开始弹奏斯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
虽然近三年不弹琴而有些生疏僵硬,毕竟十多年弹琴的底子浑厚,弹奏出来的曲子仍然充满力度。不仅辛潞自己深深沉浸在美妙的琴声中,一旁的高远也被琴声和演奏中的婀娜身影所牢牢擒俘。这一刻,高远的心完全被辛潞占得满满的,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从这一天起,高远毫无保留、死心塌地地追随了她一生,无论天涯海角。
悠扬婉转,连绵流润,时而如同涓涓流水般细腻柔和,时而好似滔天巨浪般高亢激昂的琴声引来了无数人。正好全农场休息,大多数人都在家。在那个只有语录歌的年代,琴声就像大山密林中清亮的云雀高歌,又像狂野风暴中飘然而过的海燕凄鸣,不管是不是听得懂,大家的心都被拨动了,纷纷涌向关着大门的场部学校。冲在最前面的是年近半百的女校长。令她惊讶不已的是琴声竟然是从一个堆放杂物的库房里传出来的。来到库房门前的众人挤成一堆,谁都不敢迈步踏入,谁也不敢出声询问,仿佛是不愿打断这美妙缠绵的旋律,也不愿扰动这委婉动听的天籁韵音。琴声终于停了下来,高远还呆站着。辛潞抹去额头的轻汗,意犹未尽地说,“哎,高远,谢谢你,太谢谢你了。这些年我心中的压抑,释放掉一半了。”
校长站到辛潞跟前,急切地问道,“你是哪个分场的?叫什么名字?”
“辛潞,五分场,魔都知青。”站在一边的高远替她回答。
“高中生?”校长问道
“68届高中,市二女中”。这次是辛潞自己回答。
“会不会弹点别的?”
“您想要我弹什么?”
“黄河!钢琴协奏曲黄河,样板戏!”
辛潞默默坐下,沉思片刻后,库房内回荡起雄壮激昂的《保卫黄河》旋律。这不同于斯特劳斯、肖邦、勃拉姆斯等西方大师的作品,那些洋调调对于农村人来说或许一窍不通,但对于样板戏《黄河协奏曲》,他们却是耳熟能详。随着乐曲的流淌,有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气氛逐渐被点燃,辛潞又接连弹奏了《白毛女》中的《北风吹》、《红色娘子军》的主题曲,甚至还有《沙家浜》中的京剧伴奏片段。这小小的库房瞬间化身为音乐的海洋,仿佛正在上演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每个人的情绪都被带到了高潮,歌声与欢呼声盖过了琴声,独奏变为了大合唱。
辛潞从五岁开始弹琴,无数次为他人伴奏,也曾与整个乐队协同演奏,但从未像这样引领着一大群人一同欢歌,从未体验过如此深刻而热烈的、近乎狂欢的情感共鸣。她的心似乎和所有人融合成一体,手指在琴键上轻盈欢快地跳跃,每一个音符都饱含深情,仿佛在与琴声进行心灵的对话,传递着内心深处的悸动。她大大的眼睛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仿佛在倾诉那一腔衷肠。双颊泛起了淡淡的霞红,显得无比妩媚动人。她的双肩随着乐曲的节奏轻轻摇动,完全沉浸在音乐的激情与欢乐之中。高远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只有那飘逸的倩影,耳中满是跳跃的琴声,心中充满了对辛潞的钦佩与爱意,此时,他彻底被这份才华与魅力所倾倒。
高兴得满脸通红的校长紧紧拉住辛潞的手,连声说:“我捡到宝贝了!我捡到宝贝了!”
辛潞问校长:“这架钢琴的品牌是Aders& Blumberg(布鲁伯格),产自音乐之都奥地利,是个顶级的世界名牌,您从哪里弄来的?”
“怎么?你还认识洋文?”
“这上面不都写着英文吗?这架钢琴1922年生产,是演奏级别的。很高级的。农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琴?”
”我的妈呀!我真的捡到个大宝贝了!告诉我,姑娘,你能教中学英语吗?”
“应该没问题吧?一般的省级外事翻译我应该可以胜任的。”
“啊?”这回校长更加不淡定了。自从文革初期被赶到汽车间,这两年孤独生活中,辛潞就是靠读妈妈留下的英文原版小说度过每一个漫长的黑夜的。现在不用翻字典,读懂晦涩老调的狄更斯著作都完全没有问题,当个外事翻译还真绰绰有余。
“姑娘,你愿不愿意来场部学校当老师?你负责外语和革命文艺两课。农场局文教处一直要求各农场中学开这两门课,就是找不到老师。你来了,不就是天上下来的贵人吗?太好了!”
“您还没有告诉我这架钢琴的来历呢.”
“喔,我太高兴了,姑娘!这架钢琴是德都县东正教堂的。文革初期红卫兵去破四旧,我们学校学生也去了。这架钢琴就是那位主教的,是个老毛子(白俄),文革初就不知跑哪里去了。别的都抢光了,只有这个大家伙,搬不动也没人要。我认出是个钢琴,想着说不定哪天来个贵人就有用,就用牛车拉回来了。这不?摆在这里快三年了,都没人动过,连我自己都忘了。今天就引来你这位贵人了。哈哈!我太高兴了!”
事情并不像辛潞和高远估计那样,学校并没有把辛潞调去场部。后来传出来说,校长被场部革委会副主任臭骂了一顿,指责她一点阶级觉悟都没有,阶级斗争观念薄弱,竟然想让一个家庭出身有严重问题的女知青来场部当老师,教育贫下中农子女。责问她究竟是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是贫下中农接受知青的教育?越说越激动,对着校长大吼道:“你懂不懂?我们宁要无产阶级的草,不要资产阶级的苗!”这个主任似乎对自己执行革命路线的彻底性还不满意,觉得应该“将革命进行到底”,索性打电话去五分场,指示道:“那个魔都女知青不知天高地厚,刚来一个多月就想调到场部,逃避艰苦的劳动,逃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种投机取巧的人,应该把她列为典型,放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接受再教育。调她去蚕场!”也正是这个极为蛮横愚蠢的决定,使得农场子弟学校以后十几年中都开设不起来外语教学。
对辛潞独自被调去蚕场,所有的知青都不知道原因,辛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除了服从,她没有选择。
蚕场是孤立于整个农场以外,位于一群丘陵山地深处的小单位。围着一个夯土小场院的几座泥墙草顶的低矮房子,就是蚕场的全部。这里没有电灯,离开公路有六、七公里。要沿着一条马车胶轮压出来的车辙弯七竖八走上一个多个小时,中间还越过一段泥泞的沼泽洼地才能到达。整个蚕场包括唯一的领导人指导员在内不到三十人,其中一小半是知青,魔都知青只有辛潞一个。就像东北大山里的小屯子一样,周围都是山,走出一二十公里见不到一个人。山上有狼,也有狍子。据说从前还有黑熊,这些年因为人烟多了,几年都没见到黑熊了。但狼肯定是有的。
蚕场有一位叫何政的农工。所谓农工,也俗称二劳改,就是以前被判刑的罪犯在这里劳改服刑,刑满后释放留场的人员。虽然刑满释放,法律上应该算是个正常的公民了,可还是在无产阶级专政监督之下,并不享有和普通员工一样的政治平等。
何政老家在浙江,有个殷实的书香家庭。早年去德国最古老的顶级农学院霍恩海姆大学留学,后来又去日本早稻田大学,学的都是农业。在日本,不知怎么迷上了养蚕。他了解江浙一带的漫长养蚕历史,深知中国古代的丝绸和养蚕技术沉淀,延续到近代中国丝绸一直是世界最抢手的奢侈品。所以他潜心专研养蚕,指望学成回国可以使中国古老的养蚕事业实现现代化,锦上添花把技术提高到国际先进水平。
九一八日军占领了东三省,他主动中断了学习研究,回到中国进入金陵国立农业技术院,全面抗战后跟随大批逃难民众来到西南,在云南继续研究养蚕。战后回到金陵。过了不久大军渡江解放了金陵,很快就解放了全中国。他所在的国立农业技术院被拆分为几部分,他进了钱江大学农学系。1957年,从不过问政治的他不知为什么被划为极右分子,判刑来到黑龙江劳改。在黑龙江是无法饲养桑蚕的,于是他就打起了柞蚕的主意。柞蚕是一种野外柞树林放养的蚕种,虽然其蚕丝不如桑蚕这么细软光鲜,强度却非常高,适用于工业原料特别是降落伞的制造。柞蚕丝产量很低,在国际市场上远比桑蚕丝抢手。何政是全世界第一个在北纬45度以北的高寒地带成功养活柞蚕并取得大规模放养成就的。他成功后,得到当时场部非常注重实干的姓杨的副场长的支持。在提供给上级蚕丝样品后,次年便被列入大军总供应部军工采购计划。蚕场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蚕场不像分厂,整个冬天几乎没有什么事做,从春天孵化开始,一直到秋天收茧集籽这半年中却一直非常紧张。辛潞调来蚕场,正是开始忙碌的时候。
虽然整个养蚕技术的摸索十分困难,内涵了很多理论,但具体操作起来还只是简单的体力劳动。比如锄草、修剪枝桠,把枝桠捆扎集中起来,把幼蚕撒放到树上等。
整个夏季,辛潞和所有人一起,都陷入了忙忙碌碌之中。
黑龙江的夏季白昼特别长,从一早三点就开始放亮,一直到晚上九点才全黑下来。在山上连续忙碌十多个小时,也确实是十分的疲劳。
回到宿舍,太阳还挂在西边。农场每天有那个年代流行的“早请示晚汇报”之类的政治学习,一天的时间排得满满的。
然而,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中,指导员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智慧和务实态度。他深知蚕场之所以能够存在,并且因其被纳入军工采购计划而显得不可或缺,全赖于何政及其所研发的高寒地区养蚕技术。尽管何政的身份是一名二劳改,指导员仍然给予了他足够的尊重。更重要的是,这位指导员并非那种追求政治投机、思想僵化、盲目跟着社会上的极左思潮瞎折腾的领导人;相反,他是一个讲究传统、实事求是、注重实效的人。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或许早已选择离开条件艰苦的蚕场,转而去寻找更加有利于自己的发展机会。毕竟,相比其他任何一个分场,蚕场显然太苦、太不具备吸引力、也太没有“政治前途”了。
由于柞蚕丝属于重要的军事物资,在那个强调“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代,任何明智的上级领导都不会轻易干扰蚕场的正常运作。更何况,蚕场地处偏僻,既没有电灯也无公路可达,人员稀少,难以形成任何形式的政治影响力。因此,任何一位热衷于权力斗争和个人晋升的领导人对蚕场都毫无兴趣。在整个下乡期间,辛潞所在蚕场的领导一直都没有换过,有时甚至场部开会也不来通知蚕场的指导员参加。
正是在这种相对独立且受外界干扰较少的环境中,辛潞得以在一个相对平静和谐的环境里度过她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九年,她动荡的命运得到安抚,静下心来自学、修行,最终在文革结束后一鸣惊人,走上人生的巅峰。然而,在当时大多数人眼中,她不过是一个命运多舛、被打入社会底层、身处困境且无家可归的苦命人,一个贱民。蚕场不仅给予她一个稳定、宁静的自学、修行环境,极大地丰富了她的知识能力,提高了了她的精神境界,塑造了她的性格,还为她树立起极为坚定的人生观、价值观。
指导员懂得劳逸结合的道理,绷太紧搞得太累反而会影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蚕场因此工余比较松弛,不硬性规定政治学习。晚饭后,大多数知青都会搬个小矮凳,一起坐到村中唯一的场地上,有的看书,有的打牌,有的下棋,还有个喜欢唱歌的男孩一个人钻进林子去吊嗓子。睡在辛潞一侧的一个女孩,坐在辛潞一侧问:“辛潞姐,你一放下饭碗就拿起书看,还尽看些洋文,是些什么书啊?”
“什么书?还能是什么书?白专书呗。告诉你,辛潞,你这么坚持走白专道路,从魔都走到黑龙江,还不死心。你如此执迷不悟读洋文,是不是想走过江去投老毛子?奉劝你悬崖勒马,早点把这种反动书烧掉。丢掉崇洋媚外的痴心妄想。”一个平时很激进,说话总离不开斗争、专政、阶级压迫、暴力革命什么的本省知青恶狠狠地大声抢过话头说。他早就盯上了背负着家庭出身沉重十字架的辛潞,伺机把她当成自己政治出头冒尖的垫脚石。蚕场政治风气稳定平静,但挡不住想出文革风头的人。自以为可以反个潮流,无事生非、试图一鸣惊人闹出点什么动静的人还是有的。那个年头,打击别人是最好的政治发迹捷径。打击得越狠,上纲上线越离奇,事情闹得越大,就可能竄得越快越高。既不需要付出什么成本,也不需要具备什么资质条件,只要够狠毒、够绝情就可以。
辛潞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对着远处的指导员说:“指导员,您看?”
别人或许不知道辛潞调来蚕场的原因,作为领导,指导员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上级通知他把辛潞调来蚕场时,就告知他要特别注意对她的监督改造,这是个家庭出身反动、思想有严重问题的再教育改造对象。然而,经过对这个才来不久,平时沉默不语,劳动不怕累不怕脏,总是最后一个收工的女孩的观察,他从心底感觉到她根本不是场部副主任说那样,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到处投机钻营的问题青年。平时,她为人谨慎,生性沉稳,也不可能做出这种政治上授人以柄的蠢事。辛潞这么问,他心中突然有了一点底。为了证实这点,他站了起来,对着身边的何政说:“老何,你留过学,懂洋文,去看看辛潞看的是什么书”。
何政走过去,接过辛潞伸直双臂递过来的,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厚厚一本书,看了扉页一眼,又翻了几页,就回过头去大声跟指导员说:“毛选第一卷英文版,她夹着书签正在读的是第十八篇《矛盾论》。”。
“轰”,场院上所有人都跳了起来,说毛选是反动书,读毛选是走白专,目的是过江投敌,在那个年代要担负多大的罪名,或许现代人是无法想象出来的。
那个激进知青也跳了起来,整张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他不死心,一阵发呆后就冲过去从何政手中抢过书,左看右看,翻过来翻过去的,终于在整本书的最后一页下方,看见一行很小的仿宋体文字《毛选》《第一卷》下面还印着一行老人家手书的《人民出版社》字样。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了。
还是指导员接过了僵局,大声说道:“辛潞同志手不离毛选,学外语心怀亚非拉,这种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和国际主义精神,是全体蚕场员工学习的榜样。”一句上纲上线的褒扬,给辛潞今后的自学路筑起了一道无人可撼的防火墙。指导员欣赏这位大都市来的姑娘,同情她无辜被罚的遭遇,从心里敬重她的知性品格,无形中一直在有意保护她。
对于那位激进青年,他并未采取落井下石的态度,也没有按照当时流行的做法,给他扣上一顶政治帽子,召开几场批判会,上纲上线批倒批臭,让他数年难以翻身。指导员不喜欢整人,也不喜欢在自己所辖的人群中制造什么矛盾。转头严肃地对他说:“小李,保持阶级斗争警惕性是好的,但不要对辛潞这样的好同志胡乱猜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倒是觉得你的妒忌心作歹,要好好改改”。既放过了他,也警告了他。
晚上,躺进被窝后,辛潞听到来自一侧那位女孩轻轻的询问:”辛潞姐,你真的在读毛选。”
“对,是毛选,但不只是毛选。”
原来,辛潞早就留了一手。当年极左风气盛行,如果被人看出来是读被称为四旧的西方小说,一定会有极其严重的后果的。她把所有的书都用同一种牛皮纸用相同样式包起来,所有的插图都撕掉,每本书都在包皮外分别写上《反杜林论论》、《哥达纲领批判》、《国家与革命》、《国际共运史》、《论无产阶级专政》等流行的革命理论书名。在大庭广众之下,辛潞只敢拿一本毛选阅读。反正老人家的书她也很喜欢,不知读过了多少遍,尤其是她最喜欢的《矛盾论》,《实践论》。不过自从那次被指导员批评过后,那位激进青年再也不敢来惹事了。不久后看看蚕场实在是没有什么政治前途,托了个关系调走了。
除了读英文书,辛潞又重新端起微积分学起来。
一天下午,辛潞独自在一片林地上锄草,何政不声不响地走近了她,低声用英语道:“The English books you read shouldn't just be Mao’s works, should it?(你读的英文书,不应该只是毛选吧)?”
“No, sir, It's just a cloth that hides people's ears and eyes.”(不!先生,那只是块遮人耳目的布。)
“Certainly, it is also a very valuable piece of cloth。”(当然,那是块很有价值的好布。)
辛潞补充道。
“What other good books are there?”(还有什么好书?)
“More than a dozen, all novels, do you want to read them?”(十几本,都是小说,您要看吗?)
“No,thanks。”(不,谢谢。)
何政说完,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辛潞知道,她得到了他的信赖。
一个人一旦忙碌起来,就会觉得时间过得真快。都不知道日子怎么过的,夏天就过去了。在秋收后难得的一个假期的上午,辛潞在场院上见到了风尘仆仆来看望她的高远。他手里提着捆在一起的几瓶玻璃瓶装汽水,和一大饭盒子熟肉,高兴地挥手高叫着辛潞。小小蚕场因交通不便,极少有人来访。高远的到来,引来大家的注视。
辛潞不敢贸贸然把一个男知青领进女宿舍,拘束地带他到食堂坐下。食堂只有一张粗木板草草钉起来的长条桌,吃饭时是食堂,开会时就是会议室。何政传授养蚕知识时又是教室。此时,还成了会客室。两人对面坐下。辛潞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高远拿出带来的汽水和熟肉,摊在桌上说:“我听说你这里特别艰苦,没有电灯,也没有商店什么的。估摸着你不喝酒,带两瓶汽水给你,其实场部小卖店也穷得很,那些饼干咬上去像硬板纸,月饼硬的能砸死人,糖果除了死甜死甜,一点味道都没有,几个罐头蒙满了灰都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算了,还是汽水和魔都的比较像。”
“谢谢你来看我,真没想到有人会到这个旮旯来看我。”辛潞很感动。
“你要愿意,我每个月都来。”高原急切地回答,要是辛潞接受他,调来蚕场他都巴不得。
“还是算了吧,哪里有那么多假期啊。再说跑这么远,又没车,来一次比出工都累。”辛潞低着头说。
“哎,都怪我不好,没想到弹个钢琴还给你带来那么多麻烦。”高远又回到他想说的事上来。
“什么麻烦啊?我不知道。”辛潞诧异道。
“不知道?”高远对于辛潞的闭塞大为吃惊。于是就把事情前后一五一十告诉了辛潞。还说对此给辛潞带来这么多麻烦,女校长感到十分内疚。
“没事!调来蚕场没什么不好。”辛潞无所谓地回答,在贤明的指导员领导下,蚕场的生活虽然清苦,政治环境却远比原来的五分场宽松,空余时间也多,有利于她自学数学、读书。她在魔都被摧残得几乎体无完肤的心灵,在这个和谐的小天地里得到抚慰、舒缓。她很庆幸因祸得福被丢到蚕场。
“不过,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一切。还有,那次弹琴我真的很开心,谢谢你。”
两人又相互介绍了一下各自的家庭和经历,边吃边说,辛潞感到十分温馨、轻快。她就读的是没有男生的女校,这或许是她长大后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子聊天,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在辛潞心田悄悄蔓延。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下午三点,再不走,或许就无法回到场部了。高远依依不舍地和辛潞告别。辛潞送到村口,高远再也不让她送了。临走,高远结结实实地握了一下辛潞的纤细而冰冷的小手。对心目中像女神一样不容亵渎的辛潞,高远把自己满腔热情压了下来。他多么想把这个柔弱,身上透着一丝淡淡清香的女孩紧紧拥进怀里,永远呵护她、疼爱她。
蚕场通往外面没有正式的道路,大雪一下,路就被严严实实盖住了,分不清路还是沟壑,特别是那一段沼泽地,行走起来危机四伏,没有人敢去冒这个险。这段时间,是蚕场和外界完全隔绝的时候。一直到完全进入隆冬,雪面冻透冻实,马拉爬犁可以在冻硬的冰雪面上行驶时,才又能进出了。这段时间也是最幽静,最寂寞的,下大雪后,基本没有什么事可以干,除了收拾秋后的蚕茧、蚕卵等,大多数时候都比较松散。
白天变得越来越短。下午三点过后太阳就急急忙忙往山后面躲。到第二天八点后,才慢慢从另一端的山后不情不愿地钻出来。
由于没有电灯,也没有广播,更没有什么娱乐,就算写信也送不出去。知青们无聊了,就用下棋、打牌、甚至争论吵架来打发时间。因为农闲,食堂一天只开两次饭,下午四点到四点半。每天晚饭后,辛潞就会点亮她那盏马灯,在灯下看书、学习、做作业。尽管大家都很无聊,但绝对没人再来打扰她。知青中除她以外都是初中生,对这位大姐有着由衷的尊重。这盏灯,当年陪伴了她爸爸无数个险恶的夜晚,昏黄的灯光里,似乎会透出一丝说不出的意蕴,辛潞有时会凝神,透过灯光,好像依稀能见到爸爸妈妈的身影。她太想念他们了。
虽然农场对没有电的蚕场提供了足够的蜡烛,别人看书都点两三根,但辛潞还是只点亮她的马灯。马灯不仅照亮她的书和笔记本,也给她被压抑的心灵带来一丝明亮,哪怕再微弱,她也深深地眷恋着,舍不得替换。
爸爸曾偷偷告诉她,结婚当晚,刚脱盲不久的爸爸就向妈妈保证,尽力提高文化水平,不被妈妈的高素质抛开太远。妈妈也鼓励他,跟他一起分析时局:红都即将赢得整个国家的政权,赢得政权后一定会把主要精力从战争转向经济建设。没有文化知识会掉队的。到时候再想办法已经来不及了。既然爸爸有决心学文化,那就学点代数几何。那个战争年代,具备初中几何代数文化知识的可算为凤毛麟角。爸爸咬咬牙下了决心。妈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代数和几何学的基本课本,二、三天内给爸爸制定了学习计划,并教会他一些基本逻辑,怎么推演,怎么去思考论证。妈妈曾经就读教育系,教个初中数学还真是杀鸡用牛刀。何况数学用到的词汇量并不大,爸爸悟性也不低,对基本概念的理解没有太大问题。
从此,爸爸在这盏油灯下又开始了对数学高峰的攀爬。非常奇特的是,学会一点几何后对爸爸指挥战场排兵布阵和计算兵力火力的配置竟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有一次在山东阻击蒋军,敌我兵力非常悬殊,而且敌人炮火非常猛烈。别的指挥员都在担心这场阻击战是否能坚持到预定时间,会不会因牺牲太大被突破防线。爸爸却通过几何计算,找到一处小山崖,正好位于敌人炮火的死角。通过弹道计算,无论用迫击炮还是榴弹炮都无法打到这个死角。他把阻击部队布置在这个按照常规战场经验看来没有任何战术价值,既没有地形掩饰,又不可能挖掘工事防护的险地。果然,敌人猛烈的炮火纷纷落在周围,就是掉不到这个死角。猛轰一小时后,敌人以为对方已经被炮火炸平,毫无忌惮地冲了上来。结果可想而知,大军用很小的代价就守住了阵地,完成了一次原先看起来必然是代价沉重的阻击战。从那以后,爸爸对学习文化知识更着迷了。到他在东方局负责管理工业时,高中物理都学完了。爸爸还自豪地告诉辛潞,他带队去苏俄考察引进的金陵电子管厂项目中,他提出的一项技术建议使项目提前六个月投产,部里来的总工都很好奇地问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因为解放前整个中国没有一个大学设有电真空器件专业的。这盏灯,是照耀着爸爸从文盲走向识文断字,又是陪他从小学走向高中水平的伙伴和见证人。透过它,辛潞也能感觉到灯光透出的魔力,似乎不断激励她去克服自学过程中的一个个困难。
终于,到了年底。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度,整个蚕场似乎被大雪埋在了里面。但由于气温低,雪面上又能跑爬犁了,和外面的往来也恢复了。
本省的知青都忙于回家探亲,他们路途近,耗时短,有的还不用买车票,混上慢车晃晃悠悠就到了。可是魔都知青不同,最快也要三天,一个月工资不够买一张最便宜的单程慢车票。按照魔都的习俗,子女第一次回家都要多少给家里的父母带一些礼物的。可是这穷乡僻壤,能在魔都称得上礼物的实在不多。好在蚕场处于深山,靠山吃山,山上的蘑菇、喉头、野生木耳虽然谈不上珍贵,却也足够稀罕,在魔都肯定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下乡知青几百万,有条件采集或买到这些山货的非常少。
对此,指导员早有盘算,他领着知青们利用闲暇,在冬雪到来前进了一次山,教会大家怎么识别蘑菇是否有毒,木耳是否能吃,猴头怎么发现怎么采集。每个人都多少采集了一些,回来晒干,装进各自用旧布缝的袋子里,挂起来晾着。等回家探亲时都干透了,当礼物肯定拿得出手。
高远又来了。这次来,是和辛潞商量一起回魔都探亲的。这次辛潞没有带他去食堂,而是直接带进宿舍,高远也大大方方地向大家介绍自己:“高远,场部一分场,上中67届高中。”
见状,大家都心里有数,一个个溜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二人。
高远介绍,由于他父亲没有历史问题,不属于哪个政治派别,级别也不是特别高,已经恢复自由。虽然还没有“三结合”安排什么具体工作,却也不再算个反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了。他自己“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身份终于脱去了。这个身份在那个年代等同于最底层的贱民,无论什么好事都沾不上边的。
辛潞说“今年我就不回魔都了,魔都没有亲人,也没有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回去总不见得睡马路吧?”
高远:“要不,住我们家吧?”
“还是算了,男女授受不亲,住你们家算什么啊?”
高远“……”,他不敢也不想这么着急表白、挑明两人关系。他要耐心等待辛潞的决定。
看辛潞心意决绝,高远也不好再劝,就问她需要从魔都给她带点什么回来。
想了一下,辛潞说:“看看有没有可能给我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吧,要带短波,最好是三波段的。“
“要短波干什么?你不会是收听敌台吧?千万不要犯糊涂啊,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高远不禁担心起来。
“想哪里去了,”辛潞斜了他一眼,“好好的,收听敌台干嘛?有什么好听的!方便直接收听北京的广播罢了。蚕场太偏僻,连个有线广播都没有。”
“好!”高远答应了。
辛潞没说的是,当年妈妈在半岛战场上唯一的精神源泉就是收听来自京都的短波广播。在监听敌台的空余,她会不自觉地把频率拨到中央台,来自祖国的问候,给了她莫大的慰籍。妈妈的意识深处,来自京都的广播是每天一定要听的。
高远独自走了,辛潞把她亲手采集晾干、包得整整齐齐的山货都送给了他带回魔都。整个一分场,只有高远有山货带回魔都去,其他知青只能从老乡屯那里买点木耳、黄豆什么的了。
几天后,其他知青也相继离开了。宿舍里只有辛潞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爸爸留下的油灯前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冬夜。好在她已经习惯每晚都钻研数学,一个问题有时候可以困住她几天,熬过寂寞并不难。
转眼到了除夕,留下的何政、指导员夫妇和另外几位本地职工,都相聚在食堂里包饺子,准备年夜饭。突然,辛潞说:“包饺子是北方的过年方式,要不要来个南北结合,我做一桌淮扬菜,也来个送旧迎新?”看着这位双眼充满了自信的姑娘,大家好一阵没缓过神来。第一个响应的是何政:“我来黑龙江几十年,从来没有再尝到过江南风味。好啊!不管做成什么样子,我赞成,而且全力配合。烧火就交给我了,保证火力足够”。他根本不相信,一个小姑娘懂得做什么淮扬菜。凑个热闹罢了。
接着是指导员:“食材我包下了。只要有,要什么拿什么。”。那时的东北,冬天的副食品非常单调。好在猪肉不算太缺,豆制品和豆油都是农产自产的,还比较充裕。东北食堂一般天天都是白菜汤下馒头,炒个菜就算是难得的伙食改善了。辛潞这个提议,或许能翻个什么花样增加两个炒菜,倒是锦上添花。
指导员夫人也接话了:“我当下手,粗活我包了”。她琢磨着,要是小姑娘掉链子,她至少可以补上一把,大过年的不至于太令人尴尬。
到晚上开饭时,一桌淮扬风味的十菜一汤摆到了桌面上,透着阵阵的溢香,大家如梦似幻地围观着,忍着翻腾而来的食欲,仔细听着辛潞的介绍:
“四冷盘:白切鸡、水晶淆肉、四喜烤麸。对了,只能算四喜冻豆腐,还有金银丝,就是凉拌胡萝卜白萝卜丝。可惜了,要是再有点海蜇就好了。
“六热菜:大煮干丝、清蒸狮子头、红烧肉百叶结、糖醋小排、平府豆腐,还有就是海米白菜卷。
汤是老母鸡蛋饺蘑菇,主食是扬州炒饭。好久不下厨了,大灶也头一次用,不太熟悉。大家多多包涵。请大家入席。”
如此富有诗意的菜名,如此美妙的色彩和造型,还有那令人垂涎的香味和婉婉道来的介绍,这一大帮东北老粗,第一次见识到华夏饮食文化中做工最最精细,国家通常以此招待来访国宾的菜系。平时狼吞虎咽、习惯了胡吃海喝的众人,此时都静下心来,似乎是不忍去暴殄天珍,一改大剌剌的习惯一样样去仔细慢慢品尝。
最先肯首的是何政,他认真地说,这桌菜达到宴席标准,肯定是地道的淮扬风味,菜名都是淮扬菜系里的典型精华,厨艺一定出自世族名家之手,绝对不是什么滥竽充数的人做的出来的。对于此说法,其他人被弄的云里雾里,搞不清楚一个二十岁的女知青,怎么会一下子又成为一位曲尽其妙的厨艺高手。
这顿年夜饭,是所有人有生以来最最特别的,也是今后永生难忘的一顿年夜饭。在这个被冰雪包围的寒夜,一个低矮的小餐厅里的这一晚,大家敞开了心扉,畅聊到深夜。
辛潞和所有人最后的那一层隔亥,在这一晚彻底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众人离开后,和指导员夫人一起收拾桌子的辛潞,在何政用过的盘子下看见一张纸条,用英文写着:“Never underestimate the power that culture brings to the sublimation of the soul”(永远不要小看,文化给灵魂升华带来的力量)。
年一过去,就慢慢迎来了春天。虽然每年东北的春天都姗姗来迟,该来的还都会来的。
知青们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反正冬天没事,指导员也不要求按照规定每年12天休假的限制,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只要不耽误开春准备就行。当然,超过12天假期的放假,是不发工资的。
高远也回来了。一到农场第二天就急急忙忙来到蚕场。下了爬犁几乎是一路冲到辛潞住的宿舍门前。
一台红灯牌八晶体管收音机交到了辛潞手上。高远介绍说,他爸爸文革前是仪表局的书记,所有的电子产品都在他爸爸管辖之下。虽然他爸爸成了走资派靠了边,下面依然尊敬他、暗中愿意出力帮忙的还不少。这是台刚刚试制出来,还没有上市销售的国内性能最好的收音机。听到自己儿子有了无比优秀的心仪对象,而且是个资格远比自己还要老的老革命家庭的独生女儿,老两口说什么也要尽力去办。虽然那个年代家庭成分是最被看重的,但被打倒的老革命毕竟和真正的地富反坏还是不同的。再说那个年代哪位老干部不受到冲击?没有被打倒过反而不太正常。
高远还带回来一大堆吃的,从奶粉、饼干、巧克力到咖啡、炒麦粉,什么都有。很多都是他妈妈挑选买的,对自己可能的未来儿媳妇,做妈的再起劲也没有了。
“谢谢你!”面对高远充满宠爱的目光,辛潞有点脸红。
她是个懂感恩,知回报的女孩,高远的真心实意,她看得出来。
高远走后,辛潞把那一包包稀罕的魔都点心、糖果都挑出来,给何政和指导员家送去。她心中始终对指导员和何政怀着深深的感恩之情。按照辛潞的习惯,有东西要大家分享。
因为蚕场远离场部,指导员的两个上学的孩子不可能一起住在蚕场,只能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场部,周末或假期才能过来。见到这些从魔都带来的从未见过的精美食品,指导员夫人又惊又喜,连包装都舍不得动,收藏好准备下次孩子回来时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给何政的东西包括一盒魔都咖啡厂生产的速溶咖啡,那是去年才问世的新产品,就算在魔都,也是普通人只能隔着玻璃橱窗欣赏的奢侈品。听说辛潞那无比显赫的身世,高远妈妈觉得只有这种高品位的咖啡,才可显出自己的诚意。其实,在魔都时辛潞从来不喝咖啡,连茶也不喝,她只喝白开水,随她爸爸。
当着辛潞的面,何政按照咖啡盒上标明的程序冲了两小杯咖啡,掺了一些辛潞带来的光明奶粉,一杯递给了辛潞,另一杯端起来在鼻子前一遍遍闻着、嗅着。一边轻声说道:“好咖啡!有巴伐利亚的浓咖啡的味道。呵呵,几十年没喝到了。
魔都咖啡厂,前身魔都德胜咖啡行,是白俄在1935年创办的。带有德国烘培工艺特色很自然。
到了晚上,辛潞打开新到手的收音机,试了一下中波,除了附近的黑龙江、哈尔滨和齐齐哈尔三个台,其他都是苏俄的莫斯科之声,反反复复很令人厌烦。短波可以接收的就多了。除了非常清晰的中央广播电台的外语广播,还有美国之音VOA、英国广播公司BBC、德国之声DW、日本NHK等等好多。辛潞英语听力有一定基础,不用听报台名,几句话后就知道是什么台。中央台在宿舍里响起,寂静被打破,无聊冗沉的长夜再也不那么难熬了。她跟同伴们说好,每晚八点的新闻联播节目大家一定按时一起听。九点以后她就带上耳机,听自己喜欢的英语广播。
带有浓重东洋口音的日本台她不喜欢,对岸的苏联台是敌台,整天谩骂造谣,她更不会去听。美国之音VOA和英国广播公司BBC之间,她更喜欢BBC。纯正的不列颠语音像唱诗般古典、优雅、从容,而且和她习惯了的英国古典文学用词比较一致。她决定学习模仿BBC的语音矫正自己的发音。
英国作家萧伯纳有句名言:“听一个人说话的口音,就能断定他属于什么阶层。”辛潞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因此对自己口音的塑造特别在意。
以后的事实证明了这句话的正确。谁也没有想到,多年后她凭着这一口纯正的英伦口音,踏入了曼哈顿的上流社会。
何政告诉她,在半导体收音机上加长一根电线,能大大提高收音灵敏度,收听起来信号更加稳定、清晰。她照办了,以后的数年中她的确取得足够清晰稳定的收听效果,保证了她的英语学习得以顺利进行。
从此,辛潞的自学范围又增加了一项:英语口语。她每天跟着BBC朗诵、复读。口音、用词、表达习惯也慢慢更像一个纯正的英国姑娘。很多年后,一位美国高官和她交谈后断定,她肯定在英国布莱顿.罗丁女校就读过的。那是全世界闻名的、英国最顶级的贵族女校,历代英国皇室的公主、郡主都从那里毕业的。那里毕业的女孩的口音,带有一种别的女孩所没有的贵族语调,上流社会很容易分辨出来。而BBC的历任女主播就都是那里毕业,都带有那种口音。
很快,又到了夏天。在夏忙结束,秋收到来前,农场宣传科组织了一次知青文艺会演。很多人推荐辛潞的钢琴演奏。留在场部人记忆中那场学校库房中的音乐会,实在是令人难以忘怀。
辛潞答应了,但她提出,演出报幕时一定要加上“蚕场知青”的前缀。蚕场就是农场,对这个要求尽管有点诧异,也没人有任何反对。这个要求出自什么心态,辛潞自己都不知道。或许,是她早已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个小山村连在了一起,建立了来自心底的归属感。
这一次演出,实际上是农场按照上级宣传部门要求新组建的文艺宣传队的队员选拔,参加演出的人只要杰出都有可能被选拔进文艺宣传队。进了宣传队就可以进入场部编制,从繁重的分场农田劳作中解脱出来。
不出所料,辛潞的钢琴独奏《黄河颂》大放异彩,是所有节目中最专业最耀眼最上台面的。但是,对于调到宣传队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以后要我参加革命思想宣传我义不容辞,一定来参加。但我不会离开蚕场。我是可以教育好子女,要留在最艰苦的地方,还是蚕场适合我。”
自幼年起,辛潞便在妈妈的精心培育下,内心深处被播下了儒家孟子所倡导的“四心”美德的种子——恻隐之心让她心怀慈悲,对世间充满同情与善意;羞恶之心让她自我反省,严于律己,不耻恶行;辞让之心教会她谦逊宽容,礼让他人,从不争强好胜;是非之心则让她明辨是非,坚守正义与真理,不为世俗偏见所惑。这些美德如同纯净的甘霖,滋润着她的心田,使她的心灵如同冬日初雪般洁白无瑕,真诚而坚定。她拥有一份源自内心的骄傲,对那些世俗中常见的勾心斗角、争名逐利的行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下乡的日子里,辛潞目睹了农场里种种虚假与浮夸:那些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扎根誓言”,那些华而不实、夸夸其谈的“远大理想”,那些表面虔诚、内心虚伪的“政治觉悟”,以及那些偏激狭隘、充满暴戾的“阶级立场”。这些现象让她深感厌恶,心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嫌恶与鄙视。她渴望逃离这片虚伪与欺骗的泥沼,向往那个宁静而和谐的山村,与指导员夫妇、何政等道同契合的人们为伴,享受那个年代极为难得的平和与纯真,远离政治的纷扰与打搅。
面对她毫不妥协的拒绝,知晓前因后果的宣传科杨科长语重心长地说:“辛潞同志,我知道你受到误解了。这一年多来,你在蚕场的表现有目共睹,已经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连春节都没有回魔都。不要埋没了自己,留在场部吧,我们需要你,学校、宣传队由你挑选。”
“不了,我习惯了,不想动了,谢谢您!”。
秋后,整个农场局举办了一场壮观的、人才济济的宣传革命思想文艺调演大会。会场选择在北安电影院。得到场部的批准,辛潞编写了一个二重奏节目,和一位来自上音附中的知青大提琴手合作演奏了一曲改编自《白毛女》中《红头绳》片段的钢琴、大提琴二重奏。当低沉哀婉、如诉如泣的大提琴,和欢快跳跃、荡气回肠的钢琴旋律在电影院上空徊旋、缠绵时,整个剧场不管是对音乐一窍不通的老农,还是气血方刚的知青,都被彻底征服了。西洋音乐能如此深情地表达这对苦难中的农村父女的情感交融,如此强烈地渲染旧社会的苦难和不平,无论如何都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创举。鼓掌声此起彼伏,经久不衰。事后,这个精彩的节目录音先后被黑龙江台、兵团台反复播放。成为很多人在样板戏外可以欣赏的曲目之一。辛潞的名字,和她的琴声一起响遍了整个农场局。
辛潞的卓越才华如同璀璨星辰,不仅照亮了整个农场,也引起了上层的注意。生产建设兵团率先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诚挚地邀请她加入兵团宣传队,希望她的才能能在更广阔的舞台上得以展现。紧接着,东北军区文工团也闻风而动,前来征求意见,询问辛潞是否有意愿参军入伍,加入军区文工团。对于辛潞而言,参军入伍不仅意味着个人的荣耀,更是一次难得的发展机遇,无疑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然而,面对这些诱人的机会,辛潞的内心却异常平静。几年的时光里,她经历了无数次的心灵的鞭挞,对自己的家庭出身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她爸爸的政治问题是由林帅亲自定案的,入伍的政审难度太大了。于是,辛潞婉拒了参军入伍的邀请。
对于这一决定,辛潞并没有感到丝毫的遗憾。在她看来,蚕场这片土地已经深深扎根于她的心中,成为了她灵魂的栖息地。
虽然没有离开蚕场,但经常去外面巡演,辛潞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和高远的见面也多了起来。很多人都认为,辛潞已经是高远的“敲定”了(魔都话:确定恋爱关系)。辛潞自己也觉得高远值得交往,但身在农场,一切都悬而未定,除了交个异性朋友,进一步的关系她可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