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结出薄冰那日,沈蘅在军帐中闻到了熟悉的雪松香。李昀的舆图铺满整张檀案,朱砂勾勒的河西防线像道渗血的伤疤,蜿蜒至她故乡凉州。
"探马来报,吐蕃在祁连山北麓集结。"李昀的箭簇点在沙盘某处,惊起几粒黄沙,"论钦陵的先锋营换了赤底金狼旗。"
沈蘅的银链绞住箭尾:"赤旗过境,三日必战。"她指尖抚过沙盘上的疏勒河,"父亲说过,吐蕃每逢冬牧前..."突然顿住,李昀的掌心正覆在她手背,体温透过羊皮地图烙进肌理。
帐外忽起马嘶。裴琰挑帘而入时,斗篷上的雪粒正巧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阿衡可记得,疏勒河畔的野马群?"他解下玄铁令牌掷在案头,"昨夜截了三车精铁,都打着凉州军械监的烙印。"
李昀的箭簇刮过令牌纹路:"裴参军好手段,连兵部的押运队都拦得住。"他故意将"兵部"二字咬得极重,满意地看到裴琰袖口微颤——那里藏着三皇子府的缠枝牡丹暗纹。
沈蘅突然割开精铁外的油布。铁锭上赫然烙着吐蕃密文,她认得这是论钦陵亲卫才用的狼头符。裴琰的银枪横在两人之间:"阿衡不妨细看,这符印是拓在凉州官印之上的。"
寒意顺着脊柱爬上来。沈蘅想起半月前押送火硝的凉州军士,那些人靴底沾着祁连山特有的红黏土。李昀的扳指叩响案角:"看来有人把阳关钥匙,卖给了豺狼。"
夜巡的梆子敲到三更,沈蘅在箭楼望见对岸星火。李昀的大氅裹住她肩头时,带着地窖陈酒的醇香:"冷泉驿的烽燧,今夜多点了两处狼烟。"
"赤岭的斥候该回来了。"沈蘅的银链指向西南,"若是看到白狼皮旗..."
话音未落,对岸突然腾起三支鸣镝。赤色烟花在夜空炸开狼头形状,正是吐蕃大军压境的信号。李昀的箭筒撞上垛口,箭矢洒落如雨:"传令!吹角!"
沈蘅却按住他手臂:"等等。"她解下李昀的玉带钩,蘸了朱砂在地上勾画,"赤岭到渭水三百里,论钦陵的粮队走不了这么快。"她发间的银簪在地上划出沟壑,"除非..."
"除非有内应开了密道。"裴琰的声音自阴影处传来。他掌中羊皮卷滚落展开,竟是前朝修筑的祁连山暗道图,"三日前,有人看见河西节度使的马车进了吐蕃大营。"
沈蘅的银链绞碎羊皮卷:"你早知此事!"链节擦过裴琰颈侧,留下血线。李昀的箭尖挑起残片,火光中映出三皇子府的印鉴。
角声撕破夜空时,第一支火箭已掠过渭水。沈蘅的白马在营门前焦躁地刨蹄,她束紧护腕的手被李昀握住:"带轻骑绕到冷泉驿,烧了粮道便撤。"
"殿下呢?"
"我去会会河西节度使。"李昀的箭囊压住她掌心,"若见到白牦牛祭坛..."他忽然低头咬断她松脱的甲绦,"就放火烧山。"
裴琰的银枪横马拦住去路:"阿衡可知,冷泉驿的密道连着沈家祖坟?"他袖中抖落的玉璜沾着血污,"今晨有人撞见吐蕃巫祝,在沈帅墓前...跳招魂舞。"
沈蘅的剑锋劈碎玉璜,碎屑中露出半张黄符——正是父亲下葬时含在口中的镇魂符。李昀的箭矢破空钉入裴琰马前:"三刻钟后,我要看到烽火台的信号!"
雪粒子迷了眼。沈蘅在疾驰中想起父亲的话:渭水冰封时,便是凉州儿郎魂归之日。冷泉驿的轮廓在雪幕中浮现,她却闻到了熟悉的迦南香——本该在帅帐的李昀,此刻正勒马挡在驿道中央。
"殿下..."
"唤我承稷。"李昀的箭尖挑起她下颌,"若此战得胜..."大氅里滚出个酒囊,"沈将军可愿共饮合卺酒?"
吐蕃的牛角号突然震落松枝积雪。沈蘅的酒囊砸中第一个冲来的骑兵,火焰顺着酒液窜成火龙。她在火光中看见李昀的心口护心镜——那上头映着的,竟是自己的笑脸。
太极殿的蟠龙柱上凝着霜花,李昀的朝靴碾过御砖下的"忠"字纹,抬眼正撞见裴琰玉笏上未拭净的血迹。三皇子党羽的窃语像毒蛇游过殿柱,嘶嘶绕着御座上的明黄身影。
"儿臣请调陇右道府兵,断吐蕃粮道。"李昀的虎符重重磕在鎏金案上,惊得户部尚书退了半步。这枚调兵符昨夜还浸在沈蘅的药香里,此刻却泛着冷铁腥气。
裴琰的象牙笏板轻轻压住虎符边缘:"六殿下可知,大非川的斥候昨夜传回急报?"他袖中滑落的绢帛血迹斑斑,"吐蕃人在沈帅殉国处筑了祭坛,以...以英灵为饵。"
沈蘅的银链在殿外风雪中铮鸣。她捧着河西地形图的手指节发白,父亲战死那日的狼嚎声穿透十年光阴,正撕咬着耳膜。李昀的余光瞥见她晃动的耳坠,想起昨夜的承诺——若他请战成功,便为她在梅林簪上第一枝春桃。
"裴参军的意思是,本王会中这等粗劣陷阱?"李昀的箭簇突然钉穿绢帛,将"沈光"二字钉在御案。血珠顺着箭杆滚落,在龙纹上洇出暗红。
兵部侍郎突然出列:"六殿下上月擅调朔方军,已违制..."话未说完,裴琰的玉笏已抵住他咽喉:"陈大人不妨说说,那三千匹军马怎会出现在三皇子别苑?"
殿内死寂。沈蘅的舆图突然展开,凉州至鄯州的朱砂标记竟与裴琰袖中血图重合。她清冷嗓音似雪落剑锋:"吐蕃先锋已至石堡城,若按六殿下之计断粮道..."银链忽指裴琰,"需过裴参军截获的祁连密道。"
李昀的虎符离案三寸。他看清沈蘅图中标记的绿洲,正是前世历史中唐军惨败的鬼哭峡。裴琰的眼底掠过精光,似早料到这步棋。
"沈将军好谋略。"裴琰的银枪穗扫过李昀手背,"只是这密道出口在沙洲石窟,窟中壁画..."他倏然压低嗓音,"绘着六殿下射杀沈帅的场景。"
沈蘅的舆图裂帛声惊飞殿外寒鸦。李昀的箭尖抵住裴琰心口,却见他不疾不徐展开卷轴——斑驳壁画上,玄甲将军的箭矢穿透沈光咽喉,那箭羽纹样与李昀所用别无二致。
"前日敦煌来报,石窟突现妖画。"裴琰的指尖抚过画中血色,"巧的是,六殿下生辰正是沈帅忌辰。"
沈蘅的剑鞘劈裂汉白玉砖。她想起父亲咽喉处菱形的箭创,想起李昀改良的破甲箭簇,想起每个朔月之夜他在箭房打磨箭头的侧脸。银链缠上李昀手腕时,触到他突跳的脉搏。
"陛下。"裴琰忽然三拜九叩,"臣请领安西都护府精骑,走阳关古道奇袭。"他呈上的龟符刻着"如朕亲征",正是三皇子监制的新符,"七日便可焚尽吐蕃粮仓。"
李昀的虎符重重砸进案面:"安西军擅骑射,却不知吐蕃人在鸣沙山埋了绊马索!"他抖落的密信盖着沈蘅的私印,"三日前沈将军亲探的敌情,裴参军难道不知?"
沈蘅的耳坠凝在半空。那夜她与李昀乔装粟特商人,确在沙丘间发现铁蒺藜阵。裴琰的银枪穗忽缠住她剑穗:"阿衡可记得,十岁那年我们在沙洲埋下的..."
"够了!"御座上的龙泉剑出鞘三寸,"朕要的是退敌良策,不是儿戏!"
李昀突然割破掌心,血染虎符:"儿臣立军令状,五日不破吐蕃先锋,愿交朔方兵权!"血珠坠地成梅,正是沈蘅胎记的形状。
裴琰的龟符裂开暗格,露出半枚带血的玉璜:"臣可召河西遗孤为死士,但求..."他望向沈蘅,"沈将军为监军。"
沈蘅的银链突然绷断。链节滚落声里,她看见李昀眼底翻涌的痛楚——那夜他说"若得沈将军为妻,朔方军权何足惜",此刻却要眼睁睁看她被卷入权谋漩涡。
"准奏。"龙泉剑归鞘的铮鸣惊破殿瓦积雪,"六郎领陇右军出祁连,裴卿率安西军走阳关。"御笔朱砂圈住沈蘅,"沈将军赴敦煌查妖画案,携朕的金吾卫..."
退朝钟声里,裴琰的银枪穗拂过李昀染血的虎符:"殿下可知,沙洲石窟的供养人名录里..."他压低嗓音,"刻着沈夫人的闺名。"
李昀的箭矢破风而至,擦着裴琰玉冠钉入"明镜高悬"匾额。沈蘅的断链正巧接住坠落的玉笏,上头新沾的血写着"小心金吾"。